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節
可孝順的前提是有錢。 她窮。 坐在火化堂的休息室里,孟珊再次對窮感到切膚之痛。 她已經領到號碼了,再等兩個號,就會輪到她的父親進焚爐。但就在剛才,有人為了所謂的“吉時”而插隊,她必須再多等一個號。 人們總說“只有死亡是平等的”,而到了殯儀館,才會發現連死亡都不平等。 有錢人能夠通過多交錢,而隨意插隊,這和尋常生活中的插隊不同,后者將面臨所有人的鄙夷,前者卻是體面的。 孟珊聽見同在休息室的人說:“那家人多給了三萬塊錢呢,真有錢?!?/br> 孟珊抱著空蕩蕩的骨灰盒,疲憊地閉上眼。 那窩囊了一輩子的老男人終于死了,死在家里,讓街道派出所開了證明,才能夠火化。 早些年老居民區里成天都在辦喪事,老一輩人在意這個,哪家哪戶死了人,能唱三天三夜的歌,她自己就因為長得漂亮,聲音也還行,十來歲就被拉進一個喪禮團體,唱了十多年的喪歌,后來城市改革,不準搞這些吵鬧、擾民的活動,喪禮團隊解散,她別的什么都不會,被斷了收入來源,生活一時陷入困窘…… 父親過世,她連靈堂都沒搭,反正這老男人從不討喜,沒人會來送禮金。遺體就在家里擺了兩天,今天凌晨2點一過,就被運到了殯儀館。 休息室里不時響起哭聲,孟珊腦中亂得很,想趕緊把人燒了離開,可一等再等,天都亮了卻還是沒等到自己的輪次。 插隊的有錢人太多了。 他們不僅會插隊,還會在送遺體進焚爐之前,花上萬塊錢買紙禮花,讓遺體在震耳欲聾的禮花聲中緩緩滑入焚爐。 早晨九點,孟珊才聽到自己的號。 她抹了把臉,面無表情地站在焚爐的大門前。 父親的遺體已經被放在傳動帶上,此時的儀式是“最后的告別”。 孟珊看了看那張蒼老的面容,只覺得厭煩,連鞠躬都鞠得很敷衍。 等在一旁的火化師大概也覺得奇怪。進行“最后的告別”儀式的,通常是一大群人,邊哭邊呼喚,有些情緒太激動的還要被拉到一邊,以免眼淚灑落在遺體上。 在冬鄴市的習俗里,如果遺體沾了眼淚,那魂魄就會久久徘徊不去。 而孟珊只有一個人,且一滴眼淚也沒有留下。 火化師問,是否要購買紙禮花。 孟珊早就不耐煩了,語氣不善道:“幾萬塊錢的東西,你看我像買得起嗎?做生意也得有眼光啊,我……” 說到一半,孟珊忽然停下。 因為這個火化師與她想象中的火化師差距很大,竟然是個年輕、挺拔、帥氣的男人。 “我……”孟珊別開視線,尷尬道:“趕緊燒了吧?!?/br> “紙禮花也有便宜的?!被鸹瘞熣f:“最普通的十二發一共90元。很多人都會買,這是最后一程了,你不希望你的父親走得熱鬧一些嗎?” 90元不貴,孟珊出得起,但她猛然感到一陣憤怒,對火化師吼道:“很多人都會買,所以我就要買嗎?你們真是太會發死人財了!” 火化師眉心皺了下,孟珊這才意識到自己失態了,低頭道:“抱歉,我不需要?!?/br> 火化師點點頭,“那就請你回休息間等待,火化完成之后,門會自動打開?!?/br> 孟珊失神地回到休息間,旁觀著別人的悲痛與思念,覺得自己就像個沒有感情的冷血動物。 一小時之后,孟珊拿到了被裝得滿滿當當的骨灰盒——是剛才那個火化師交給她的。 她低了低頭,小聲說:“謝謝?!?/br> 火化師只“嗯”了一聲,便轉身招呼助手將另一具遺體放上傳送帶。 新一輪哭嚎開始了。 孟珊趕緊離開,之后辦理骨灰寄存又花了一個多小時,能夠離開“西月”殯儀館時,已經是中午。 她看了看手上的單據,上面寫著半年內取骨灰盒。她將單據捏成一團,就像天亮之前捏紙錢一樣。 取骨灰盒? 取來下葬嗎? 不可能了。 她苦笑著搖頭,走到一個垃圾桶邊,將單據扔了進去。 “老頭子,再見了?!彼p聲說:“不是我不孝,是我真的拿不出那么多錢給你買墓地。我過的是什么生活,你最清楚。不要像我媽一樣怨我,你們好好作伴吧,下輩子投個好胎,自己過得不錯再考慮生孩子。不然就算生下來,也養不好——就像我這樣。我過不好,就買不起墓地,你們連入土為安都做不到。這不是惡性循環嗎?我走了,別來找我?!?/br> 殯儀館外停著長長一排車,有上百萬的豪車,也有幾萬塊的代步車,孟珊是坐運遺體的車來的,人家只管送來不管送回,她只能自己搭公交車回去。 好在她的住處離這里不遠,公交車四站就到了。 光丹路是一個老街道,路上擺著很多花圈。因為離殯儀館近,很多住在光丹路的人都做著喪葬買賣,有的發了財,在市中心的好地段買了幾百萬的房子,平時卻仍舊住在這里,扎花圈、壓紙錢。 孟珊以前就覺得這條街道像陰街,春秋季節還好一些,一到了秋冬,街口白燈籠一放,瞧著跟陰間也沒有什么差別。 她家就在最里面的一個單元里。 “小孟回來啦?”一個五十來歲的婦人探出半個身子,“事情辦好了?” 孟珊敷衍地笑了下,“好了,謝謝您?!?/br> “都是鄰居,謝什么?!眿D人雙手在圍裙上擦了擦,“那個什么……” 不等婦人說完,孟珊已經拿出手機,“一共1130塊錢,我這就轉給您?!?/br> 婦人笑出滿臉褶子,“好好,你轉?!?/br> 孟家這回的喪事,雖然沒有搭靈堂,但有些花銷還是免不了,孟珊嫌煩,交給了鄰居的“喪事一條龍”去辦,1130塊,已經是最低的價格。 付完這筆錢,孟珊才真正感到,自己成了孤家寡人,和父母再也沒有關系。 她在路上站了會兒,感到饑餓,一想才發現,自己已經有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了。 路邊有小餐館,自家住房改建的那種,rou和蔬菜是最次的,油全是地溝油,一份盒飯、炒面十塊錢左右,目標顧客是在附近做工的人。這些人不講究,對吃的就兩個標準,一要油多,二要便宜。 孟珊父親就經常買這種盒飯,孟珊覺得惡心,每次看到他吃,就忍不住和他吵架?,F在人已經沒了,孟珊一聞到小餐館傳出來的熟悉氣味,胃里就直犯惡心。 還是去菜市場買菜回來自己做一頓吧。 孟珊如此想著,轉身朝反方向走去。 其實這條街里就有小規模的蔬菜水果鋪,但孟珊總是去一公里外的菜市場買菜,因為她覺得,這條街上連蔬菜都沾染了陰氣,人吃多了沾著陰氣的蔬菜,說不定會患上怪病。 此時是午后,但接連降了好幾天溫,天色灰敗,像極了死人的臉。 孟珊快步朝菜市場走去,那里是這一片最有人氣的地方。 《紅塵與江湖》是真的火,就連菜市場都播放著劇中的主題曲。孟珊還沒有看,請喪假之前聽見女同事們聊過里面的角色,知道現在有個叫“湖影”的男明星特別火。 買了足夠一人吃的菜和rou,孟珊想,反正喪假還有幾天,沒別的去處,不如在家里追劇。 父親火化的第一晚,孟珊追劇追到半夜,起身上廁所時,突然感到心慌。 那種感覺令人毛骨悚然,就像有一雙眼睛,在某個她看不到的地方陰森森地看著她。 她連忙轉身,恐懼地環視著四周。 房子很舊,是過去她父母結婚時的婚房,墻壁多年沒有粉刷過,泛黃泛黑,那些印子白天看上去只覺得臟,到了夜晚,就像墻后藏著什么東西,它們離墻越來越近,好似馬上就要從墻里沖出來! 孟珊打了個寒戰,再次走到門邊,查看門鎖有沒有鎖上——回家之后,這個動作她已經重復了不下三次。 經過客廳時,她心臟毫無征兆地一緊。 正站著的地方,一天之前還擺放著她父親的遺體。 房間里很安靜,但這種安靜像是具備了形體,像一個不斷迫近的鬼怪。她望向被風不斷吹開的窗簾,在窗簾被掀到最大程度時,看到了一張撕裂的笑臉。 “??!”她驚叫一聲,腿一軟,摔倒在地上。 風停下,窗簾墜了下去。 她在冷汗中劇烈發抖,不知過了多久才顫巍巍地站起來,緩慢地朝窗戶走去。 這里是六樓,外面不可能有人。 顫抖的手指牽住窗簾,“唰”一聲拉開,眼前只有靜默的黑夜,以及對面那棟沒有燈光的樓。 孟珊激烈跳動的心臟終于緩下一股勁,她坐在床邊,想繼續追劇,但恐懼如影隨形,再吸引人的劇情也不再能吸引她。 · 做喪事生意的人,不休國家法定節假日,工作起來也不分白天黑夜,哪家死了人,哪里就有他們。 冬天,是一年四季里喪事生意最好的時候。 換季容易生病,現在大城市里雖然早就沒了“凍死”這種說法,但事實上,很多老人都是因為寒冷引起的系列毛病,而在冬天去世。 以至于民間有種說法,叫老人熬過了冬天,就等于多活了一歲。 王紅英一邊開車一邊打哈欠,就這一個晚上,她已經往“西月”殯儀館送了八趟了。這活兒本來該她兒子干,前陣子鄰居孟家死了人,也是她兒子運的遺體,孟家的丫頭最后給了她一千多塊錢,若不是在一個地兒住了這么多年,她才懶得接這統共才一千多塊的生意。 錢難賺,屎難吃,王紅英心里罵罵咧咧,但還是得去下一家拉遺體。 她兒子前天去醫院做了個盲腸手術,往后這一個多月,都得她這個當媽的大半夜運遺體。 和死人打了半輩子交道,王紅英一點兒不怕遺體。她這車就是為運遺體而改裝的,后面空著,專門裝遺體。 現在后面就擺著一具遺體,又是個老人——今天運的全是老人。 本來副駕上應該坐著老人的兒子,方便喊魂。 但這家的兒孫都是些沒良心的東西,覺得坐了運遺體的車不吉利,讓她獨自將遺體拉去殯儀館,他們開自己的車走。 王紅英瞧不起這些人,往后視鏡里看了一眼,嚇得猛踩一腳剎車。 待車停下,她慌張往后看,后面明明除了一具遺體,什么都沒有。 但剛才在后視鏡里,她看到了一個坐著的陌生人。 “又眼花了……”王紅英用力搓著臉,灌了口熱茶。 做他們這種生意的,在后視鏡里見到后面有人是常事,并非是什么靈異事件,而是長期疲勞加上警惕而產生的幻覺。 王紅英以前也出現過類似的情況。 將車再次發動起來之前,她看了看記事本,送完這一趟,還有三家要去接。但她被嚇了這一回,知道自己若是再開下去,恐怕得出事,只得打電話讓做同樣生意的人來接活。打算把這一單跑完,就回家睡覺去。 天蒙蒙亮,王紅英開著空蕩蕩的車從殯儀館離開。從殯儀館到四站外的光丹路,其實有一條小路,只有住在附近的人才知道。 王紅英一個轉向,駛入小路里,腦子越來越沉,忽見一條野狗從旁邊竄出,嘴里還叼著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