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節
安折點了點頭,看過那只飛鳥的死狀,他才明白為什么波利嚴令禁止研究所的人們接近辛普森籠。 “我想想……”波利道:“能不能把怪物都引到辛普森籠里面?!?/br> 他這樣說了,也這樣做了,研究所的人們配備有十幾個簡易的通訊器來相互交流,以唐嵐為首的異種暫時把外界的怪物阻隔在了一百米外,波利指揮那些無戰斗力的人們轉移到白樓里面,辛普森籠的后面。 怪物所瞄準的正是研究所里的人們,它們進攻的目標顯然朝這里轉移了。 這時候波利通知唐嵐放出一個豁口,一只難以形容的,長著星狀觸手,卻可以飛行的怪物直直俯沖下來。但是辛普森籠的烈焰蓋住了白樓的門口,它想要沖向白樓,必須徑直穿過它。 它毫不猶豫地選擇了一個受到火海影響最小的角度,滑翔向下。 屏幕上,忽然出現數條清晰的曲線。 它們相互交纏,像鴨子在湖上游泳時腳蹼在水面留下的長條波紋,那樣清晰。 波利死死望著那幾條曲線。 當怪物的身體消失殆盡,曲線也就隨之消失,重新變成無規律的雪白噪點。 “以前也有怪物或異種被辛普森籠焚燒的時候,那時候曲線非?;靵y,看來,也是因為磁場的影響了?!彼溃骸八?,這幾條曲線就代表了這個怪物自身的頻率。如果有不同的怪物進來——” 話音未落,一聲沉悶的聲響,地面上用槍械狙殺怪物的人擊中了一只體型稍小的怪物,它也落進辛普森籠的范圍中。 同樣的閃光粉塵揚了起來,大屏幕上,幾條與飛鳥截然不同然而仍然清晰可見的線條出現了。 波利的呼吸急促起來。 “在基本粒子組成的世界,每一個生物都有自己的頻率,每一種物質——每一種元素也有自己的頻率?!彼溃骸八鼈冊诜€定的波動里彼此獨立,在混亂的波動里相互感染?!?/br> 他看著屏幕上跳動的曲線和計算得出的參數,臉上的神情可以用瘋狂來形容:“辛普森籠捕捉到的頻率可以用磁場發生器復現,當初,我們正是這樣模擬出了地磁。如果我們將捕捉到的怪物頻率發送,那么人造磁場范圍內的生物就會被這種頻率感染?!?/br> 他怔怔道:“在最后的時候,上帝終于讓我看見了真相的一角,我應該感謝他嗎?” 他像是得到什么神靈的諭示,或靈光一現的啟發。 “性質,物種本身的分類是否也是一串能夠用參數表達的數字?我們在高維或者低維的世界里是否也能用只言片語來概括?” “我們研究地磁的波動,因此得到了代表保護與對抗的頻率,得以在這個時代茍延殘喘了一百多年,其實我們早已經接觸到一部分真相?!?/br> 他一遍又一遍在紙上寫寫畫畫。安折靜靜望著波利的背影,即使在死亡即將到來的時刻,真相對人類來說也是那么重要。對他來說,卻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人類用種種復雜的理論來表示這個世界,可在他眼里,世界就是世界,沒有那么多可解析與解釋的東西,只是一個復雜的表象。 波利卻仍在說著。 “作為融合派的時候,我研究基因的改變和意識的歸屬。那感覺就像上帝造人的時候,給每個物種,或每個個體隨機賦予了一個數值——完全隨機的,誰都不知道自己的數值是什么。譬如我的數值是2,一棵藤蔓的數值是3,當我被藤蔓的刺劃傷,與它產生空間上的重疊,它的數值高于我——就可以占據我的意識。事實證明那個直覺沒錯,一種波動覆蓋另一種波動。波動彼此之間存在強弱,世界上存在能覆蓋一切的最強的波動,也存在一直被覆蓋的弱小的波動?!?/br> 他望向外面紛至沓來的怪物,灰藍色的眼睛里呈現出一種近乎神經質的神情,安折知道這代表他那顆科學家的大腦正在以瘋狂的速度轉動,處理和得到的信息都太多了,以至于只能靠快速的口述來理清思路。只聽波利喃喃道:“它們想得到什么?獲得那個最強大的頻率嗎?或者感應到了磁場發生器能發射特定的波動?” “或者,或者……”他的眼睛睜大了,“那,是否存在一個絕對穩定的頻率?” 他猛地抓住手邊一張紙:“紀伯蘭曾經告訴我,北方基地找到了一個呈現絕對惰性的樣本——” 他拿起了通訊設備。 安折靜靜看著這一幕。 波利說的話,他其實很多都沒懂。 可他又懂了一些了。 在很久以前,他是怎樣擁有了自己的意識?他不記得了,那一定是一個巧合之下的變異,這場宏大的波動里,一個微末的漣漪。 于是有了他。 人類的命運也像一場變遷不定的樂曲。 后來他見到了安澤。 咳了一聲,他從椅子上站起,假如不去在意,rou體的疼痛其實不值一提。 波利聽到了他起來的聲音,即使在方才情緒那樣激動的時刻,他仍然用溫和的語調對他道:“別起來,這里不用幫忙,你好好休息?!?/br> 但他隨即又全神貫注投入到他的研究與發現上了。 安折拿起一張紙,用筆在上面寫下幾個字,折起來,遞給朗姆,然后朝門邊走去,朗姆張了張嘴,但他輕輕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 站在門外,隔著半透明的玻璃門,安折溫柔而悲傷地看著里面的波利。 咔噠一聲,他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聲響驚醒了沉浸于研究的波利,他抬頭往這邊看。 安折轉身走下樓梯,他腳步微微不穩,五臟六腑像被烈焰燒灼。 最終,他穿過白樓一樓的人們,走下樓前的臺階,來到辛普森籠灼灼的烈焰前。 他本不該在此。 他是深淵的一員,那正在向人類發起進攻的才是他的同類。 現在情況卻相反。 我因為加入到人類的群體中而感到了快樂或痛苦嗎? 火光獵獵卷起,燒著他的面龐,他躬下腰,又咳了幾口血出來。 一朵蘑菇的萎謝需要時間,菌絲的融化是緩慢的過程,他無數次閉上眼睛,都感到下一秒不會再睜開,可還是睜開了。 是什么把他留到了這個時候?概率嗎?波利說概率就是命運。 那,就當做是命運讓他來到這里吧! 保護研究所的藤蔓“砰”一聲倒地,唐嵐的半邊翅膀流著血,跌跌撞撞升到半空,與俯沖向下的巨鷹搏斗,尖利的喙穿透了他的肩膀,一蓬血潑了出來。他甚至沒有呻吟出聲,一手按住血流如注的傷口,另一只手化成閃著寒光的利爪刺向巨鷹的眼睛。 血液淅瀝瀝滴在地上。 人類擁有區別于其它生物的快樂和痛苦,又是否后悔了呢? 安折笑了笑,朝辛普森籠又走了一步,火舌舔舐著他的臉龐,灼熱得好像一個guntang的夏天。 白樓上傳來哐當當拍打玻璃的聲音,他沒有回頭看。 與辛普森籠一起燃燒的是天邊的夕陽,巨大的太陽往下沉,恢弘的金紅色光澤映亮了半邊天際,研究所的戰斗還在持續著,嚎叫聲、爆破聲、鮮血、晨曦、火光混在一起。 給他煮過土豆湯的樹叔被怪物從地上抓起又拋下,他的身體重重砸在地面上,目光凝固,眼眶流出鮮血。 鮮血涂滿的地面上,到處都是死亡。 世間一切在他眼中變成慢動作,安折再往前一步。 “別……”樹叔嘶啞的聲音發出一個音節,他撕心裂肺地咳了幾聲:“別自殺……” 一個生物的本能就是活著,一個物種的本能就是延續。人類從未溫和地走入那個良夜。 而面臨著辛普森籠,安折也終于感到那種來自死亡的恐慌,他看向樹叔,輕聲問——又像是在問他自己:“可是你們還能活下去嗎?” 樹叔的意識已經不清醒了,他緩緩搖了搖頭,然后望向遠方的天際。 他的目光忽然頓住了,兩秒鐘的沉寂后,忽然“嗬嗬”喘息幾聲,露出激動的神情。 一種不同于怪物嚎叫的低沉嗡鳴聲在天邊響起,安折猝然抬頭。 遠方,金燦燦的地平線上,一隊整齊排列的黑影平滑地向這邊飛來,末端在云層中拖曳出長長的尾羽。 “飛……飛機?!卑舱勐犚姌涫宓?。 他知道那是飛機。抬頭看著那熟悉的形狀,安折忽然感到一種真心實意的高興。 發往北方基地的求援信號原來沒有被忽視。波利叮囑唐嵐,當研究所不復存在的那一天,請他們不計前嫌去幫助基地。但現在,是基地不計前嫌前來幫助研究所了。 ——在一切都注定終結的時刻。 波利說得對,他的種族卑鄙又高尚,你可以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人類的行為,也最大限度相信人類的仁慈和寬容。 可是人造磁極已經失效,基地又會怎樣? 陸沨會怎樣?還是說基地已經不復存在了呢?他會在哪里?他知道陸沨會為基地付出一切,直到基地不再需要他的那一天。 一行眼淚從安折眼里滑下來,他的愛恨在這場宏大的末日里好像不值一提,陸沨有陸沨的使命,他也有他的命運。 他再走一步。 轟隆。 微型核彈由pl1109的彈射孔中釋放出來,一聲巨響,隔斷了下面的怪物上涌的路徑。山巔——這樣一座山巔注定會成為眾矢之的,但也注定易守難攻。 “艙門打開?!崩淅淦届o的聲音響起。 “滑翔翼準備?!?/br> “有點故障,稍等?!憋w行技師道。 戰機正在俯沖,艙門發出機械開啟的嘎吱聲。 陸沨接過士兵遞來的滑翔翼。 “你要下去么?”哈伯德道。 陸沨:“嗯?!?/br> “援助地下城的時候,是為了人類利益?!惫驴粗骸艾F在呢?審判庭來幫助異種嗎?” 陸沨只是看著這位傭兵隊長也接過一片滑翔翼,開始調試,他淡淡道:“你又是為什么?” “不知道?!惫碌吐暤溃骸翱傆X得,不來會后悔?!?/br> 咔噠一聲。 機艙門彈開了。 “我的天?!憋w行技師退后:“著火了?那是什么?” 狂風從外面灌進來,陸沨站在機艙口往下看。 忽然,他怔住了。 一片火海前,安折抬頭,他看向北方基地的來客。 在那一刻,仿佛時間為之靜止。 他看見了他,他也看見了他。 安折劇烈地顫抖起來,他直直對上了陸沨的眼睛。 離別是蓄謀已久,相逢卻如此出人意表。 可他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陸沨,他知道陸沨也沒想到會在這里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