第221節
“誰叫他上鉤了呢?是他自己撞上來的啊?!背撦p松地嘆了口氣,“我沒什么好交代,我只是跟著周嵐和吳林宵,他們說玩兒什么,我就玩兒什么。你去問他們吧?!?/br> 易飛右手重重拍在桌上,“那是個活生生的人!” 楚瑩困擾地噘了下嘴,眸光十分干凈,甚至有幾分委屈。 她的模樣十分引人憐愛,可看著她的人,無一不感到膽寒。 “得看參照物啦?!背撜f:“對在意他的人來說,他當然是個活生生的人。但對我來說,他算老幾呀?警察叔叔,我的生活還無趣了,如果不找些刺激,我害怕會殺了自己呢。那天他被他們按在土坑里的那個表情,啊……太精彩了!好可惜呀,你們沒有看到。原來人在承受痛苦時是那種反應,嘻嘻嘻嘻!你們要抓我就抓吧,學校全是普通人,我早就待膩了,監獄里那些犯人,我倒是想接觸接觸?!?/br> 周嵐仰起頭,瞇眼看著頭頂刺目的燈光,兩粒眼珠子被照得像沒有雜質的玻璃球。 這個姿勢他保持了很久,再次平視明恕時,眼中已經有了淚光。 但這淚光與懺悔無關,與愧疚無關,甚至比“鱷魚的眼淚”還要卑劣。 “零點時,我們放了幾串鞭炮,那時項皓鳴就已經醉了?!敝軑估^續道:“他一醉,就開始講他們家的事。真有趣,都是我想象不出來的畫面——你知道嗎,他們家居然會為了一只襪子吵架。他爸爸的襪子破了,買回來十塊錢三雙的襪子,他mama就大罵他爸爸,說‘老娘十塊錢能給你買四雙,你為什么又浪費錢’?!?/br> 明恕眼中的光越來越冷,眉心也皺得更深。 “你不覺得有趣嗎?聽他講這些事,我還猶豫過,要不要把他留下來,繼續給我們講故事?!敝軑拐f:“不過吳林宵不同意,他對故事沒興趣,只想趕緊做‘正事’?!?/br> 明恕說:“你們將項皓鳴徹底灌醉之后,扒掉了他的衣服?” 周嵐好似回憶起了當時的情形,“嘖嘖嘖,喝醉的人真麻煩,根本沒有力,還要掙扎?!?/br> 明恕問:“你和吳林宵一起將他悶進土坑?” “不然呢?”周嵐說:“難道還讓女孩子上嗎?” 明恕感到自己太陽xue正在瘋跳,面前這個看似彬彬有禮的未成年男生,刷新了他對惡毒的認知。 “吳林宵說,他的叫聲很好聽?!敝軑剐ζ饋?,“不過鞭炮的響聲實在是太大了,我沒怎么聽清楚。后來……后來他就不動了,本來吳林宵去點第一炮時,他就快死了。對了,你見過那些被拍暈的黃鱔嗎?他當時就很像一條被拍暈的黃鱔,在案板上蹦啊蹦,最后還是死掉了?!?/br> 明恕深深呼吸,仍是沒能將在肺腑里灼燒的憤怒壓下去。 在外面看著監控的隊員有的已經踹翻了座椅。 成年人的惡往往有跡可循,而未成年的惡卻更加“純粹”,更加直刺人心。 “完事兒后,我們用紅紙屑將他埋在土坑里?!敝軑拐f:“那些鞭炮,都是他討厭的mama主持買來的,最后他可是被她mama買來的鞭炮給埋了。你說諷刺不諷刺?” 明恕說:“后來你趕回修車廠?” “對啊?!敝軑沟靡獾溃骸澳莾蓚€笨蛋還沒醒呢?!?/br> 一種強烈的不平感促使明恕問了最后一個問題,“假如除夕晚上,項皓鳴一直在家做作業,沒有出來,你們是不是就不會對他動手?你們有一定的反偵察意識,不可能給他打電話發信息?!?/br> 周嵐說:“我們早就有準備了。他出來不出來都一樣。他家那位置不是特別偏僻嗎,晚上11點左右,所有人都跑到空壩上團年去了,還是他mama一手cao辦的呢。只要我們往他窗戶上砸一枚小石子,他必定開窗往下看,看到有同學來找他過年,最起碼,他會下來一趟。人都下來了,不就好辦了嗎?那兒可沒有監控,寒假那么長,我和吳林宵早就查清楚了?!?/br> 審訊持續到早晨,回到重案組的辦公室后,明恕一句話沒說,在幾張椅子組成的“床”上倒頭就睡。 蕭遇安站在椅子邊看了會兒,將明恕自個兒的外套蓋在他身上,又將自己的大衣蓋在最外面。 和重案組經手過的大多數案子相比,這樁案子在偵破的難度上算得上簡單。兇手年紀小,雖然有與警方周旋的意識,但在前期準備時早就暴露了馬腳,現在物證人證皆有,口供也比較完整,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就基本能夠接案。 但沉重的壓抑感卻在每位隊員心中盤旋不去。 被害人未成年,有個并不真正關心他的母親,有不算輕的心理問題,痛恨自己的出身,沒有放棄掙扎,始終在努力向上,盼著有朝一日自己能和那些生來優越的同學一樣。 加害人亦未成年,過著令人羨慕的生活,富有讓他們眼界大開,任何東西都唾手可得,普通的樂趣已經難以讓他們心動,他們絞盡腦汁尋找的,是殘忍的,血淋淋的“刺激”。 明恕其實根本沒有睡著,腦中不斷涌現最近接觸的案子,周嵐的臉,吳林宵的臉,楚瑩的臉漸漸重合,最后居然貼在了賀煬的臉上。 這三個未成年孩子的心理,和賀煬的心理何其相似。 他們親手殘殺同學,而賀煬逼迫兩個絕望的人互相殘殺,很難說誰更狠毒,誰更惡劣。 但賀煬的手段顯然更加高明,時至今日,他也沒有露出把柄。 一動不動地躺了很久,明恕坐起來,將兩件外套抱在懷中。 方遠航一改平時的跳脫活躍,將一份加熱過的早點放在桌上,“師傅,給你留的?!?/br> 明恕盯著蕭遇安的大衣出了會兒神,“知道蕭局在哪兒嗎?” “蕭局親自審吳林宵去了?!狈竭h航往走廊上看了看,“不知道有沒有審完?!?/br> 明恕閉眼想了想,意識到自己遺漏了一個地方——這三人到底是怎么湊到一起? 這個問題看似與案子本身沒有太大關系,但讓人無法不在意。 周嵐和袁艾、趙暮是鐵哥們兒,袁艾親口說周嵐和吳林宵沒有什么交情,而楚瑩根本不是17班的人。 這三人在同學眼中性格完全不同,讓他們走到一起、策劃殺人的契機是什么? 明恕匆匆解決掉早餐,快步朝審訊室走去,幾個審訊室都沒人了,一名記錄員說,蕭局剛審完,應該是回樓上的辦公室去了。 “不再多睡一會兒?”蕭遇安剛兌好一杯咖啡,拿在手中還沒有喝。 咖啡是明恕前段時間看直播買的,被方遠航批評過。 連方遠航都覺得難喝的咖啡,蕭遇安此時拿來兌,顯然不是為了品嘗咖啡的醇香。 單純是為提神罷了。 明恕將大衣掛在椅背上,“周嵐和吳林宵、楚瑩是怎么成為朋友?” 蕭遇安說:“高一剛入校,參加素質拓展時?!?/br> 冬鄴市一些重點中學會在新生入學之后舉行素質拓展活動,將學生們拉去郊外、山上等遠離城市的地方,進行各種考驗體力、合作、智力的集體活動,其目的主要是為了讓新生們盡早彼此熟悉,培養集體榮譽感,也算是三年高中生涯的“誓師大會”。 一外當初選擇的是冬鄴市南邊的一個拓展基地,活動以班級為單位展開,高一新生們必須在基地里待十天。不過不少學生和老師都將拓展看做“走過場”,只有第一天的活動是嚴格按照日程表進行。 往后,大家就開始自由活動。 基地建在一座山里,占地廣大,深處很少有人。 周嵐那時還沒有和袁艾、趙暮打成一片,獨自在山溝里散步時遇見了滿手鮮血的吳林宵。 “你……”周嵐問:“你在干什么?” “看不出來嗎?”吳林宵說:“殺貓啊?!?/br> 他手中捏著的是一只灰色田園貓,體型肥碩,看樣子是基地哪位職工養著的。 但它已經死了,血從脖子處涌出,將原本光潔的皮毛染得濕膩。 吳林宵用一塊巴掌大的尖銳石頭殺死了它,砸碎了它的腦袋,將它的尾巴擰起來,就像擰一個骯臟的垃圾。 周嵐眼中放光,那種興奮吳林宵一見就明白。 蕭遇安拖動視頻的進度條。 吳林宵猙獰的表情和麻木不仁的聲音一同從平板里傳來,“我一眼就知道,他是我的同類。我們都喜歡‘刺激’!” 周嵐和吳林宵一起,摸著從田園貓頭上頸上涌出的鮮血,在沒有其他人的山溝中放肆狂笑。 吳林宵說:“這貓已經死了,埋了吧,我們再去抓一只?!?/br> 基地有不少貓,職工們好心,將流浪至此的貓都收養了下來,它們有的下了貓崽子,也一同生活在基地里。 吳林宵告訴周嵐,他已經調查過,整個基地起碼有五十多只田園貓,他們一天抓一只,根本不會被發現。 抓第四只貓時,楚瑩出現了。 這個穿著可愛短裙的女生用甜美的聲音問:“我可以加入你們嗎?” 貓接連失蹤,職工們去深山里找尋,卻一無所獲。 離開拓展基地那天,吳林宵看見幾個職工因為找不到貓而抹眼淚,一種難以形容的舒適感油然而生。 “我們當然不能讓其他人發現我們關系好?!眳橇窒谱?,“我不愛說話,木訥老實,楚瑩天真可愛,被他們班一群男生追逐,周嵐大氣優雅,被袁艾那個傻大個兒看中了。我們仨如果湊在一起,不是互相惹麻煩嗎?所有人都會問——你們怎么會一起玩?” 蕭遇安問:“高一至今,你們還干了什么?” “殺人是第一次?!眳橇窒f:“別的吧,那就多了,你不會想聽?!?/br> 蕭遇安關掉視頻,看向明恕。 明恕盯著空掉的杯子,過了會兒說:“我去洗杯子?!?/br> 冷水沖在手上,神經根根發麻。 幾分鐘后,明恕將杯子放回桌上,一邊用抽紙擦手一邊說:“和我想象中的有一定偏差?!?/br> 蕭遇安說:“你想過他們是受到一種唆使。是某個人將他們聚集到一起,畢竟他們性格迥異,不像是能夠自發成為朋友?!?/br> 明恕嘆息,“但現在看來,他們確實是自發成為朋友?!?/br> 辦公室安靜了片刻,明恕走到靠椅邊坐下,“我對他們的父母很感興趣?!?/br> 蕭遇安說:“你覺得他們現在的行為,很有可能是受到父輩影響?” “有人的惡是與生俱來,而有人的惡是在后天的潛移默化中形成?!泵魉≌f:“他們是屬于哪一種?剛才在下面時,我不斷想到賀煬。周嵐三人的臉幾乎和賀煬的臉重合了。哥,假設,我只是假設,賀煬有小孩,他的小孩會不會沾染上他的惡?” “我初步查了一下他們的家長?!笔捰霭矎某閷侠锬贸鲆化B資料,“周嵐的父親周業是私人醫院的院長,在國內消化道疾病防治這一塊頗有建樹,聲望很高,暫時沒有發現什么污點。周嵐的母親在周嵐很小的時候就去了國外。周業工作繁忙,長期不在冬鄴市,周嵐差不多是在無父無母的情況下長大?!?/br> 明恕翻閱資料,“也就是說,父輩對周嵐的影響其實很小?!?/br> “是,也可能不是?!笔捰霭怖^續說:“楚瑩也是在單親家庭中長大,她的母親幾乎每年獲評杰出女性企業家。楚瑩和保姆住在一起。吳林宵和他倆不同,父母沒有離異,合伙開公司。在17班里,吳林宵不算特別富有的學生?!?/br> 明恕撐著額角,“他們的成長環境差距不小?!?/br> “這個案子案情本身雖然不復雜,但涉及未成年犯案、校園霸凌,并且手段殘忍,動機匪夷所思。我會提交到特別行動隊,讓公安部的專家們做一次全方位的評估?!笔捰霭舱f:“不管怎么說,這個案子將會對以后的未成年案件偵查起到一定的指導作用?!?/br> 周嵐的父親周業、楚瑩的母親葉麗山、吳林宵的父母、三人的班主任和部分老師陸續來到刑偵局配合調查。 周業難以相信自己的兒子會做出這種事,看過周嵐的審訊記錄后徹底失態,許久沒說出一句話。 他在精神已經崩潰的陳紅兵面前跪下,承諾一切按法律程序走,自己和周嵐將承擔所有后果,并賠償項家的損失。 對比周業,葉麗山和吳林宵的父母反應不太激烈,只說不相信自家孩子會做出這種事,又說相信警方,相信司法。 短暫的春節假期已經結束,但只要沒有到正月十五,年就不算過完。 大街小巷上仍舊彌漫著節日的氣氛,東城區年前開業的“第九戰場”生意一如既往地好。 重案組始終沒有放下賀煬,但他表現得毫無疏漏,沒有露出任何把柄。 南城區,“春潮江畔”小區。 經過媒體的報道,輿論不斷發酵。壓力之下,物管拆除了濱江綠道外的鐵門,北區的居民得以重新進入南區。 好似慶祝勝利一般,許多人涌到綠道上,跳舞、打鼓,有人甚至在別墅和洋房的私家花園外拍照。 短短數日,南北業主再次爆發矛盾。但這次,物管不敢再草率介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