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唐瑛站在小院廊下,面對著黑沉沉的夜,也生出此感。 她還沒能接觸到禁騎司真正的核心,只是在外圍打轉。 “大哥,今日紅香來通知我,已經通過了影部的試練?!?/br> 張青站在她身后的陰影里,房間里沒有點蠟燭,從外面看倒好像唐瑛在自言自語。 “小姐,你真的決定要進影部?”他從前不知道影部,但是自從唐瑛知道了影部的存在,外加姚娘與傅琛等人的只言片語,兩人已經基本猜出了影部所做之事。 “我一直很好奇禁騎司搜集情報的能力,據說大臣夜間與姬妾調笑之語都能傳進陛下耳朵,他們必然有不少出色的細作??墒谴耗锏膬泉z專審女犯,而鳳字部對外緝查百官不法之事,那么誰來搜集情報呢?” 她低低說:“我現在知道了,原來是影部?!?/br> 張青張口,想要阻止她:“可是小姐,你不是也說姚娘跟她手底下的女子應該走的都是內宅的路子嗎你不能……” 唐瑛說:“大哥,我最近仍舊時常夢到爹爹跟哥哥,還是睡不安穩。入冬了,你明兒買些紙錢去城外燒了,該給他們添冬衣了?!?/br> 張青阻止的話再也說不出口。 他鼻端又聞到了濃重的血腥味,跟城破那日一模一樣,連冷冽純凈的雪都沒辦法覆蓋的血腥味。 “小姐不去嗎?” 唐瑛閉上眼睛,靠著冰涼的柱子:“不了,我沒臉見他們?!?/br> ******** 天亮之后,傅指揮使出門去禁騎司,卻發現唐瑛穿著黑色的窄袖公服,牽著馬兒跟熊豫一起從馬廄方向過來了。 見慣了她這些日子黑不溜秋的乞丐模樣,忽然打扮整齊,踩著雪后日出冒出的萬丈霞光,傅琛都覺得眼前的人漂亮的讓人眼暈。 明明她也沒涂脂抹粉,依舊是素著一張小臉。 果然還是對比的原因。 傅琛忽然能理解那些京郊大營里cao練三個月休假的武將們饑不擇食的行為了。 “今日不去討飯了?” “不務正業的久了,偶爾也要務一回正業嘛?!碧歧ξ砩像R:“姚娘昨日就召我,說不定今日去會狠挨一頓揍,大人得閑了一定要來救我啊?!?/br> 傅琛心想:你個小沒良心的,待你再好有什么用? 傅大人很高冷:“看情況吧?!焙孟窀蛲砗谔彀胍拐医杩诒思倚」媚锏那嗄瓴皇峭粋€人。 唐瑛覺得,傅大人還是夜晚的時候比較可愛一點。 雖然……還有那么一點危險。 姚娘聽說唐瑛答應了進影部,好像早在意料之中。明明是她追著喊著戲弄唐瑛,等到唐瑛真正答應了,她神色卻又正經許多:“你可想好了?真的要跟著我?” 唐瑛倒顯的有幾分油嘴滑舌:“只要姚姑姑別嫌棄我是個燒火丫頭,肯收留我就行?!?/br> 紅香沒想到她昨日還在街頭給自己擺架子,說是玩夠一個月再來,睡了一夜就改了主意,心里唾棄她出爾反爾,倒更是瞧不起她,又覺得姚娘有眼無珠,居然看重這樣的人,不痛快極了。 晚玉倒是還記著唐瑛數日之前重挫劉重等人之事,拍手笑道:“這下子姑姑可算添了一員大將,往后誰再惹姑姑不痛快,讓小瑛去揍?!鳖H有種“關門放張瑛”的架勢。 唐瑛:“……”突然發現自己任重而道遠,此后約架大概不會少。 “劉大人他們還好吧?”她問的有點心虛。 晚玉咯咯直笑:“能好得了嗎?傅大人說他們近來懈怠了,最近鳳字部那幫人都快被練趴下了,各個練的灰頭土臉?!?/br> 唐瑛:“我真不是故意的?!?/br> 紅香:“誰信!” 唐瑛進入影部的事情已成板上釘釘,姚娘似乎又恢復了她一貫的漫不經心,還不著調的說:“男人們碰上高興的事兒都要逛青*樓找樂子,可惜今兒的好日子,收個徒弟也沒地兒找樂子去?!?/br> 唐瑛:“……” 說是徒弟,既沒拜師禮也沒改稱呼。 姚娘說那樣忒俗,她最討厭那些捆綁的名目,比如父親打兒子,師父打徒弟:“我就那么湊和一說,你就湊和一聽,千萬別當真?!?/br> 晚玉直笑:“姚姑姑每年都說收徒弟,說起來影部她手把手帶出來的都算是她的徒弟,可也沒見誰給她行過拜師禮,她也特別討厭別人叫師父,說是平白老了一輩,跟別人爹娘似的,搞不好還得管東管西?!?/br> 唐瑛甜甜一笑:“能碰上姑姑這么豁達的人,叫不叫師父又有什么打緊?反正往后頂要緊是跟著姑姑學本事就好?!?/br> 第四十九章 嘉正十三年冬天, 初雪還未融盡,四皇子元鑒傷愈之后入刑部行走,正式踏進了朝堂政治的漩渦。 他初入刑部, 眾官員觀望者居多。 不同于別的皇子六部行走, 名為學習實則總帶著皇子的驕矜, 難脫居高臨下之態。但四皇子似乎對刑部每位微末官員都毫無輕慢之意, 虛心請教,多學多聽少言,猶如初進刑部的新進小吏,很快便博得了不少官員的好感。 容嬪在宮里見到兒子, 撫摸著他額頭的傷疤新長出來的粉色的rou,心疼萬分, 不由雙淚如珠:“母親哪里用得著你去跟人爭搶拼命?萬一你出了意外,讓母親怎么活?” 他是她在深宮里的唯一指望與期盼。 她生性恬靜,與世無爭,若不是祖上獲罪,也不必入宮做了浣衣奴,早與良人歲月靜好, 兒女成行。 世事無常。 晉升嬪位之后, 緊跟著換了宮室, 連侍候的人也驟然多了數倍,也不知道南齊帝是因為元鑒在朝堂之上著實可憐,動了惻隱之心,還是想起了容嬪年輕時候的美貌, 還來容嬪處坐過兩回。 頭一回坐了半個時辰,喝了容嬪親手泡的一壺花茶,還吃了她親手做的點心,他那被御膳廚房極盡討好的舌頭竟然覺得意猶未盡,眼前的女子眉目楚楚,雖無二八佳人的鮮妍明媚,卻如恬淡靜雅的山水畫,令人不覺間駐足。 后一回留的更久,還嘗到了容嬪親手做的一桌菜,而且南齊帝頗為丟人的沒敢告訴侍候的內宦,他不小心……吃撐了。 吃飯的時候,容嬪既不曾替他挾菜也不曾追問他吃的合口與否,而是沉默的扒自己的飯,讓南齊皇帝生出“小妾如同飯搭子”的錯覺,他既沒有費心思考政事,亦沒有歌舞美酒佐餐,只是專注進食,連旁邊侍候的王振都驚呆了——這可大大超出了陛下往日的食量。 到了晚間掌燈閱奏折,王振見南齊皇帝坐臥不寧,默默端上一杯消食茶,主仆尷尬的互視了一眼,仿佛有了心照不宣的秘密。 南齊皇帝:“……” 王振:“……” 不過一月未見,元鑒好像脫去了幼稚的一層皮,像模像樣的披起了不甚成熟的成年人的殼子,就連安慰都透著成熟穩重的調子:“母親別哭,都會好起來的?!?/br> 容嬪哭的更厲害了。 他從小每遭受不公,容嬪必教導他忍。 打碎牙齒和血吞,除了死忍,別無他途。 然而張二哥讓他學到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卻也與容嬪從小到大的教導相悖,他再也不是六七歲的小兒,挨打之后紅著眼眶質問母親:“你為什么不跟她們吵?” 那時候容嬪就撫摸著他的腦袋默默流淚。 今時不同往日,做母親的晉位之后原本有一腔經驗想要交付給兒子,卻因為自己新搬了宮室,不但要熟悉新賜的宮人,又接連兩次迎駕,還要應付宮中因她地位有變而新生出來的人際關系,多年平靜如水的生活被徹底打亂,容嬪滿心煩亂之下竟然哭完給忘了,再也沒揪著他教導“凡事忍讓”的人生哲理,輕易便放了元鑒出宮。 元鑒早做好了要被母親念足一個時辰的心理準備,結果卻落了空,出宮之后還空出不少時間,滿目茫然之下既不想應三皇子之邀去他府里喝酒,更不想回刑部看陳年案的卷宗,猶豫之下總算想起一個地方:“去晏月樓?” 小路子小心問:“殿下約了人?”總感覺殿下心情不是很好。 元鑒:“去看張二哥?!?/br> 張二哥有時候會半夜爬墻來他府里,距他養傷及入刑部,扳著指頭數也就四五回,問及她平日忙些什么,她總是答的理直氣壯:“忙著討飯?!?/br> 元鑒每次都想說:二哥你別討飯了,我養你吧。 但每次都被她視討飯為畢生職業的神圣模樣給嚇到了,總覺得這個提議有點小瞧了張二哥。 張二哥給他的感覺可是每時每刻都生龍活虎,走到哪都能混的如魚得水的人。 四皇子的馬車到了晏月樓旁邊的巷子里,沒意外撞上十幾個人正圍著一個人打斗,彼時天色已暗,臨街的店鋪都挑起了燈籠,借著巷口的一點燈光,他看到利器閃著寒光,當時就驚的手足俱涼。 被圍在當間的人身手極為矯健,出手狠辣利索,轉眼間地上已經躺倒了一半的人,有的還能聽到響動,有的一動不動躺著,也不知是死是活。 小路子嚇的扒拉著車窗就要將元鑒拖進來:“殿下,咱們趕緊走吧?;蛘哒已步值难貌??” 元鑒攔住了他:“再看看?!?/br> 一刻鐘之后,張二哥拄著她的打狗棒,提著要飯的破碗從巷子里走了出來,身后是倒了一地的人。 她才出巷子口,身上還有不少血跡,就被一輛攔?。骸吧蟻??!?/br> 元鑒撩起簾子露出半張臉,唐瑛呲牙一笑,攀著車轅就跳了上來,馬車很快絕塵而去,巷子里掙扎著爬起來的人艱難的出來之后,連她的半個人影都不見,唯有路人驚訝的眼神。 “受傷了沒?”元鑒遞過自己的帕子,“我瞧著那些人不像乞丐,二哥得罪了什么人嗎?” 唐瑛用一種“這孩子是不是傻”的眼神盯著他看,元鑒腦子總算轉了過來,震驚道:“……是大長公主?” 大長公主府里護衛不少,追蹤個乞丐輕而易舉,她向姚娘求助,可不是指望著姚娘出手懲治小乞丐,而是想要通過姚娘聯絡甘峻,知道宮里皇帝真實的意圖。 對付個小乞丐,她自己的人手就足夠了。 唐瑛自從入了影部,先是去了影部訓練的幾處秘密基地,分別居京城四個方位的大宅子。那四座宅子表面上看是普通富戶商賈,平日還有不少貨物與伙計進進出出,實則卻是影部的產業。宅子里各有地宮,還有專事教導影部成員學習細作的各種技能。 新進人員唐瑛每日抽出半日功夫去訓練,下半日以社會實踐為名,在外面仍舊做她的乞丐頭子。 姚娘對此十分不滿:“你就不能老實呆著?” 唐瑛:“我惹惱了大長公主,她必然有后招對付我,我總要當鉺,讓她有機會發泄怒火,不然年紀大了的女人,萬一氣出毛病咋辦?” 姚娘笑倒在她肩頭:“小沒良心的,你還cao心大長公主的身體安康???” “當然?!碧歧嫘淖8#骸拔蚁M适页蓡T都健康長壽?!焙米屗槌霭壮侵卤澈蟮闹魇怪?。 兩人相處日久,唐瑛不過是在試探姚娘對于舊主的態度而已,發現姚娘平日懶洋洋的樣子,無論提起誰都不甚在意,連她對大長公主不夠恭敬也沒什么表示,更是揣測這主仆之間是否有裂痕。 “別猜老娘的心思了?!币δ秕吡怂荒_:“趕緊滾去討飯吧小乞丐?!睕]想到唐瑛身手敏捷,竟然躲了過去,笑著去換衣服。 此刻與元鑒同乘一輛馬車,她笑道:“難道殿下以為大長公主執掌凰字部多年,還是什么善男信女嗎?被人罵的差點吐血,獨生子也被押入大牢,還能坐在佛前念一卷經就寬大為懷,原諒我這個冒犯了她的乞丐?” 大長公主不但不是寬大為懷的人,還特別睚眥必報,自從桓延波被下獄之后,這已經是唐瑛遇上的第四波要結果她性命的人了,搞的她現在連傅府都不敢回,每天半夜抓墻去看傅英俊跟騰云,兩馬兒似乎都對她格外不滿,每次都拿鼻孔噴她,而且還比著噴。 唐瑛也很無奈啊。 “可是……可是她再恨你,也不該下殺手啊?!彼吹搅藝サ哪切┤硕紟е?,如果不是二哥身手了得,恐怕早就被殺死了。 唐瑛笑的前仰后合:“四殿下,有時候我都覺得你不太像皇室中人。你到底是怎么長成這副慈悲心腸的?”她本來準備揉一把元鑒的腦袋,可是發現他今日戴著金冠,衣料之上花紋繁復,華貴雍容,伸出的臟黑的手停在他額頭上方,竟然下不去手。 元鑒瞪著一雙眼睛,眼神干凈而純良,讓人莫名想起小動物的眼睛。 唐瑛曲起手指,在他額頭彈了兩下:“少年,多長點心眼吧?!彼破疖嚭?,發現已經離開晏月樓很遠了,提著打狗棍縱身躍下正在疾行的馬車,嚇的元鑒忙喊停車。 他緊跟著探頭去看,但見唐瑛在地上打了個滾兒,向他笑著招招手,“照顧好自己,出入小心些!”很快就消失在了黑夜里。 小路子咂舌:“張二爺可真厲害?!?/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