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
那是一頭龍。 殷宸不知為什么,突然覺得害怕。 她頓住腳,用力拽著霍風的手臂,她死死盯著他,一字一句:“始皇帝找到了龍?!?/br> 霍風也頓住,望著她,他說:“嗯?!?/br> 殷宸:“始皇帝窮盡一生追求長生,他傾舉國之力,詛咒了你的家族,找到了龍,鑄造了昆侖陵,讓無數強大莫測的術士把他的身體封印了這里,而現在,他又叫你來?!?/br> 霍風看著她漸漸泛紅的眼角,他聽見她帶著近乎哭腔的聲音:“霍風,我不怕死,我甚至也不怕你死,但是我不想讓你再成為別人的工具、別人的奴仆,我不想看你委曲求全、不想看你不得解脫,霍風,我們走吧,我們不要解藥了,那不過是個釣魚的餌料,我們遠遠離開這里,最起碼我們能自由自在的生活,等將來你死了,我也陪著你,我們——” “阿宸?!?/br> 她越來越語無倫次的話語被男人輕柔地打斷,他深深凝望著她,問她:“阿宸,你信我嗎?” 殷宸驟然頓住。 她呆呆看著他,看著他慢慢微笑起來:“阿宸,我不會再讓你傷心,也不會再讓你受委屈?!?/br> 他說:“跟我走,今天,讓我們將這一切徹底了斷,從此以后,才是真正的自由?!?/br> 殷宸腦子空白一片,她不知道他哪里來的自信,但是她的身體卻那么誠實地跟上他,跟著他穿過枝繁葉茂的寄生樹林,冷靜地踩過那一地數不清的疊摞的尸骨。 在最盡頭靠近玉階的地方,他們看見了周家人和雇傭兵的尸體,這些曾經耀武揚威、幻想著無盡財富和長生的野心者們,就那么七零八落地倒在這里,臉上除了痛苦和猙獰,居然是一片茫然。 周宗成還活著。 他脊梁上生長的寄生樹歪歪斜斜,像是一棵畸形樹,所以吸收他血rou的速度也慢下來,留的他最后一口氣,他趴在地上,保持著掙扎著想往前爬的姿勢,艱難地仰著頭,望著高臺上冰龍和冰龍口銜的玉棺,眼中盡是瘋狂的不甘。 “就差一點…就差一點…” 他喋喋不休地念叨著,語調越來越瘋癲,聲音卻越來越小,就在這時,他看見了攜手而來的殷宸霍風。 他一瞬間瞪大眼睛。 “你們怎么沒事?!”他不敢置信地嘶吼,像瘋子一樣捶著地面,背上樹枝搖曳,鮮血潑墨般噴涌,他只怨毒地盯著那一對安然無恙的年輕男人:“你們怎么還活著,你們憑什么還活著…” 霍風在繞過他時,竟然頓了頓。 他低下頭,看著這個瀕死的靈魂,突然輕笑了一聲:“周宗成,你以為,那里真的有你想要的嗎?” 周宗成怨毒望著他,嘴里噴著血,卻突然回光返照般的大吼:“我要!我要長生!憑什么,我不甘——” 霍風搖了搖頭,他不再看周宗成,堅定地邁步向前,一重重登上恢弘的玉階,繞過冰龍粗壯的龍尾,走到最頂層。 巨大的龍須垂下,冰龍高高昂首,張開的嘴里銜著一座玉棺,玉棺上紋刻九頭金龍盤旋,昭昭威嚴不可直視。 霍風摩挲著冰龍堅硬的鱗片,在冰龍頸首相接的部位緩緩壓下,伴隨著機括扭動的聲音,玉棺被牽引著從冰龍嘴里脫出,慢慢落在地上。 殷宸的心怦怦直跳,她看著那玉棺,甚至覺得下一瞬那位始皇帝就會掀開玉棺站起來,那雙冷酷又兇戾的眼睛帶著絕對的傲慢俯瞰他們。 但是并沒有,玉棺只是靜靜的躺在那里。 霍風環住她的腰,輕聲說:“阿宸,你看?!?/br> 殷宸緊抿著唇,飛快低頭看了一眼就移開,卻又頓住。 她重新轉過頭去,緊緊盯著那玉棺,她甚至上前幾步,撐在剔透的棺蓋上往里看,不可思議:“空,空的?” 剔透的、被堆滿玉石珍寶的玉棺里,空空蕩蕩,甚至連一根骨頭都沒有 難道這又是一個迷冢?難道始皇帝沒有把自己的尸骨放在這里? 那他們這些年辛辛苦苦的追尋,他們日夜所承擔的那些沉重的負擔又算什么?一個笑話? 那他真正的陵墓在哪兒?解藥在哪兒?到底哪里才是終點? 殷宸難以形容自己的心情,她恍恍惚惚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說什么,直到霍風壓住她的肩膀,沉聲告訴她:“阿宸,我們沒有找錯,千年之前,這就是他的埋骨之地?!?/br> 殷宸呆呆扭頭看他:“那…這…” 霍風垂著眼,沉沉凝視著那副空棺,一聲幽長的嘆息似乎是從靈魂最深處擠出來:“他只是失敗了,而已?!?/br> 是的,他只是失敗了。 哪怕他謀算了那么多,付出了那么多,哪怕他以帝王之尊傾舉國之力,哪怕他殺了那么多人,哪怕他用盡半生心血,讓那長生看起來仿佛已經是唾手可得,他終究還是,失敗了。 他失敗了,所以昆侖墓成了一個笑話,長生成了一場空,甚至那曾經高高在上的帝王連尸骨都不剩,就那么輕飄飄的、無聲無息消失在這里。 他環著震驚的少女,卻抬起頭,看著冰龍口中不知何時吐出一口白霧,飄在玉棺上,緩緩凝成一個身影。 玄色的深衣大裳刻十二章日月星辰,寬袍大袖墜地,十二玉珠琉冕高戴,革帶佩玉,寬柄天子劍束于腰間。 霍風復雜地望著那已經闊別了千年的君王,在他垂首看來時,扯起唇角輕輕地笑:“陛下,許久未見?!?/br> 威震后世的始皇帝,容貌并不如何英俊,身形也并不如何高大,但是他站在那里,就足以抹殺所有關于他的勾畫和傳說,只有他活生生的屹立在那里,以帝王之氣魄,鎮山河。 他看著霍風,眼神中那些曾經讓霍風痛苦又無能為力的貪婪和瘋狂終于消失,恢復了川淵般深沉又平穩的復雜。 他嘆息一聲,對霍風說的第一句話是:“霍章,朕失敗了?!?/br> 不知為什么,霍風有些想笑,卻又覺得眼角微微發澀。 他想起曾經在趙都邯鄲的時候,當他們在最式微時舉步維艱的時候,那時卑弱的質子之子,那個還被稱為公子政的少年,也會在一天的刀光劍影結束后,在昏暗的燭光下懶散坐在他對面,重重嘆一聲氣,說:“霍章,我簡直要被那個老匹夫氣死了?!?/br> 一晃,竟然有這么多年了。 一晃,怎么世道變了那么多,人也變了那么多。 “朕雖失敗了,但是朕不后悔,當年殺你不后悔,后來下咒滅你全族不后悔,朕是帝王,是朕開辟這無上霸業,是朕一統九州,朕理應君臨天下,理應永享權柄?!?/br> 始皇帝平靜地像是在自言自語:“再來一次,再來十次,朕也仍然會這樣,不擇手段地追求長生,朕這一輩子得到的一切,都是爭來的、搶來的,如果朕不爭,朕早在邯鄲的時候就死了;所以朕從小就知道,想要什么,哪怕是再不可思議的高不可攀的東西,不是去壓抑自己的欲望,而是去爭,用命、用錢、用權力,用朕所擁有的一起去堆砌,鋪成登天路,踩著它,把朕想要的得到手?!?/br> 霍風靜靜地聽著,就像曾經的無數個日夜那樣,靜靜傾聽著帝王自我的刨白。 直到帝王忽然頓住,問他:“霍章,你恨朕吧?!?/br> 霍風只是笑著,點點頭,又搖頭。 太過遙遠的記憶,當忠誠、友誼與恨意糾纏在一起,那些復雜的情緒,他如今,已經釋然了。 “陛下?!被麸L說:“霍章是您的臣子,至死都是?!?/br> 始皇帝突然哈哈大笑,他笑得猖狂又霸道,依稀仍然是那不可一世的孤高帝王,眼角卻漸漸有晶瑩的液體,悄無聲息滑落進鬢角。 逼死他最重要的摯友、他最信任的心腹,他唯一曾經相互扶持、袒露心懷的兄弟,但是他不后悔,因為帝王從不會后悔。 他指向玉棺,厚重剔透的棺蓋緩緩消融,棺槨中央,一顆晶瑩的珍珠一般的丹藥憑空升起,飄到霍風手心。 帝王漸漸收斂笑容,平靜地對他說:“你走吧,我把霍章的命還給你?!?/br> 霍風深深望著帝王,他合攏掌心,俯首行了最后一禮,毫不猶豫地牽著殷宸轉身離開。 他們一步步走下玉階,在他們身后,高大的玉柱倒下,繁茂的樹木枯萎,穹頂厚重的雪層和琉璃瓦碎裂墜落。 帝王一直定定望著霍風的背影,恍惚間想起那一年,邯鄲質子府冷落的門前,一身黑衣勁裝的少年斜挎著包袱轉過身,對他拱手俯身,沉靜而清俊的面容上,露出一個淺淡卻真實的微笑。 他說:“霍氏子章,見過公子,遙聞君之名而來,自此愿為公子前卒,為公子效犬馬之勞,不離不棄,至死方休?!?/br> 他承諾的,都做到了。 反而是他自己,失約了。 帝王突然笑起來,抬起頭,頭頂恢弘的冰龍骸骨驟然崩塌,天旋地轉,轟然作響! 帝王從不后悔,但是霍章,朕還你自由,愿你這一生,再無人負你。 “轟——” 第151章 冷沉大佬(番外) “深海墓?!什么深海墓!” 黃昏籠罩下的帝都, 老城區的皇城根腳下, 離潘家園不遠處的一座四合院里, 咆哮聲驟起:“哥!你怎么就閑不下來呢?!咱們剛從雪山底下死里逃生跑出來,之前在雪橇上你怎么答應我的????!你可是握著我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淚跟我說你后悔了,你以后再也不這么玩命了, 你要金盆洗手重新做人, 以后就當個普普通通的小老板,趕快娶個媳婦, 給我生個小侄女玩…你現在又在干什么?!誰家小老板要下海挖墳去!” 細皮嫩rou傻白甜的林小少爺,也終于在無盡的摧殘中進化成了一個口吐芬芳暴躁跳腳的小霸王龍。 林岳坐到躺椅上,本想好聲好氣想和自己親弟弟商量,卻驟然遭此颶風咆哮,毫無準備之下,他直接把躺椅坐翻過去,耳朵險些沒給震聾了。 他暈暈乎乎回過神來, 抹一把臉上的吐沫星子,眼看著林城的手指都快懟到自己鼻子上了,驟然一拍桌子站起來,更大聲地吼回去:“你個小兔崽子!敢這么跟你哥說話!長兄如父,你哥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喂大,你現在翅膀硬了就來教訓我了是吧,我干這行多少年了,什么情況我能心里沒數嗎, 我說沒事兒就沒事兒,你唧唧歪歪什么!” 林城于是更更大聲地咆哮:“沒事兒個屁!那墓都兇的往外飄人頭了,一網撒下去撈上來的人頭比魚都多,都特么上國際社會新聞了,你還跟我說沒事兒!再有事兒下一個被撈上來的就是你了!我還得搶飛機票給你收尸去,你想得美!” “這是怎么了,脾氣這么暴躁,有話好好說啊?!?/br> 就在兄弟倆跟斗雞眼子似的跳腳對罵的時候,四合院半闔的木門被推開,隨著外面躡手躡腳的林家伙計們一聲聲“霍主”“霍夫人”的問好聲,一對年輕男女一前一后邁進來。 林岳林城扭頭一看,都是愣?。骸澳銈冊趺磥砹??” “西都住久了,我們來帝都住段時間?!?/br> 霍風簡短地解釋了一句,走到桌邊把背后沉甸甸的背包放下來,一個一個往外拿;而旁邊的殷宸早已經跟大爺似的背著手,在屋子里慢悠悠地溜達,邊走邊看,擺弄著桌子上架子上剛收來的冥器,嘴里嘖嘖有聲。 林岳林城對視一眼,林城哼了一聲,跑去跟殷宸說話。 霍風看一眼林城的背影:“你們吵架了?” “唉,養個傻弟弟,跟養個大兒子似的?!绷衷绹@了口氣:“就南海那邊的墓,老劉親自送來的請柬,幾家一起商量的,這么大個事兒,實在是沒辦法了才來請我,為此那幾家都甘愿低頭,之后三年都由我林家主事,你說說,我怎么能不去,就算是刀山火海也得去啊?!?/br> 昆侖墓一行,周家舉族之力籌備了幾年,召集了道上小半數得上名號的老手一起,結果全折在昆侖雪山底下了,要不是霍風提前提醒他們,他帶著傻弟弟趁亂逃走,沒摻和后面周家人開主陵大門的事兒,但即使如此也被昆侖墓里層出不窮的機關整的半死不活,最后那狗日的昆侖墓居然還塌了,要不是霍風殷宸及時把他們帶出來,又弄了個雪橇生生把當時失血過多的他給拖出來,他們兄弟倆估計也得葬身雪山里了。 他當時以為撐不下去了,林城在他旁邊嚎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看得林岳心酸,是真的想要是能活著回去,就金盆洗手,但是如今天天養傷混日子,每天活得波瀾不驚的,這心里又癢癢,覺得哪兒哪兒都不得勁兒,所以那邊深海墓的請柬一發過來,好處那么大,林岳這心里又不免惦記上了。 霍風把這段時間殷宸吸干凈陰氣和帝氣的東西都擺出來,林岳一看就來了興致,戴上專業眼鏡,打著燈細細地看,邊感嘆:“你家這可真好,活像個臟東西清洗劑,這陰氣被洗干凈,東西立刻看著就不一樣了……哎呦,瞧瞧這光澤,這轉手一賣出去,指定能翻個三倍不止?!?/br> 霍風不置可否,只對他說:“那個深海墓我看著邪性,你先別下,也別讓其他人下,和有關部門商量商量,把那片海域先禁了,別讓再有臟東西溢出來,順著漁船飄上了岸就麻煩了?!?/br> 林岳一怔,就聽霍風繼續說:“我現在還在恢復期,我這段日子打算和阿宸去各地轉轉,先休息半年的,等恢復的差不多了,如果情況合適,再一起下那個墓看看?!?/br> 林岳說:“你家族的解藥也找見了,還不和小姑娘甜甜蜜蜜,再摻和這些麻煩事兒干嘛?!?/br> “我前半輩子都是在墓里走,她也是,必須得以帝氣陰氣為食,這些東西市面上不好找,在墓里倒是多的很?!被麸L頓了頓,又平平淡淡說了句把林岳氣吐血的話:“再說,已經有了解藥,世上也沒什么墓能傷到我,各地走一走,也和旅游沒什么差別?!?/br> 林岳:“…” 林岳豎起一根大拇指:“兄弟,你牛,你是真牛?!?/br> 他把霍風帶來的東西簡單歸類一會兒,讓伙計帶給家族里的鑒定先生們看,到時候攢一起包裝好了整一場拍賣會賣出去,又與霍風說了會兒對各家的處置,最后才低下頭,指著霍風戴著的那雙白手套:“怎么樣,這手套不錯吧,就說是水火不侵,這可是傳說中的麒麟皮造的,我廢了老鼻子勁兒才給你弄過來?!?/br> 霍風點點頭,對了對指尖,看著也沒有什么不對勁兒。 林岳這心里頭好奇心又開始往上躥,他湊過來:“你這手指頭上真的冒火???不是說吃了解藥就好了嘛,難道始皇帝那老匹夫不實誠,給你個假冒偽劣產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