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
黑氣掙扎著、涌動著,卻仍然不得不往她的手掌飛去,那一刻,走投無路的黑氣竟然爆出一聲刺耳的尖叫。 與此同時弗里德希驟然蜷縮起來,他嘴里溢出痛苦的低吟,女神怕傷到他的心臟,力道不得不放輕了些,黑氣抓住那一瞬的機會,直直躥進男人的心口里,再沒有一絲痕跡。 女神的神情驟然一冷。 她嘗試著再去抓那黑氣,弗里德希卻開始痛苦掙扎,他身上的血管和青筋都因為痛苦崩了起來,看起來異常猙獰,女神無奈,只能放開手,他這才漸漸平靜下來。 最后一道光明法咒念完,寢殿里閃耀的明光漸漸黯淡,眾人期待地看去,看見已經呼吸平緩、臉色已經恢復紅潤的大帝,緊繃的心終于松懈下來。 很顯然,陛下沒事了。 女神看著歡欣鼓舞的眾人,微微垂眼,把他身上還殘留的異樣隱瞞了下去。 圣亞安的大帝,光明女神的信徒,不能傳出被黑暗侵染的名聲。 更何況,這還是他為了她遭受的罪。 “服侍好陛下,等陛下醒來告訴我?!?/br> 女神站起來,剛要離開,衣擺卻微微一沉,一股虛弱卻堅定的力量,牽絆住她的腳步。 女神頓住,轉過身,看著那只蒼白的手緊緊握住她的衣角,柔滑的布料被他攥出無數細小的褶皺,他那么地用力,像是溺水的人握著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 她怔了怔,靜靜看了他一會兒,眉眼一點點柔和下來。 她重新坐回他旁邊,安撫般地拍了拍他的手,他就像是被塞了糖果的孩子,乖巧地慢慢松開手,連昏睡中緊皺的眉峰都放松了下來。 “請為我拿一本書?!?/br> 女神對總管說:“我會在這里等著陛下醒來?!?/br> 萊恩剛要說話,女神微笑著搖了搖頭:“去吧,孩子,回家去吧?!?/br> 萊恩表情有些黯然,但是看著女神溫和卻威嚴的神情,他根本無法拒絕。 他行了禮,和眾人一起離開。 寢宮重新恢復了安靜。 女神臉上的微笑漸漸消失。 她側臉,凝視著安然昏睡的青年,斂去了鋒利鐵血的氣勢,他英俊又蒼白的眉眼,更像是一位不知世事多艱、風流優雅的貴族青年。 “為什么呢?” 半響,女神才似喃喃自語:“為什么,如此忠誠于我呢,弗里德希?” 沒有回答,青年靜靜的昏睡著,嘴角的笑容恬淡滿足。 …… 弗里德希再醒來的時候,周圍一片寂靜。 他平躺在寬大的床上,穹頂上繁復瑰麗的浮雕繪畫印刻在他眼中,模糊成一塊塊詭異的色彩,讓他煩躁得想殺人。 他其實不喜歡黑暗,也不喜歡安靜。 因為他的童年和少年,在那座荒僻的黑塔上,陪伴他的只有安靜和黑暗。 但是等他成了圣亞安的王,等他成了征服兩塊大陸建立無上功勛的大帝的時候,他仍然要求周圍所有人保持安靜,他的寢殿從來只點寥寥幾盞的燈。 他不喜歡,但是他會強迫自己保持,折磨自己,也折磨別人,只有通過這種方式,才能不斷提醒他自己的存在,才能讓他得到一星半點的知覺和樂趣。 他的目光漸漸聚焦,周圍溫暖的光匯聚,并不強烈,卻能把一切都照得很清楚。 這不是他的習慣,顯然是另一個人的吩咐。 他慢慢轉過頭,先看見的是幾縷金色的長發。 纖細的手臂撐著額頭,美麗的容顏溫柔靜謐,她闔著眼淺眠,一只搭在床頭的手上,一本關于精靈族的古史秘典虛虛垂落著。 她清淺的香氣順著晚風拂過他鼻尖,他貪婪地呼吸著與她近在咫尺的氣息,他必須緊緊咬住嘴唇,才能掩住那幾乎從心口溢上來的、滿足愉悅的嘆息。 他眼睛一眨不眨凝望著她。 立燈融融的暖光打在她身上,讓她看起來是那么柔和、那么夢幻,讓他下意識放輕了呼吸,生怕驚醒了這么一個甜蜜浪漫的美夢。 但是他漸漸不滿足了。 她細膩雪白的手就搭在他咫尺之遙的地方,她垂落的發絲看起來那么柔軟、纖細,他甚至擔心,如果他將它纏繞在指尖,他指肚上因為常年握劍而磨出的薄繭會不會弄疼它。 他的心癢得厲害。 他想過去摸一摸,他會很輕很輕的。 抵不住那些滂湃的貪念,他終于伸出手,慢慢靠近那幾縷發絲。 他屏住呼吸,心跳得那么快,時間過得那么慢,當他終于觸及到那發絲,如臆想中一樣,輕柔地、小心地把它纏在指尖的時候,他只覺得一片目眩神迷。 他想碰觸她,他想擁抱她,他想親吻她。 在這樣的夜色中,在他的寢殿里,那一刻他心中的野獸幾乎要破籠而出,幾乎要讓他變成一頭失了神智的怪物撲向她,貪婪地舐過她每一寸肌理、把她連同無盡的愛意與渴求一起吞吃入腹。 但是她醒來了。 “弗里德希?!?/br> 弗里德希全身僵住。 他呆呆看著她。 在她清亮又平靜的注視下,他卻驟然被無窮無盡的恐慌淹沒。 他剛才的表情是什么模樣的,他有沒有說出什么不可見人的囈語,他的眼睛有沒有暴露他那些張狂可怕的渴望。 他渾身發冷,面容因為下意識的遮掩與調整而顯得猙獰扭曲,他不得不低下頭,低啞的嗓音強裝出若無其事:“是的,我的殿下?!?/br> 女神沒有說話。 弗里德希只覺得自己在她面前像是被從陰暗角落轟出來的、無處遁形的老鼠,他的牙齒都在輕輕打顫,生怕她說出什么帶著厭惡和漠然語氣的話。 他太輕狂了,他太大意了。 弗里德希恨不得殺了前一刻的自己,他辛辛苦苦的謀劃,所有的計策與隱忍,都在這一刻付諸流水。 女神沉默了很久,在他等待終審的漫長煎熬之后,他等來的不是斥責、不是怒火,而是一聲輕輕的嘆息。 弗里德希怔住了。 他慢慢抬起頭,凝視著她。 她目光平和又寬厚,像溫暖的陽光。 但是她下一句話就把他打進地獄里。 “你不該這么做,弗里德希?!?/br> 她的嗓音那么輕柔,空靈動聽得與他初次聽見時毫無區別:“我是你的神邸?!?/br> 她斟酌著說:“我知道,愛恨與欲望是人的本性,但是它可以被控制、也可以被截斷,沒有人不會犯錯,但是重要的是,及時改正錯誤?!?/br> 弗里德希僵硬了一會兒,心臟的溫度又漸漸回溫。 往好處想想,現在還并不是最糟糕的。 至少她沒有氣到徹底遠離他,她甚至在耐心的勸解他。 他對她是不一樣的,至少是重要的、值得她費心勸解的。 她已經對他心軟了。 他緩緩眨了眨眼睛,表情漸漸化為落寞哀戚。 “殿下,真正的愛恨是不能被控制的,我也從不覺得,愛上您是一個錯誤?!?/br> 成熟沉穩的大帝像是突然變成了一個倔強意氣的少年,他抬起頭,勇敢地直視著她:“殿下,眾神之國中,連神也會有愛恨、也會有欲望與糾纏,為什么我不行?” 女神輕輕皺了皺眉。 “因為我是人嗎?”他自己接了下去,又說:“可是您也是以人之身降世的,至少現在,您與我一樣,人間與神國沒有任何一條法則,不準一個男人愛一個女人?!?/br> 他的爭論與倔強讓女神有些許怒意。 “你是在強詞奪理,弗里德希?!?/br> 她冷冷說:“即使我是以圣女之身降世,我也是你的神,作為信徒,你該做的是敬愛、是虔誠、是仰慕,但現在的你是在妄圖褻瀆神的榮光,你…" 她的話突然頓住,罕見的有些發愣地看著面前的人。 因為他在哭。 冷酷的、殘忍的、強大的圣亞安之主,鐵血強硬的弗里德希大帝,卻這么虛弱地半靠在床上,像是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在流淚。 他低著頭,哭得無聲無息,女神看不清他的表情,卻能看見大顆大顆的淚水墜下來,一顆顆砸在柔軟的床面上,洇濕了一片片。 女神完全呆在了那里。 她從沒想過,他怎么會哭呢?他…他怎么就哭了呢… “所有人都說我富有四海,說我擁有數不盡的財富、權勢,坐在高高的王座上,世間最珍貴的寶物和美麗的女人都唾手可得?!?/br> 他沙啞地笑起來:“但是我知道,我其實什么都沒有?!?/br> “他們愛的是我的權勢,是我的容貌,是我的王冠與權杖、我的寶劍與戰馬,但是沒有了這一切,我只不過是被囚禁在黑塔之上,不見天日、不見陽光,缺少食物、沒有朋友,連親生母親都厭惡的怪物?!?/br> 他緩緩抬起頭,慘白的臉頰上,殷紅的嘴唇像是抹了血,通紅的眼尾勾著那雙碧色眸子,里面一片死寂的空洞。 “我生了一雙在奧古都皇室中被視為不詳與異端的碧色眼睛,我沒有魔法天賦,我控制不住力量,尤其是過于爆裂的力量會讓我看起來異常糟糕。 在我六歲那年,在我即使再小心也還是沒能忍住捏碎一根叉子的時候,我的母后終于徹底爆發。 她瘋了似的把我送進黑塔里,沒有人敢違逆她,所以我在黑塔里等了一個星期,那時我還心懷期望,等待著我那與情婦一起外出游獵的父皇回來救我出去,但是我終究沒有等到,帝宮有那么多孩子,他早已忘記了我。 作為帝宮、皇室對皇后的妥協,于是我被所有人默認著遺忘,在黑塔里生活了八年,一個人、在那個漆黑幽邃的黑塔中生活了八年?!?/br> 他慘烈地笑著:“我的殿下,您說,這樣的我還有什么?我什么都沒有,所以我什么也不怕,我什么也不在乎,我可以隨心所欲做任何事,因為沒有人施恩于我、沒有人慈悲于我,那我憑什么要慈悲于別人?” 女神緊抿著唇,看著他的目光憐憫而復雜。 弗里德希癡癡看著她,突然笑起來:“殿下,您不需要同情我,我不覺得痛苦,我現在甚至感謝命運,正因為它折磨了我,所以才有了現在的弗里德希大帝,我才能遇見您,我才能被您看進眼中,成為您身邊最重要的信徒?!?/br> 他輕顫著、小心地握住她的手,捧著一點點貼在自己臉上。 他的神情虔誠又執拗,碧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盯著她,柔順地像一只向主人討寵的貓兒。 “殿下,我知道,我殘忍、冷酷、膽大妄為、罪不可恕,但是我只有這樣,才能活到今日,才能成為現在的我活生生站在您的面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