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他對著那墳冢淡淡道。 我此刻好奇心勝過與他之間的嫌隙,見他一臉肅然,我不禁放輕了聲音問他:“這墳里是你何時的舊友,為何要讓我給他磕頭?!?/br> 他卻落落寡歡席地而坐,并不答我,拎起酒壇倒了一半在墳前,然后一語不發的獨自喝了起來。 又幾日,我漸漸不那么氣了,便也不再對星沉仙官愛答不理,仙官雖仍舊一副生人勿近的態度,好似我還欠他一袋金子似的,行動上卻幾乎對我百依百順,這位快把自己活成根麻花的別扭美男子,著實是這園子里最大的一朵奇葩。 這日我纏著他與我下棋,他略作反抗,便放下了手中修了一半的瓶子,端來圍棋與我對弈。 我執黑,他執白。 我的棋藝乃他親傳,自然落子必臻,可即便是這樣,想要光明正大的贏他,那也是不可能的。 可我今日開局便與他下了賭注,誰輸了便要按對方的要求做一件事,并且不能推三阻四,故而這盤棋我志在必得。 好在條條大路都能到汴梁,怎么贏,都是贏,我便偷偷用自己精湛的摸魚無影手,挪了好幾顆白子的位置,最后害他以半子之差惜敗與我。 小沉沉在我漫卷棋子喜欲狂時,望著窗外的草長鶯飛,一臉的莫測。 想必是在百思不得其解,明明看著是能贏的,怎么下著下著就輸了…… 老實厚道如我,自然是不肯為他答疑解惑的,收拾完棋子,我便向他討要賭注,他到此時臉上終于現出凝重的神色,凝重中還帶著一絲后悔,磨蹭了半天才帶著幾分戒備問我:“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笑道:“動動嘴,說句話而已,仙官且放輕松些?!?/br> 于是一盞茶工夫后,他訥訥跟在我身后,不情不愿的與我一同出現在廊下曬月亮。 今晚夜空如洗,霜華千里,很是好看。 他直挺挺坐在我身側,看他板板正正的脊背,便知他此刻很是有些局促。 園子里佯裝散步,賞花,望月,吟詩,對酒當歌的瓶子漸漸多了起來,我默默打量著他們,直到確認前十名的長舌婦都來了,才清了兩聲嗓子,向他遞了暗號。 小沉沉額角跳了跳,臉上的表情陡然間一言難盡了起來,他清了清嗓子,又清了清嗓子,似是在內心做最后一番天人交戰。 我快等得不耐煩了,他才慢慢抬起胳膊,伸出一根修長的手指刮了一下我小巧的鼻尖:“你這個……” 他艱難的開口。 我見他似有退縮之意,便用威脅的眼神提醒他愿賭服輸,反悔是要遭雷劈的…… “你這個……” “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br> 他生無可戀的說。 第8章 歷前塵 自那日的月下表白后,我身后再無竊竊私語的瓶子們,只有小石榴和天青還熱衷于學著仙官的樣子,時不時打趣我一句:“你這個磨人的小妖精?!?/br> 他們說仙官這般與人親昵,她們還是頭一回見,于是那晚好幾個瓶子的心都碎了,還有幾個哭得眼睛腫了好幾日。 我的日子又清凈悠然了起來。 整日海棠樹下打盹,青草池邊逗蛇,不知不覺已過去一旬。 這晚秋風乍起,黃葉敲窗,我支著下巴趴在一旁,看仙官分揀一堆宮里新送來的瓷片,我雖不喜他寒潭般的性子,卻喜他橫看豎看都好看的容顏,此刻燭光勾畫出他清雋無比的側顏,將他眸子染了一層琥珀的蜜光,我越看越是歡喜…… 冷不防的,仙官突然抖著手從一堆破破爛爛,無甚色彩的瓷片里捏起很小的一片,然后放在掌心仔細端詳,好似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般…… 我身上的殘缺終是治好了。 再不是一個有殘缺美的瓶子。 也免了小楚仙官上天入地幫我尋那最后一片。 我原本以為這是件好事,雖然我也不甚在意。 可自從我成了一個完整的瓶子后,仙官對我讀書上進的要求卻更為嚴格了,他漸漸減少了修瓶子的時間,把多出來的閑暇都用在盯著我讀書上了。 我只想說,親爹娘也沒有這般拔苗助長的。 又兩日,小楚仙官過來看我,竟也與我提起這本頗令我頭疼的不知所云書,且他的問題與這書頗是相得益彰,皆是不知所云,令我一頭霧水。 比如他問:“娉娉,你這本書里,可曾提到我楚遙仙君驚才風逸,是難得的佳偶良配?!?/br> 又比如他問:娉娉,你這本書里,可曾提到我已與你私定終身,此生不棄?!?/br> 這話剛巧讓星沉仙官聽到,自此園子里結界又加了一道,專防楚遙仙官又來不知所云。 小楚仙官被拒之門外后,沒兩日園子里又來了一位仙官,便是上次送仙露來的那位,他莫名其妙的要我給他剛得的寶貝孩兒取個名字,我連那小崽子的面都沒見過,怎知道給他取個什么名字合適。 可這位仙官頗為執著,非說若請不動我,回去沒辦法向他家那位悍婦交差,我瞧著他一副完不成任務便要回家跪搓衣板的熊樣,只好勉為其難的給他那孩兒取了個小名,叫做“歡喜”。 那仙官聽了簡直比這名字還要歡喜,笑著對我說:“你師姐聽了定然歡喜?!?/br> 我聽得一頭霧水,我哪里來的師姐 那仙官與我說話時瞧著挺健談,扭臉看向星沉時卻又頃刻間矜持了起來。 他每次來訪時都是這般態度,交給我些好玩好吃的東西,然后和星沉大眼瞪小眼的呆坐半晌,最后矜持的告辭離開。 我瞧著兩人是真真的無話可說,這次還是同樣的不尷不尬,就這樣一個看天,一個看地,沉默相持了許久。 待那仙官起身離開時,我終于松了口氣,兩人自是不察,我在一旁已替他們尷尬了許久。 誰知那仙官剛剛行了幾步,忽又回轉身來,似是一腔怒火終于隱忍不住,爆發了出來。 “叫我一聲哥,有那么難嗎?” 他冷冷的問。 我眨著眼睛瞧熱鬧,瞧這劍拔弩張的架勢,也不知他二人最后會不會打起來。 這問題我聽著實在沒什么難的,星沉仙官卻像是真的被問住了,遲遲答不出來。 那仙官冷笑一聲,拂袖而去,漸行漸遠。 就在他背影穿過垂花小門,即將消失在視線中時,星沉仙官突然低低的叫了一聲:“哥……” 前面那人似是長了雙順風耳,隔那么遠竟然聽到了,他忽的停下腳步,慢慢轉過身來。 我觀他臉上的表情,不甚確定小沉沉是否說對了答案。 “二哥……” 我正想提醒小沉沉想好了再說,免得被人恥笑了去,他卻又叫了一聲。 那位的仙官眼睛里似有朝露暮雨,閃閃爍爍,難以形容。 他突然變得拘謹了起來,訥訥的朝小沉沉點了點頭,轉身離開時差點不小心一頭撞在南墻上。 光陰繼續荏苒,轉眼又是一旬。 我的生活只有四字可講。 寒窗苦讀。 這日我依舊苦讀,仙官在一旁邊打磨一個瓶子,邊防著我偷懶。 這些日子送進園子里的碎瓷片越來越少,也難怪,他修了十多年的瓶子,怕是已把這世上所有的碎瓶都修補完了。 要說這房里,從前是他忙得不分晝夜,現在是我忙得不可開交,嘖嘖,小沉沉苦盡甘來,我卻道阻且長。 我翻過一頁泛黃的書扉,忽覺鼻尖一點沁涼,抬眼望向窗外,卻見天空飄起了雪花。 “哇呀呀,下雪了啊……” 我轉頭眼巴巴看向仙官,目光懇切…… 仙官瞟了一眼窗外亂舞的雪花,淡淡道:“再看半個時辰……” 絲毫不肯通融,語氣像個食古不化的老夫子。 我噘噘嘴,只好繼續翻書。 又翻兩頁,一幅石榴纏枝圖出現在眼前,觀之與小石榴那胖肚子上的花色十分相像。 我嘿嘿笑了兩聲。 再翻兩頁,見一清俏的女子背影,坐在一株古木下執筆弄墨,長裙如流水涓涓,好似出塵仙子,頭頂繁茂枝丫間,躺著一個修長俊美的少年,雙臂枕在腦后,翹著二郎腿看天,嘴角帶著一絲笑容,說不清是溫暖,還是嘲諷。 接著翻兩頁,又見那女子背影,跪在一處湯湯流水之畔。 隱隱墨跡穿透紙扉頁,映入我眼簾。 “你可想好了?” “想好了?!?/br> “不會后悔嗎?” “不悔?!?/br> 再翻兩頁,我卻看到一團隱隱霞光,自那書中映照了出來。 我咦了一聲,好奇的湊近了看,小沉沉聽到動靜,也將目光轉了過來。 只一眼,他便好似遭了雷劈,動彈不得。 “仙官,你怎么了?” 我在他發直的眼睛前揮了揮我的小胖手。 他放下手中的瓶子,慌張的兩步走到我身后,與我一同觀摩那書中照出的霞光。 我到今日才覺出這本變著花樣折磨了我好幾載的書,還算別有一番趣味在其中。 那霞光起初隱隱約約,氤氳似霧。 不到半盞茶的時間,那霞光便汩汩四射,映耀滿室,透過敞開的軒窗,在紛紛雪花中直沖天際。 仙官啪的合上窗,目光炯炯,手忙腳亂,我從未見他如此激動過。 他抓著我的手,讓我略略等他一等,說完便急匆匆走到內室。 約莫一盞茶時間,他從內室復又出來,步履竟似有些蹣跚不穩。 此時那書上霞光已經淡了去,現出一座仙山洞府,白云在天,鶴鳴在耳,修竹蒼柏含煙帶雨,看近了些,那洞門隱隱敞開半邊,一個白衣飄然的仙使正守在門外。 “仙官,你快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