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我的生命即將走到盡頭了?!彼仙稀度請蟆?,道。 “一部分人終于活了下來。這么多年來,我一直在詢問自己,我有沒有贖完自己的罪?!彼f,“但我仍然無法面對當年所做的一切,只能等待死后,讓上帝評判正誤?!?/br> 陸沨道:“您當年就是為此離開了基地?” “是,我終究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無法認同審判庭的信念,”他看向陸沨,“我比不上你?!?/br> “我沒做過什么?!标憶h道。 波利搖了搖頭。 浩蕩春風吹過山巔,藤蔓花的清淡香氣散在風里。 “你們面對了我當年無法面對的一切,而你堅持了最長的時間,”他抬頭,握住陸沨的手,“人類利益高于一切,感謝你們讓基地與人造磁極堅持到了最后,這才是人類獲得勝利的最終原因?!?/br> 陸沨道:“謝謝?!?/br> “我聽說他們開始編纂《基地編年史》了,一百年后,人們會怎樣評判審判庭?”波利望著東方發白的天際,那個黎明升起的地方,他的目光蘊含一種悠遠的寧靜:“有人會批判它,有人會贊揚它,唯一能夠確定的是,所有人都會記得它?!?/br> 他繼續道:“更會記得你,孩子?!?/br> 陸沨的目光停留在一片雪白的絲絨狀花瓣上。 陽光將它照成半透明的金色水晶。 “不用了?!彼酆熚㈥H,嗓音平淡,仿佛波利·瓊方才所說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暉光也照亮了他黑色制服上暗銀的紐扣與鑲邊,他身形挺拔,著裝嚴謹,臻于完美的五官、異于常人的瞳色、冷清淡薄的神色無一不給過路者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新生藤蔓纏繞晨曦中的回廊,他就那樣站在一片涌動的春色里,卻又和這一切格格不入。 庭院里,走廊中,很多人都會悄悄轉頭打量他。最后一代審判者,他身上有太多未了結的仇恨與不解的謎團。北方基地里眾說紛紜,有人說他死于暗殺,有人說他飲彈自盡,唯獨研究所的人知道,審判者永遠留在了這里——卻沒有人知道緣由。 “看著我,孩子?!辈ɡp聲道。 陸沨看向他。 那雙灰藍色的眼睛雖然渾濁,仍然明亮,那是太過澄明透徹的睿智、善良與悲哀,仿佛能看穿世間一切表象。 “有時候我覺得你解脫了,有時候卻沒有,”波利道:“三年過去,一切都在往好的地方發展,你仍不能面對往事嗎?” “不?!?/br> ——答案卻出乎意料。 陸沨直視他,語調平靜,毫無猶豫:“我沒有罪?!?/br> “沒有一個審判者會說出這種話?!?/br> “人類利益高于一切?!标憶h微微側過身,無盡的晨暉里,一個背光的剪影,“我從未動搖過信念?!?/br> “你卻活在痛苦中?!?/br> “我曾經為審判痛苦過,”陸沨道:“現在,失去他是我唯一的痛苦?!?/br> “我從未見過那樣溫和平靜的孩子,”波利閉上眼睛,似乎沉湎往事,“他從不可知之處來到人間,像是為了受難。但人間的苦難不會損傷他的任何本質。我時日無多,只想再見到一次活著的他?!?/br> 長久的沉默里,他們看向背后的實驗室。 一墻之隔的那個地方,年輕的助手在忙碌記錄著數據,他們比往日更繁忙一些,仿佛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從窗戶望內看去,雪白的地面上橫放一個透明方形柜,像水晶棺。晶棺里面盛放著淡綠色營養液體——在營養液體里,雪白的菌絲肆意生長鋪陳,相互纏繞,結成一張雪白的繭,隱隱約約像一個人體的形狀。 它長得很快,從一顆棗核大的孢子,變成長而綿軟的菌絲聚合體,也像那只忽然變成人類嬰兒的幼鳥一樣,在某一天,它呈現出了人的體態。 在無數個夜晚,陸沨俯身,透過層層疊疊的菌絲,看著那個熟悉的輪廓。 “那是他嗎?”他問波利·瓊。 “他是一朵無性繁殖的蘑菇,本體和孢子毫無區別。我只能告訴你,基因毫無差別,頻率永恒一致,它們在生物學的意義上是同一個?!辈ɡ⑽⑿α艘幌?,輕聲說:“你們古老的傳說中有鳳凰在烈火中獲得新生的故事,其實對于那些結構簡單的生物來說,確實如此。死亡即是新生,繁衍本就是延續生命的途徑?!?/br> “……他會記得嗎?” “我不知道,”波利搖了搖頭,“這取決于靈魂或記憶是否也是一種既定的頻率,一朵蘑菇從降生就知道自己應當汲取什么樣的營養,它的記憶來自哪里?我傾向于在宇宙那個未知的度量上,它們是同一個生物。你不必為此掛懷?!?/br> 陸沨將目光移向遙遠的天際,一貫冷淡平靜的眼神:“我希望他全部忘記?!?/br> “為什么?” “我和人類基地只給他帶來過痛苦?!彼溃骸拔蚁M肋h感受不到這些?!?/br> 波利搖了搖頭:“你又怎么知道這個世界對他來說是什么樣子?” 陸沨的嗓音輕輕落下:“所以我接受一切結果?!?/br> 波利沒有說話,一片沉默里,實驗室里忽然發出儀器嘀嘀的響聲,實驗人員的呼喊聲,乒乒乓乓的物體落地聲。那些聲音斷斷續續傳過來,讓外面的人能夠知曉里面發生著什么事情。 曦日初升,晨光照在波利·瓊蒼老的軀殼,像是終于了結最后一樁心事,他如釋重負,轉動輪椅,朝著實驗室的方向,目光愈發溫和。 陸沨卻沒有回頭。 “他醒來了,”波利·瓊道,“為什么不看他?” 實驗室里,一些紛亂的聲響。 很久以后,陸沨開口。 “您曾經問我究竟怎樣看待他?!彼纳ひ舴路饛暮苊爝h的地方傳來:“我想過很多?!?/br> 又是長久的沉默,金色日光漫過東方連綿的群山,一輪紅日躍出天際。 在風里,他閉上眼睛。等待者的雕塑,朝圣者的畫像,每一個都像他,每個人都曾露出過這種神情,在審判到來前的那個晚上。 他平靜道:“他是審判我的人?!?/br> 一聲門響,輕輕的腳步聲停在不遠處。 山巔,曦光、薄霧、微風里,一道清澈透亮的軟綿綿嗓音。 “陸沨?” 作者有話要說: 正文完結。 明天安折視角。 第84章 安折沉入了一個夢里。 他在很久之前就做過這樣的夢——在離開陸沨的那一天。 有時候, 明明是白天, 清醒的時候, 他卻恍惚間又沉入夢境,大概是瀕死之人的幻覺,他沒對波利提過, 莫名其妙的咳血、高燒和身體各處的疼痛已經讓波利耗費了太多的心神。 在夢里,他的身體分成兩半,一半在高地研究所, 一半在不知道是什么的一個地方, 沒有疼痛,也沒有人類沉重的軀體。 在夢里, 他沒有眼睛也沒有耳朵,沒有嗅覺也沒有一切人類的知覺, 像是初生的時候,埋在被雨水浸濕的土壤那種感覺——蘑菇有自己的感官, 那是沒辦法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的東西。 他知道自己在陸沨身邊不遠處,這一定是離開陸沨后的妄想所致,但這不妨礙他在夢里和陸沨靠得更近一點。 這場夢也并不總是快樂, 有時候他被放入密閉的容器, 與冰冷的液體為伴,最開始的時候旁邊是紀博士,后來一直是波利,以及來來往往的——許多人。 他無事可做,如果陸沨在旁邊, 就纏在他的身上,陸沨不在,他泡在液體里,回想自己的一生。 那些遙遠的記憶浮上水面,在土壤里、在雨季、在冬天,以及在基地。 想到某些事情的時候他會靠陸沨更近一點,陸沨的手指撫觸他的菌絲,他好像終于安安靜靜地和這個人待在一起,他一直在似醒非醒的邊緣,但不想醒,在現實的世界里,他和陸沨從不能這樣。 但當他第一百遍回想自己的記憶后,還是夢無可夢,選擇醒來了。 他發現自己還是活著的。 現在回想那一天,他已經不記得了,情緒的波動讓其他很多地方都變成了空白。 他只記得自己站在門邊,陸沨從一片郁郁蔥蔥的春色里轉過來——他就那樣和他怔怔對視,不能也不敢上前。他做過的夢太多了,一觸即碎的圓月也撈了太多次。 直到陸沨走到他面前。 這個人不在的時候,他哭過很多次,有時候想起他,心臟就劇烈地顫抖,可是在此時此刻,他真的見到陸沨的時候,卻不由自主翹起了唇角。 他伸手去觸碰陸沨的輪廓,是不是瘦了,是不是憔悴了,他判斷不出了——太久遠了,他太久沒有見過這個人了。 直到這時一行眼淚才從他眼角滑下,他收回手,愣愣看著陸沨,然后被這人從正面抱住,手指擦去臉頰上的眼淚,他伏在陸沨肩上,聲音啞了,小聲喊他的名字。 “是我?!标憶h道。 實驗室里的人們恭喜了他,波利竟然讓一個灰飛煙滅的人死而復生了——他根本無法想象其中的原理,實驗室里的人告訴了他很多名詞,像基因、頻率、樣本這些東西,他聽得云里霧里,但人類的科技一直很神奇,于是他也就接受了。 距離自己跳進辛普森籠,竟然已經三年了。 外面的世界,竟然也平靜下來了。 那個基因混亂的時代結束于一聲鐘響,他的頻率被發送到全球,不能評價是好還是壞,因為在那一刻,所有有形之物都被頻率感染,擁有了穩定性,人永遠是人,一個怪物永遠是那種怪物,他們能發生多態類變異,但統治意識的,永遠是鐘聲響起的那一刻的那個主宰者。 至于為什么這樣,波利的解釋是,經過多方實驗與對比,辛普森籠解析出的頻率,更接近一種對物質本身的定義。 譬如面對著一只蘋果和一只橘子,人類知道這是一只蘋果,這是一只橘子,但是蘋果本身不知道自己是蘋果,橘子本身也不知道自己是橘子——他們永遠不會知道,只有人類知道。 而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人類的生物學只是對表象的錯漏百出的淺析,他們也無法知道是什么東西組成了自身,又是什么決定了他們是人類——那是四維生物無法理解的體系。 只是,藉由辛普森籠對基本粒子的分析,他們短暫地窺見了真理的一個微不足道的倒影,窺見了真正定義的蛛絲馬跡,掌握了幾段值得一提的頻率。在這場宇宙的交響曲中,人類偏偏是最容易被其它生物擾動的那個音符,而他這只莫名其妙有了自己意識的蘑菇,偏偏是那個能包容一切的穩定頻率。當這個穩定性被賦予全球,短暫的和平就降臨了。 “這就是概率,”波利·瓊說,“概率就是命運,活著就是偶然?!?/br> 聽這話的時候,安折剛剛被陸沨喂進一塊削好的蘋果。 新采的蘋果只需要咬一下,就滿是鮮甜微酸的汁水,他忘記了剛才自己想說什么,又被陸沨塞了一塊。 “那橘子呢?”他道:“橘子是什么味道?” 陸沨說,等秋天。 波利把他們和他們的蘋果以及未來的橘子請了出去。 安折在回房間的路上吃完了半只蘋果,另外半只他留給了陸沨——他本意是想給上校削好切塊的,但陸沨不讓他碰刀。 在這種事情上安折并不和上校爭辯,要不是對方是陸沨,他其實也不是很想切蘋果。他困了,到了午睡的時候。 但他不能睡,他拿著一張平板電腦,往下翻看。 這個平板電腦里儲存著的是他醒來這十天里各處搜刮到的資料。 《聯合日報》的電子版、從紀博士電腦里拷走的研究記錄,從波利電腦里拷走的實驗手冊,以及其它很多很多類似的東西。 陸沨坐到他身邊來,他迅速轉過身,不給這人看。 陸沨輕輕笑了一聲,把剩下半只蘋果也切塊塞進了安折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