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可惜,玉襄比他想象的更了解他。 他如今顯得如此耐心,無非是理想化的覺 得,就算有什么不足的地方,練上幾遍,旁人便能夠差不多完全掌握。 但真的正式教授徒弟后,他才會明白,同一個問題反反復復練習還不能完全解決,甚至沒有一絲進展的時候,作為師父會有多么暴躁——玉襄就深有體會。 別看她平日里在太逸身旁嘻嘻哈哈,但課業上一旦惹他生氣,半個月玉襄都只敢繞著師尊走。 輔導孩子做作業,不僅僅只會逼瘋家長,有時候孩子們也會留下深重的心理陰影——大家都很絕望。 見他一副沒經歷過無論怎么言傳身教都沒法開竅,能把人氣出腦梗塞的徒弟,還有氣到口不擇言的師尊把已經很努力但自己也找不到方向,自身也非常迷茫痛苦的徒弟訓成自閉的天真模樣,玉襄也不再多說了。 她拔出了劍,語氣虛軟“請?!?/br> …… 玉襄的修為,乃是所有同年入門的弟子之冠,甚至超過了不少師兄師姐,加上她在太逸身旁長大,自小不知在師尊與師兄們身上,見過多少精妙絕倫的術法與絕技,其中也包括各種被他們破解或者他們將對手逼入絕境的劍術,當真算得上是見多識廣,博聞強識。 因此,即便有時腦子跟不上,或者身體反應不及時,但對戰之時,她時常能有驚人之舉,出其不意,甚至不乏令伏凌驚嘆的神來之筆。 “你很強啊?!苯Y束訓練后,伏凌有些訝異的揚了揚眉毛道,“你之前在怕什么?” 玉襄頓時有些受寵若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我很強?真的嗎?” “嗯?!狈鑿澠鹆舜浇?,“跟你打架,很有趣?!?/br> 玉襄瞪大了眼睛。她原本以為,他會皺著眉頭訓斥她好幾個地方的僵硬與遲鈍,難以忍受她的笨拙與滯塞,沒想到,他居然說,“你很強”。 師尊!那個目中無人,高冷驕傲的師尊!居然說她,很強??! 還說跟她打架,很有趣! 玉襄實在不能確定,這是不是她人生中迄今為止得到過的最高評價。 現在這個時刻,一定就是她一生中的巔峰了吧??? ——但,這是伏凌的評價,而不是太逸的。 想到這一點,玉襄興奮的腦袋終于稍微冷靜了些許。 可是,卻仍然非常高興。 太逸是她最為重視的人,所以伏凌理所當然的也是。 她最為重要的人,無論出于何種原因,親口肯定了她——這難道還不值得她高興嗎? 這不僅沖淡了玉襄和師尊一起訓練的緊張,她甚至還有些期待起第二天的訓練了。 想要得到更多的肯定,更多的夸獎,更多的……那種驚訝,贊嘆,不可思議的眼神——伏凌將她視為勢均力敵的對手,對她表露出的凝重神色,審慎關注,全力以赴,全神貫注的態度,以及交手時微微急促的喘息,和額間鬢角滲出的汗水,都是對她最為真切的贊美。 而不是無法抑制的皺眉,嚴厲的批評,難以忍耐的失望,控制不住的不耐與惱怒。 更不是她大汗涔涔,黔驢技窮,狼狽不堪,卻始終無法沾上他一片衣角,只能瞧見他的眼神越發冰冷,仿佛永遠游刃有余,高不可攀,若隔云端般不可碰觸般的絕望。 ——沒經歷過這種絕望的人,是絕不能理解她內心深處對太逸有多么恐懼的。 “一遇太逸誤終身,千年道行一朝喪”。 旁人都說太逸儀態無雙,風姿高尚,言語難以形容萬一,那么多人僅僅只是驚鴻一瞥,便失控淪陷,她日夜在旁,怎么可能不生綺念…… 然而,只要這種深入骨髓的 恐懼不曾消除,她內心之中,就永遠也不可能催化出愛慕之情。 但如今,她已不會對伏凌生出畏懼。 她憧憬他一往無前,宛若千山雪崩般的劍意,贊嘆他行云流水般毫不滯澀的身法,欣喜于他絕境處毫不慌張,逢生處亦不驚喜的沉穩, 最大的快樂則是,這樣的對手,每日也欣賞著自己。 她不再害怕與人拔劍,因為沒有人帶給她的恐懼,能超過太逸。 如果她已經可以和伏凌如此有來有回,那么,她也就用不著畏懼其他任何人—— 在她心里,伏凌就是太逸。 原本是這樣的…… 可是,隨著伏凌每日越來越神采飛揚,興高采烈的與她討論劍術,復盤切磋時的幾處交手是否還有更好的破法…… 他與她心中師尊的形象,越來越相差甚遠。 師尊不會對她露出如此贊嘆的神色,師尊不會把她當做勢均力敵的對手,師尊也不會把她當做,可以平等對待的朋友…… 在適應了伏凌的攻勢節奏以后,玉襄竟然發現自己還能分出心來走神,這個破綻迅速的被伏凌抓住,他眉頭一皺,玉襄心中便倏然閃過太逸皺眉時的失望,猛然一驚,回過了神來。 她下意識沉肩下腰,瞪大了眼睛,額頭冒汗的看著他的三尺青峰,貼著鼻尖擦過。 可這一招險險避開,她卻已經變化窮盡,伏凌轉身橫劍再掃,她舊力已失,新力未生,眼看便要向后摔倒,手中長劍卻仿佛自有意識,帶著她猛地向左偏去。 為了調整平衡,玉襄的身體不由得騰空而起,在半空中轉開裙擺,宛若一朵怒放的白蓮,落到了伏凌右側,回身一劍刺出。 伏凌尚未調整面向,背對而立,卻好像后背長著眼睛一般,頭也未回,只是將手一背,持劍而立,玉襄的劍尖就好像沖著他的劍身去的一樣,準確無誤,點在中央。 他轉身望來,眸如點漆,眉頭似有不滿的微微蹙著,手腕向下一壓,便想禁錮住她的劍式,玉襄卻順勢向下卸力而起,向外抽身。 兩把劍立時交纏如相互依偎的情人,纏綿悱惻,然而一番糾纏,最終依然是決然分離。 伏凌的劍沒有追來。 他站在原地,眉間緊皺,叫玉襄心驚膽戰。 她知道自己犯了一個錯——師尊以前修的是劍道,講究的是以人御劍,絕不可以悖逆。但她方才下意識的以劍通靈化險,卻是以劍御人。 那就不是劍道了,劍不再是“道”的化身,而只是一件與其他法寶并無區別的“器”。 這對不修劍道的修士來說,只是個慣常使用的小技巧??蓭熥饘Φ篮苁强粗?,因而這種違背了他劍道的行為,玉襄從不敢拿著劍在他面前使用——那就像是在他面前,光明正大的背棄了他的道。 伏凌沒說什么,只是依然皺著眉頭道“今天就到這里?!?/br> 見他轉身要走,玉襄慌道“等等!” 伏凌冷淡道“還有事么?” 見他這副模樣,玉襄越發不安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剛才的方式?” 這話讓少年愣了一下,露出了疑惑之色,“沒有。為什么不喜歡?” “因為,”玉襄囁嚅道“那是以劍御人,不是以人御劍了?!?/br> 伏凌更奇怪了,他眉頭蹙得越緊,不解道“你又不是劍修,為什么要用劍修的標準要求你?” 聞言,玉襄神色大變。 她震驚的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玉襄覺得自己的手有點發抖,“你不許說這種話!” 那是師尊定下的標準。 她是師尊的弟子,就算不是劍修,也要用劍修的標準來要求才行。 他看見她違背了劍道,怎么可以不生氣呢? 不生氣的師尊—— 根本就不是她的師尊。 可是伏凌不明白她為什么這么激動,他解釋道“你本就不適合修劍?!?/br> 玉襄愣愣的看著他,想著的卻是入門時,師尊說的話——“凡我弟子,入門皆需修劍?!?/br> 可是伏凌卻說,她不適合修劍。 如果伏凌知道,那么太逸一定也早就知道。 廣寒峰上,走了劍道的其實只有二師兄傅無影一個。但那是因為,師尊叫他們自己選擇,他們都選擇了自己喜歡的道,而不是因為不適合修劍。 他們在選擇自己的道之前,都是修劍的,而且一個個,都練的很好。 玉襄是唯一一個,未到認道之時,太逸便不曾要求她一直練劍的人。 她一直以為,師尊是知道她并不喜歡劍道,所以不曾強求。 原來不是不曾強求,是早已放棄……? “那我,不適合修劍怎么辦?” 她以一種奇異的神色,望著伏凌。他那么喜歡劍,那么看重劍道,她幾乎無法想象,他以后會重視一個,不適合修劍的人—— 他怎么會收一個不適合修劍的弟子呢? 不適合修劍的話,那她還配當他的弟子嗎? “大道萬千,”伏凌道,“又不是唯劍一途?!?/br> 這是她曾經喜歡聽的話??涩F在,玉襄卻掙扎道“那你剛才為什么皺著眉頭,一副不高興的樣子?” 伏凌沉默了。 玉襄急道“你明明生氣了?!?/br> 過了半晌,伏凌才說“我只是氣我自己而已?!?/br> 他撇開臉去,望向了一旁,語氣沉沉“跟我對戰時,你還能分心,說明我還太弱,不夠被你看在眼里?!?/br> 這話卻沒能讓玉襄好受多少,她呆呆的看著他,失魂落魄的低聲道“所以你就不要我了?”出錯了,請刷新重試 第五十九章 伏凌一臉驚訝, 玉襄卻并不意外。 她知道他聽不懂她的意思, 所以她一時有些茫然, 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向誰撒嬌。 師尊嗎? 玉襄抬頭看著眼前的少年, 這么多年了, 她與他相識相伴的時間,竟不知不覺,甚至都快要趕上與師尊一起的歲月。 可原本該是熟悉無比的模樣, 此刻卻好像是看多了同一個字形, 最后竟認不出來一般感到了陌生。 她想要得到什么回應呢? 玉襄困惑的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