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父慈子孝這種相互作用的情感,他幼時就沒怎么體會過。陪他一同長大的不是父母,是隔壁蕭家的哥哥jiejie,是蕭遇安。 也許獨子都特別金貴,他小時候身子不算硬朗,只要換季,必定感冒。祖父祖母皆是軍隊出身,嚴厲刻板得不近人情,他的感冒在他們眼中根本不算什么。他害怕兩位老人,一生病就忍著,實在難受了,才去爬蕭遇安的窗戶。 “哥哥,我快要死了?!?/br> 至今他仍記得蕭遇安當時的表情,驚訝、心痛、無奈。 然后抱起他,將他送去醫院。 那時蕭遇安的胸膛還很單薄,于他而言,卻是這一生都無法忘記的溫暖。 也不知是蕭遇安在他童年里太過濃墨重彩,還是父母真的沒怎么關心過他,在關乎血脈的親情上,他向來比較淡漠。 這也是十七八歲時,他為了追隨蕭遇安,寧愿與明家斷絕關系的原因。 現在與家里的關系雖然早就緩和了,但普通家庭那種其樂融融并不存在,他與父母之間更多的是互不干涉,互相放過。 而陪他度過童年、少年時代,今后將一直與他同路的,是蕭遇安。 他長吸一口氣,驀然回神,聽見易飛正在不遠處叫他。 視頻里的黃衣女人已經被帶到重案組。 女人名叫文堯,27歲,單身母親,在一所私人療養中心當護士,女兒已經4歲。 外勤隊員本想將她帶去問詢室,明恕見她神情緊張,遂將她請到了露臺的遮陽傘下,在她面前放了一瓶冰鎮檸檬汁。 “謝謝?!蔽膱蜓凵癯錆M防備,雙手握著檸檬汁的瓶子,卻沒有立即將瓶蓋擰開。 “今天找你來,是想了解一下去年8月,你與你女兒經歷過的強拍事件?!泵魉B度溫和,熟練地模仿蕭遇安說話時的語氣。 文堯明明應當更加緊張,卻在眼前這位英俊而溫柔的警察的注視下漸漸平靜下來,“事情已經過了那么久了,我當時沒有報警,你們為什么現在還要查呢?” 科普游樂場拋尸案并沒有對外披露詳細情況,更沒有提到被害者是誰,所以若是文堯與案件無關,她必然不知道當初sao擾她的羅祥甫已經死亡。 明恕點頭,沒有正面回答文堯的問題,“你還記得被那位老人攔住時的情形嗎?” 文堯下意識收緊手指,“當然記得,我覺得很惡心。如果只有我一個人,那我可能就讓他拍了。但我女兒也在,我不希望我女兒出現在那種人的鏡頭里!” 明恕道:“那種人?” 文堯突然問:“警察先生,老人就一定值得被尊敬、被愛護嗎?那如果是惡毒的老人呢?” 明恕身子向后一靠,耐心道:“我想聽聽你的看法?!?/br> “我不否認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善良、高貴的老人,但是更多的,卻是惡心、鄙陋、貪婪的老怪物!”文堯漸漸激動,就幾句話的功夫,手臂上已浮現出一層雞皮疙瘩。 她頻繁地撫摸著雞皮疙瘩,而明恕正觀察著她這細微的肢體動作。 “和那個老頭一樣的人我見多了,他們的眼神讓我惡心到想吐!”文堯繼續說:“你以為人老了就沒有欲望了嗎?不,絕對不!他們只是身體老了,別的……” 說著,文堯面頰泛起憤怒的紅暈,“正是因為身體不行了,有心無力,他們看年輕女人的目光才更加猥瑣、露骨!這種人我真的,我真的見得太多了!” 明恕想起文堯的職業——療養院護士。終日與風燭殘年的老人打交道,已經令她對老人這個群體產生無法扭轉的厭惡。 “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蔽膱蚓徬乱豢跉?,平靜了些,繼續道:“我就明白說吧,我討厭所有搞街拍的老人。他們真是會往自己臉上貼金,什么‘捕捉美’,什么‘發現美’。我同意他們捕捉了嗎?他們算什么東西?看到個打扮時髦的女人就死皮賴臉跟上來,非要拍,不拍就攔著不讓走,你還不能推開他們!你告訴我,這不是sao擾是什么?” 檸檬汁已經被放回桌上,仍是沒有擰開。明恕拿過來,打開,再次放在文堯面前。 文堯胸口起伏,“謝謝?!?/br> “不客氣?!泵魉『芗澥康匦α诵?,“你與那位老人爭執時,想過事后會被發在網上嗎?” 文堯沉默許久,忽然抿住唇,勾起一抹得意的笑,“我知道?!?/br> 明?。骸班??” “我是故意的?!币苍S是因為面前坐著的警察太迷人太可靠,文堯不知不覺就將實情倒了出來,“其實要擺脫那個老頭不算困難,我也不是頭一回被他那種人糾纏,以前都是快速走掉了事。但我前一天在療養院受了氣——也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頭,色瞇瞇地看我,非要我喂他吃藥,還讓我陪他去花園,擺出各種姿勢,供他拍照。我們是私人療養院,最講究的就是服務,我……我不能拒絕他。如果我不配合,他就會向管理處投訴。上個月就有一個護士被投訴了,停職扣薪。我跟她不一樣,我是位單身母親,工資對我來講非常重要?!?/br> 明恕輕皺著眉,眼神漸深。 “第二天我輪休,帶女兒去買衣服,不巧就遇到那個老頭。他拿鏡頭對著我女兒,我突然就覺得特別憤怒,好像積蓄的怒氣終于找到了發泄口?!蔽膱蛏钗豢跉?,“當時我們周圍有不少人,我知道,只要我大聲呼救,那些人一定會湊過來,會拍照、錄視頻,然后傳到網上。所以我將孩子抱了起來,一邊與老頭爭執,一邊求救。老頭居然還不放棄,說我的孩子可愛,硬是要給我們拍照?!?/br> 明恕說:“你們拉扯的過程,全都被拍下來了?!?/br> “對!都被拍下來了!”文堯瞳光搖曳,有幾分咬牙切齒的意思,“很快,我就看到網上出現了我和老頭的帖子。所有人都在罵老頭,還有別的為老不尊的禽獸。但沒過多久,帖子就被刪了?!?/br> “你為刪帖感到遺憾?”明恕問。 “遺憾?”文堯搖頭,“我的目的已經達到了,當時如果再不刪帖,網友們可能真的會去‘人rou’。警察先生,你也許不了解網絡的生態?!?/br> 明恕擺出愿聞其詳的模樣。 “一件事發展到高潮,必然出現反轉?!蔽膱蛘f:“停留在‘人rou’之前是最好的,大家如果去‘人rou’那個老頭,不僅是犯罪,最后還可能將臟水潑到我身上。我只是想發泄情緒,順道給他一點教訓,沒有必要做得太絕?!?/br> 明恕一笑,“‘人rou’確實不應該?!?/br> 文堯傾述完,小半瓶檸檬汁入腹,這才察覺到自己也許說得太多。 很多人是不擅長控制情緒與言語的,在某種情形下,只要聽者擅長用眼神與話語去引導,他們很容易一股腦就把心中想法全部吐露出來。待到吐露完畢,才意識到不該說這些話。 文堯不安地看向明恕。 明恕回以一個淡笑,“你的親戚朋友,有多少人知道這件事?” 文堯想了想,“都知道?!?/br> “都”這個概念就大了,明恕沒有往下問,起身道:“今天謝謝你跑這一趟?!?/br> 文堯松一口氣,跟著起身,“我還是不太明白,你們叫我來,是想查‘人rou’事件?” 明恕盯著她的雙眼,幾秒鐘后搖頭,唇角勾起無懈可擊的笑,“別擔心,例行調查而已?!?/br> 案件掉入了一個僵局,羅祥甫身邊的人不少有作案動機,但作案可能卻依次被排除。至于曾經在網上鬧得沸沸揚揚的強拍事件,網友們當時雖然群情激憤,但時隔一年,別說動手殺掉羅祥甫,就是有幾人還記得這件事都要打一個問號。 “文堯沒問題嗎?”方遠航說,“網友健忘,但她作為親歷者,應該不會這么容易就忘記?!?/br> “你受了她那段剖白的影響?!泵魉≌f。 方遠航抓了兩下頭發,“她是故意引導周圍的人拍照錄視頻?!?/br> “所以我剛才說,你受到了影響?!泵魉⊥永飦G茶包,“她引導別人拍照又如何?羅祥甫的行為是不是對她造成了困擾?” 方遠航擰眉思考,“……是?!?/br> “那在那起糾紛中,她就是受害者,但不是完美受害者。你用她誘導旁人的心理去懷疑她與命案有關,這不妥?!?/br> “她一點嫌疑都沒有嗎?” “據我分析,沒有。不過倒是可以詳細查一查她的親友?!?/br> “我明白了,馬上去安排?!?/br> “她的一句話很有意思?!泵魉〔[起眼,“——人老了,就成了妖魔鬼怪。殺害羅祥甫的人,會不會也有這種想法?” 方遠航哆嗦了一下,“ta以為ta在屠魔嗎?” 明恕正要去接開水,就聽邢牧在門口不情不愿地喊:“領,領導……” 明恕嘆了口氣,“邢哥,說多少次了,別這么叫我。什么領導不領導,你不是我大爺嗎?” 這話當然是玩笑,邢牧一個1米8的大高個兒“唰”一下滿臉通紅,“我不是你大爺,你才是我……” 明恕眼神一寒,“閉嘴!” 邢牧立即不吭聲了,看上去可憐巴巴,“哦,哦?!?/br> 明恕于心不忍,語調放緩,“邢哥,找我什么事?” “不是我找你?!毙夏亮⒓雌睬尻P系,“是蕭局找你。我就路過,被他逮住讓帶句話?!?/br> 明恕眸光極不明顯地動了動,“好,我這就去?!?/br> 第10章 獵魔(10) 刑偵局副局長的辦公室有別于重案組的辦公區,安靜而整潔,每一件物品都擺在它們應當在的位置。但色彩單一的文件夾邊,居然放著三本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小說。 這三本小說的封面圖案怪異,設計感極強,難怪明恕一進門就注意到了。 “蕭局,你找我?”工作時間,即便已經關上門,明恕仍是裝得有模有樣。 與蕭遇安共事已有一陣子,但在市局里,他從不主動找蕭遇安,也不參與任何與蕭遇安有關的閑聊,提到蕭遇安就是一句疏離的“蕭局”,至今沒有一個人發現他與蕭遇安的關系。 “坐?!笔捰霭仓噶酥皋k公桌對面的位置,“羅祥甫的案子查得怎么樣了?” 明恕拖開靠椅,目光停留在那三本小說上,發現最上面一本的封面上赫然寫著“墓心”二字。 “蕭局,你在看墓心的小說?” 蕭遇安掃去一眼,“我和魯昆接觸過幾次。他在作案時不存在精神問題,但現在很明顯已經出現嚴重的心理問題?!?/br> 這一點明恕深有體會。 在書瀚咖啡館,他親自與魯昆對峙過。那時魯昆的狀態可以說是癲狂,在連殺兩人之后,徹底亢奮起來。之后在分局,魯昆陷入癲狂后的低落消沉,情緒在幾個階段中相對最接近正常人。再之后,當魯昆將自己的行為與讀過的小說聯系起來,認為自己受到了墓心的教唆之后,就“瘋了”。 客觀來講,這就是掉進了自我意識的圈套,在脫罪這一誘惑下,不斷說服自己——我沒有錯,我只是聽信了別人的話,罪大惡極的人不是我。 這在刑事偵查中并不少見。 “魯昆幾乎每一句話都會提到墓心,我看過他在分局的審訊記錄,這中間有個轉折時間?!笔捰霭舱f:“在7月6號,也就是羅祥甫的尸體被發現之后,魯昆才開始堅稱自己受到墓心的引誘?!?/br> 明?。骸半y道是有人在這個時間節點上向魯昆灌輸了什么?” “我也懷疑過?!笔捰霭颤c頭,“所以查了北城分局負責偵破這起案子的警員?!?/br> 明恕敏銳地抬眼,“查出什么了?” “審訊過程其實沒有問題,但是這案子社會影響惡劣,一些警員的情緒受到影響,尤其是經驗不足的年輕警員,還有孩子與兩名被害者年齡相仿的警員?!笔捰霭舱f:“一名女性記錄員當著魯昆的面,提到社會上的一種說法——兇手受極端思想影響。這之后,魯昆的說辭突然就變了,將墓心扯了出來?!?/br> 明恕沉思,道:“他的反應很快?!?/br> 蕭遇安:“對。那這么一來,墓心就是一個幌子。但站在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的角度,我想,墓心的小說說不定能給我們一些提示?!?/br> 明恕拿起一本,“唰唰”翻閱,雙眼皮一撩,“老板,你是不是自己想看小說???” “如果只是娛樂性質的想看,我不會在這里看?!笔捰霭财鹕?,“喝水嗎?” 明恕噘嘴,將一支干凈明亮的玻璃杯拿過來,“我喝你的就行?!?/br> 兩人雖然早已確定關系,但生活習慣差異不小,就比方說看書與飲水—— 明恕從小就不愛看書,蕭遇安卻能捧一本書,從早讀到晚,且涉獵范圍極為寬廣,名著看,市井流行小說也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