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明恕又找到另一位老民警,對方的說法和劉勤一致——秦家從來沒有就家里有人失蹤來派出所報案。 “我爸是獨生子,我哪來的小叔?”秦緒不屑道:“你們別是找不到殺我全家的人,編造出一個不存在的人來嫁禍吧?” 明恕冷笑,“如果真如你所說,我找不到作案的人,那找你嫁禍豈不是更加方便?” 秦緒臉頰抽了兩下,雙手一攤,“好吧好吧,說不過你?!?/br> “你再想想?!泵魉≌f:“小時候有沒有從秦雄黃匯口中聽到‘秦英’這兩個字?” 顯然是被明恕的眼神鎮住了,秦緒還真思考起來。 半分鐘后,秦緒還是搖頭,“沒有,而且我從來沒有在家里翻到過關于這個人的東西?!?/br> 雖然戶籍檔案里找不到秦英,秦緒也說不知道有這個人,但秦英顯然是存在的。 因為不僅黃清與秦大姐知道他,秦家的一些老街坊也證實,很多年前,秦雄確實有一個弟弟。 “秦家都叫他英子,我記得,很有禮貌的一個孩子?!逼呤畞須q的王老伯慢吞吞地說:“后來就沒見著了,我還問過老秦——你家英子上哪兒去了?老秦說,去外地讀書了?!?/br> 明恕再次找來黃清,詳細詢問21年前發生在秦家的事。 “就是失蹤了!”黃清十分確定,“別人不知道,我還能不清楚嗎?那時我和我姐關系還很好,她在秦家過得不如意,就老跟我抱怨?!?/br> 明恕說:“‘不如意’是指?” “公婆矛盾,哪家都有,秦家其實也是從農村里來的,不過是秦雄出生在城里罷了,他們就瞧不起我姐的出生?!秉S清說:“還有就是秦英,誰也不愿意和小叔子一起生活吧?” “秦英失蹤那段時間,黃匯有沒給你說過什么讓你印象深刻的話?”明恕問。 黃清猶豫了會兒,“我這么說很不合適,但你們警察既然問到了,我還是說吧。秦英丟了,我姐其實挺開心。她說,秦英這一走,最好是再也不要回來了?!?/br> 重案組,副局長辦公室。 “秦英的失蹤絕對不簡單?!泵魉⑼馓兹釉谧郎?,隨手解開一顆襯衣的紐扣,“不僅是失蹤,他的‘存在’都很有問題。秦家有這個人,不管是秦雄的父母所生,還是從哪里抱養而來,正常情況都應當去上戶口。當時還沒有計劃生育這種說法,秦雄的父母這么寵愛這個幺子,為什么讓他成為黑戶?” 蕭遇安將一瓶礦泉水擰開,放在明恕面前。 明恕拿起來就喝,喝完喘了口氣,“不上戶,甚至沒有去派出所了解一下秦英的情況能不能上戶,我只能理解為這個孩子見不得光,秦家不敢將他推到警察的視野中??珊苊艿氖?,秦家又沒有將秦英徹底藏起來。那些老街坊都說,秦英經常出來跟同齡人一起玩兒?!?/br> 蕭遇安說:“秦英沒有念書,也沒有工作,失蹤時還未成年,這就是我們目前已知的信息。但他的具體年齡,長相,都無法確定?!?/br> “21年前,家里如果有人失蹤,普通人知道報警嗎?”明恕看向蕭遇安。 “即便事情剛發生時不知道報警,過個四五天,在周圍人的提醒下,也知道向警察求助?!笔捰霭舱f:“這就是蹊蹺的地方。秦家既沒有報警,也沒有向周圍的鄰居求助。既然秦英是秦家備受寵愛的幺子,那這種情況就不可能發生。即便秦家礙于某種我們不知道的情況,而不敢報警,他們總該尋求街坊的幫助。但老鄰居們卻沒有一人記得秦家當年出了這么大一件事,而事后,秦雄的父親竟然告訴鄰居,秦英去外地讀書?!?/br> 明恕說:“黃清有必要撒謊嗎?” 蕭遇安說:“在這件事上,她有沒有撒謊的必要,我們暫時不得而知。但反向思考,如果黃清撒謊了,秦英并沒有失蹤,而是真去外地讀書,那這個人現在在哪里?” 明恕了然,“我懂了。黃清說的是事實,起碼是她從黃匯口中得知的事。秦英是這樣一種身份——存在,卻不敢真正存在;失蹤,卻要讓外人認為是正常離開?,F在先不管秦家為什么不敢給秦英上戶,單就失蹤來說,我差不多能夠斷定,是由秦雄造成?!?/br> 蕭遇安說:“而且秦家父母知道大兒子對小兒子做了什么,為了保護剩下的大兒子,或者說,在大兒子的請求之下,他們既不敢報警尋找秦英,也不敢告訴鄰居實情。至于黃匯,她敢對黃清說秦英失蹤了,說明她至少在當時,是不知情的?!?/br> 明恕道:“現在的秦家,沒有任何關于秦英的痕跡,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秦雄黃匯從來不對外人提及秦英,他們的兒子秦緒甚至不知道秦英的存在。因為他們不敢。秦英這個人,消失得越干凈越好?!?/br> 蕭遇安食指在桌沿上點了幾下,“所以結論是,21年前,秦雄殺了秦英,秦家父母是知情者,黃匯當時已經懷孕,很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但后來即便秦雄不說,她也應當已經猜到事情的原委?!?/br> “我大膽推測一下?!泵魉≌f:“黃清說與黃匯從小要好,后來黃匯一過上好日子,就單方面疏遠她,是因為嫌棄她這窮親戚。這雖然也說得通,但黃匯斷得這么急切這么干脆,說不定是已經從秦雄口中得知了秦英失蹤的真相。她擔驚受怕,因為‘秦英失蹤’是她當年主動告訴黃清。說出的話不能收回,她也不敢像秦雄對待秦英一般對待自己的親生meimei,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將meimei從自己的生活圈子中剝離出去,不再與meimei往來?!?/br> 明恕頓了頓,又道:“這始終是籠罩在她頭上的陰影,而現在,的確是黃清向我們提供了關鍵信息——秦英在21年前失蹤了?!?/br> 蕭遇安說:“秦家父母在不到兩年的時間里相繼去世,這也是個疑點?!?/br> 明恕挑著右邊眉梢,“秦雄弒親?” “如果秦英是被他殺害,而他的父母知道這一點?!笔捰霭舱f:“那他確實有可能在日復一日的恐懼與煎熬中,‘解決’掉自己的父母。還有,秦雄需要錢去做他的飲食買賣,秦可已經出生,為人父,他當然也想給女兒創造一個更好的生活環境。這時候,如果沒了雙親,房子和錢,就都屬于他,而他的秘密也會被雙親帶入墳墓中?!?/br> 明恕緊擰著眉頭,感到一陣涼意。 秦雄、黃匯、秦可、于小海的死狀各有各的凄慘,最慘的是秦雄和黃匯,而于小海很可能是被牽連進來。 除開于小海,另外三名被害人都與秦英有關。 在“秦雄于21年前殺害秦英”這個推斷成立的前提下,秦雄是兇手,他的妻子黃匯是推波助瀾的幫手,至于秦可,雖然當年秦可尚未出生,但黃匯有了身孕這件事,令秦雄堅定了讓秦英消失的心。 如此一來,案件就像撥開了一層云霧,變得清晰了幾分。 兇手是在為秦英復仇,ta的一系列虐尸行為,都是在泄憤。 “但還是有問題?!泵魉≌f:“兇手為秦英復仇,那兇手是誰?兇手從什么途徑得知當年的真相?還有,我們上次已經討論過,黃匯先后給秦可、秦緒打電話,要求二人回家,很可能是談錢的事,說不定正是受到兇手指使。那從現有的線索分析,秦緒不愿意回家,兇手無所謂,反正秦緒不是ta的目標,秦可才是,秦可必須回家,黃匯用了某種方式讓秦可回來。黃匯未免也太聽兇手的話了?!?/br> “現在我們掌握的有關秦英的信息太單薄了,還無法從他身上拉出一個可能為他復仇的人?!笔捰霭舱f:“不過我還有一個思路?!?/br> 明恕問:“什么?” 蕭遇安說:“我們剛才的推斷全部基于秦英已經死亡,但如果他其實沒死呢?” 明恕瞳光一深,緩緩道:“你的意思是……” “秦雄當年以某種方法讓秦英消失,他最希望看到的當然是秦英永遠消失,但秦英并沒有死?!笔捰霭舱f:“那站在秦英的角度來看,最恨的是什么?” “秦英的角度,秦英的角度……”明恕反復踱步,忽然頓?。骸叭绻沂乔赜?,那秦雄希望我死,殺我害我倒在其次,他害死了我的父母才是最不可饒恕的事!” 蕭遇安說:“對,在秦英看來,父母的死亡與秦雄抹不開關系?!?/br> “所以他要回來復仇?!泵魉≌f:“自己的仇,連同父母的仇!” 會議室里安靜了片刻,蕭遇安起身道:“不過這都只是我們根據線索做出的推斷,頂多能給后續偵查理出一個方向,最關鍵的還是證據。但難點在于,秦英不管是死了還是活著,他都是一個黑戶,最了解他的人現在已經全部死亡,調查一個失蹤21年黑戶的人際關系,這是件難度很大的事?!?/br> 明恕微揚著脖頸,語氣從容,“有方向就對了。最怕的不是難度大,而是沒有方向?!?/br> 蕭遇安笑了聲,“心態不錯。這案子你把控全局沒問題,但要注意,我們所謂的‘方向’并不是唯一的方向。圍繞四名被害人的人際關系調查不可放松?!?/br> 明恕站直,襯衣與警褲令他看上去非常挺拔。 “是!” 東城分局,刑偵支隊女警中隊。 經過密集排查,一個人進入警方的視野。 洪傳飛,34歲,在西城區戶勇街經營一家名叫“洪鹵味”的鹵菜館。店在居民樓一樓,面積不大,雖然有餐桌與椅子,但堂食的客人很少,幾乎都是買下之后帶回家去吃。 鹵菜館不是洪傳飛自己開起來的,是從父親手里接過來。 老洪做了一輩子鹵菜,早前是飯店里的廚師,后來個體經營開放之后,就把工作辭了,自己在家里做小買賣。 “洪鹵味”做到現在,已經有接近二十年,不是什么了不起的館子,面向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居民。老洪性格溫和,沒有太多競爭意識,直到患病離世之前,對這個耗費了自己半輩子心血的館子都十分滿意。 兩年前,老洪去世了,“洪鹵味”的當家成了洪傳飛。 洪傳飛是老洪的獨子,學歷不高,在接手“洪鹵味”之前,當過貨運司機,在街口賣過麻辣串子,都沒賺到什么錢。 老洪將做鹵菜的手藝傳授給洪傳飛,在老洪去世之前,洪傳飛已經是“洪鹵味”的主廚??腿瞬⑽磳χ鲝N換人產生抵觸情緒,“洪鹵味”的生意沒有一落千丈,但也沒有什么起色。 數月前,“洪鹵味”對面的單元樓開了一家“李肥腸”,老板是個三十來歲的男人,還帶著個弱不禁風的少年。 “李肥腸”主打肥腸,但其實也賣鹵味。這就跟“洪鹵味”類似——“洪鹵味”不僅賣鹵菜,菜單里也有肥腸。 兩家在同一個居民區里,定位相同,菜式相似,唯一的差別是主打菜不一樣。 在“李肥腸”剛開始經營那陣子,洪傳飛就非常焦慮,生怕自家的生意被“李肥腸”給搶了。 和抱著“不爭”態度的老洪不同,洪傳飛是想將“洪鹵味”做大做強的。他年輕,思路也廣,知道現在餐飲業競爭非常激烈,早就不是過去“酒香不怕巷子深”的年代,想要發展,就必須主動出擊。 于是,他花錢在外賣平臺上做推廣,又親自在微博、同城論壇上發帖子,宣傳自家的鹵菜,但都收效甚微。 冬鄴市的移動電視臺、廣播臺有專門推薦本地美食的節目,每年都要評什么“烤rou五十強”、“面食一百強”。被選中的店家將多少多少強證書往門口一掛,走過路過的人感興趣就會進去嘗嘗。 洪傳飛去打聽過,這些節目的水分大得不得了,很多都是臺里員工八大姑七大婆自己開的店,要不就是往臺里塞了錢,真正將菜做得沒話說的不是沒有,但少。 洪傳飛沒有“關系”,要想被節目相中,只能塞錢。但塞錢也得排上號,他試過幾次,都失敗了。 除了官方的節目,冬鄴市還有一些專門推薦美食美景的個人社交號。這些個人號因為博主有特點,或者分享的東西有特點,影響力早就超過了官方節目。 比如那個捧紅了許多小餐館的“丘山罔眠”。 洪傳飛做夢都想“丘山罔眠”有朝一日能夠來自己的“洪鹵菜”嘗一嘗,然后制作一期視頻。 他對自己的廚藝有信心,只要“丘山罔眠”愿意來,他就一定能夠打動對方,然后客人將源源不斷來到“洪鹵菜”,父親的小店將在自己手上發揚光大,說不定能做到南城區“蝦寶寶”那個規模! 據說“蝦寶寶”最初也是個不起眼的小店,不過是因為當年競爭還不激烈,才有了現在的地位。 為了讓“丘山罔眠”到“洪鹵菜”來,洪傳飛想了很多辦法,比如注冊不同的號,不斷在“丘山罔眠”的視頻、微博里以吃貨的身份推薦“洪鹵菜”,竭盡所能刷著存在感。 但不知道為什么,“丘山罔眠”從來沒有注意過他。 兩個月前,“丘山罔眠”發布了新的試吃視頻,洪傳飛一看到標題上的三個字,登時破口大罵。 “丘山罔眠”竟然去了“李肥腸”! “我們已經完成對戶勇街的走訪,‘李肥腸’的老板其實不姓李,本名叫羅敢鋒,廚藝出色,在邱岷的視頻發布之前,他家的生意就不錯。視頻發布之后,很多客人涌去‘李肥腸’,羅敢鋒沒有準備,應付不過來,還關了幾天店?!鄙隇懻f:“邱岷是在沒有知會羅敢鋒的前提下去的,到了也沒有表明身份,和別的客人一樣買了菜就走。在視頻播出之前,羅敢鋒甚至不知道自家店里來了位大人物?!?/br> 藍巧點頭,“是邱岷的風格,從他這幾年發布的視頻就能看出,只要不是收錢的商業推廣,他相中的基本都是這種隱藏在街頭巷尾的小店?!?/br> “在邱岷‘安利’過的店里,‘李肥腸’算最不火的一個,老板羅敢鋒好像不希望自己的店太受關注,還說如果知道‘丘山罔眠’會制作他的視頻,就會阻止對方。我問原因,羅敢鋒也沒明說,倒是問了我一句認不認識市局的明恕明隊長?!鄙隇懡又溃骸八f明隊了解他,我們如果有什么關于他的疑問,可以去問明隊?!?/br> 藍巧想了會兒,“‘李肥腸’不火只是和邱岷視頻里的其他小店對比吧,這跟羅敢鋒自己的態度有關。但和‘洪鹵菜’相比,基本上已經將‘洪鹵菜’擠到無客可迎的狀態?!?/br> 申瀾說:“是,就在這個月月初,洪傳飛已經將店給關了?!?/br> 藍巧盯著監控視頻,每一個屏幕里都有洪傳飛。 在10月4號,邱岷停止更新微博之前,洪傳飛多次來到邱岷所在的“秀?樂園”小區,神情緊張怪異,極似在踩點。其中,10月2號晚上11點,邱岷深夜歸家,洪傳飛甚至尾隨他進入了單元樓里。從監控畫面來看,邱岷似乎并不知道自己正被人跟蹤,直到拿出鑰匙開門,也沒有往后看一眼。 洪傳飛在家中喝得爛醉如泥,當申瀾將他拉起來,說出“邱岷”兩個字時,洪傳飛眼神忽然一定,然后咬牙切齒地吼道:“他死了!他早就死了!” 第94章 為善(14) 東城分局,女警中隊。 洪傳飛姿勢怪異地坐在審訊椅上,頭埋得很低,兩眼卻像即將突出來似的往上瞪著,陰森森的目光從蓬亂油膩的額發間射出。 “邱岷已經死了?!彼俸僦毙?,竭力牽起的唇角正在抽搐,“老子殺的!” 藍巧冷靜地注視著這個癲狂的男人。 很少有嫌疑人會如此輕易地承認自己殺了人,他們通常會抵死狡辯,直到鐵證如山,還要傾述自己的“迫不得已”與“無辜”。 洪傳飛這樣的人藍巧不是沒有見過,他們中有真正的兇手,也有故意擾亂警方判斷的攪局者。 “什么時候殺的?”藍巧問:“怎么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