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節
顧夕落地時,像一片羽毛。墻外就是街上,夜里空無一人。顧夕站在原地打量了一下周遭,并不認得路。他抬手甩了甩。方才翻墻時,到底生疏,被墻頭瓦片劃破了手背。鮮滴滴答答的,顧夕用寬展袍袖掩住,選了個方向而去。 長街寂靜,偶有幾個夜歸的人,行色匆匆。一個行路人正埋頭趕路,側里忽有一人攔住他,“請問,赤蘇大夫的醫館怎么走?”聲音清朗和煦,仿佛春風拂面。 那人被攔下,也生不起氣,只當是求醫的人心急,便不假思索地伸手向東南方一指,“赤大夫鎮日得進宮給貴人們請脈,醫館離宮城且近,那邊一條街上就是?!?/br> “謝謝?!眴柭返娜斯笆譃槎Y。 行人抬目這才看見那一雙手,腕骨優雅,指節修長。他吃驚地再抬頭,這才看清,面前站的人,穿著淡色長裘,墨黑烏發,一只瑩潤玉冠壓住,讓人驚艷得合不攏嘴的面孔上一雙眸子又清又干凈。 “客官……”那人結巴了一下,面前這年輕人明顯不似本地人,雖也是南華服飾,但寬袍展袖,裝束顏色也素凈,細看卻是有繁復刺繡,紋路與衣服是同色的,在月光下微微閃著啞色的光,若有若無,細看,那仿佛是一只銀色的羽禽,“您……您迷路了?”這路人越發結,幾乎以為這是月宮下來的仙人,在凡間迷了路。 顧夕歉然笑笑,拱手再謝,轉身快步離開。 那行人眼前一花,問路的人就不見了,他使勁揉了揉眼睛,只見一隊巡夜的兵士正從東南那條胡同過來。莫非是做夢?莫非真是仙人?那行人百思不得其解,拉住巡夜的人細問,可曾見過這樣一個年輕人。大家都一頭霧水,左右四顧,哪里還有那年輕人的身影。 顧夕在巡夜人出胡同的一瞬,就展輕功,穿房越脊而去。 第二回 用輕功,熟練了不少。不多時他就找到了赤蘇的醫館。前店后宅,赤蘇正在內院書房里看藥書。聽見外面有動靜,一開門,就看見門外站著一個根本不可能出現在這里的人。 “顧……”他驚訝地張大嘴巴。 顧夕一路飛檐走壁,累得不輕,站在門外,微微喘。 赤蘇緩過神,忙往他身后看,所幸天色太晚,無人在院中閑逛,趕緊把人一把扯進門去,關嚴房門。 房中燈火明亮,一室安靜。顧夕緩了口氣,轉頭等赤蘇跟上來。 “我的天,你怎么……”赤蘇自問一生淡然,也是見過大風浪的,這一下子倒是讓顧夕給嚇著了。他拍著胸口上下打量顧夕,這小祖宗,出來得也太隨意,還穿著宮裝,淡色的,在大黑天里,是怕別人看不見嗎? 顧夕仿佛會讀心,苦笑,“宮都被封了,身邊的人也不歸我用,我倒是想辦法了,可別說要弄一件夜行衣,就是暗一點顏色的衣服,都挺難,所以……” 赤蘇點頭,表示理解他的處境。平定了下心情,壓低聲音,“你怎么來了?” 顧夕未答,只負手打量他的房間,三面墻的醫書,窗下一條長案,上面也擺滿了書。他輕輕嘆了口氣,回目打量赤蘇,“果然光有天份不成,還得像赤蘇大夫這樣用功,才得成懸壺濟世的當世名醫呀?!?/br> 赤蘇聽得一愣一愣的,不知道顧夕也是經過了五天苦學,才得以脫身宮中的。 他與顧夕在宮中見面次數多,交流卻不多,在他認知中,這是一個記性不好的小侍君,今天站在他面前的,卻像是換了個人。隨性灑脫,還挺自信。 赤蘇用全新的目光上下打量顧夕,“你哪里不舒服嗎?”以至于轉了性子? 顧夕被他的話逗笑,赤蘇面前仿佛盛開了一朵芙蓉。他被閃了一下,怔了好一會兒,“你……”他震動地看著顧夕,“你,全想起來了?” 顧夕負手只看著他。 赤蘇仿佛被閃電擊中,全身震了下,“莫非你……你根本就什么也沒忘?” 顧夕不回答,只是微微挑唇。 赤蘇忙上來要把他的脈,顧夕搖頭,“哎,大人真是個天生的醫者?!?/br> “怎么聽著不像是夸我?”赤蘇手指停在半空里,撇嘴。 顧夕輕輕擺手,“赤蘇大人,夕服下的藥丸,藥效如何你是知道的,何人所制你也是知道的,對不對?那人藥理和技法如此超群,你總不該懷疑吧?!?/br> 赤蘇被震住,唇動了幾下,顫聲問,“你來找我……是要見制藥的人?” 顧夕眉梢輕輕動了動,嘆息道,“果然,還真是當世醫者啊,不是先賢就好?!?/br> “你……”赤蘇怔了下,才意識到,顧夕竟是在套他的話。他氣得跺腳,從不知顧夕是這么狡猾的。 顧夕心中也苦笑,這招陛下不久前給他用過。他也是真學會了??磥砜嘈膶W習,是有很大好處的。 “那藥師定是大人家傳師長吧?!鳖櫹樦悸废?。 赤蘇下意識點點頭,心里卻有些傷感起來。他入宗山時,祖父已經不在人世了。赤蘇自然不知道藥王莊里老藥王還好好地在呢,他傷感地咬唇,“是我祖父?!?/br> 顧夕細心打量他神色,心頭就涼了,“見不到老先生了?那藥性什么的,可有記載?” 赤蘇簇眉,“祖父過世前,正著藥典,都記在里面了。顧先生接手幫他整理。你認得顧先生嗎?” “先生?”顧夕驚訝,那個在清溪教他讀書,照顧他生活的先生?原來他們之間還這么有淵源? 赤蘇也狐疑地打量顧夕,“你……不是散功了嗎?”怎么從宮里出來的,穿成這樣,還能繞過層層戒嚴,到了他的醫館? 顧夕皺眉,“散功也不是尋死,之前的那個顧夕護住了心脈,做了很好的保護工作。筋脈未損……”他做了一個氣息運轉流動的動作,“這幾天我看了宗山在藏書閣的典籍,領悟是,劍招是師父教會的,但真氣流轉,就如陰陽五行本乎數,是最自然的事情。我身體一天天恢復,氣息自然也會在丹田流轉。真氣就如呼吸,一絲一扣,日夜流轉,哪一刻不是在練功呢?” “那還能是自發自動的?……”赤蘇奇怪,要是練功的人,吃飯睡覺說話游玩時,真氣都可以在體內自己運轉,那世上豈不人人都是高手了? “那為何我把了這么多次脈,都沒探到你有內力?” 顧夕抬起腕子,送到他面前。赤蘇把了一下,未有異常。 “……”赤蘇驚得張大眼睛。 早就聽說,內功練到大成,可與筋脈相融,就像血脈,相生相長,是身體的一部分。赤蘇震動地上下打量顧夕,莫非再三渡劫的顧夕,內功已然大成? 顧夕收回腕子卷下袖口,“最近我才發現,內力有這么多用處?!彼芎脦状螣o聲無息地從聽溪閣多少雙眼睛下脫身出來,還多虧了內力,“侍衛們都是高手,別的招術我不好問,輕功什么的,套問兩句,就可得練功法訣,之后我翻看了宗山典籍,稍加練習了一下……” 赤蘇嘆息。要說練武有天份,眼前這人,他可真是見識了。面前這位大成宗師級的人物,卻并不覺得練功的艱難,真是恨死天下習武的人。赤蘇又想到一事,“那你在外行走,別漏你有內力的事。又不會招式,小心一招就讓人制住?!彼麅裙γ刻焓€時辰地進步,這天下得有多少習武的人羨恨呀。 顧夕被他的囑咐逗笑,又垂下眼睛。 赤蘇也意識到他這話說得有些問題,試探著問,“這次出來,還回宮嗎?” 顧夕抬目看他,“自然得回去?!?/br> 這話答得自然而然,仿佛他生就該困在四角天空下一般。赤蘇打量顧夕,覺得他與在宮中時不同,站在他的醫館這間樸實無華的大書房里,顧夕自然又生動,那個總是低垂著目光,半句也不多說的顧侍君,從未曾像現在這般,睿智、淡然又自信。 赤蘇心里有些澀,你就別回去吧,這話差點就說出口。 顧夕看赤蘇臉上生動的表情,和暖笑笑,“陛下那里,我并未談妥,她不允,我能走到哪里去?何況,我也不想再增她煩惱?!?/br> 赤蘇嘆氣,這個離了宮就添了讀心本事的小子呀,他澀澀地解釋了句,“我這也是從醫者角度出發,換個你喜歡的環境,對你養傷有好處?!?/br> 顧夕出了會神,搖頭道,“不對,人心要無牽無掛,無憂無煩,才得清修。我放不下心結,走到哪里也是牽著心?!?/br> 赤蘇被這突出其來的話砸了一下,若是陛下此刻在,看到這樣的顧夕,估計也會欣慰吧。 赤蘇拉凳子,讓人坐下,畢竟身子弱,內力再強也不能累著。 顧夕奔波了一夜,先是與太子耗心力,又偷越出宮,確實累得夠嗆。艱難坐下,長長舒出口氣。 赤蘇在一邊嘆氣,“你這樣,也走不多遠?!碑吘菇浢}兩次受損,內功大成也不代表是神仙。顧夕該是宗山上內功最好卻又身體最差的一位吧。 “我……只有這一夜功夫?!鳖櫹μ靠此?,因為勞累,他的面色略有蒼白,唇色也乏血色。 赤蘇不忍,坦言道,“顧銘則,你要見的那人陛下將他禁在京郊別院,我去給他送過幾回藥?!?/br> 顧夕眸子亮了亮,起身要走。 赤蘇攔住他,“你是要解藥嗎?想記起以前的事情?這藥并不是□□,因此也沒有相克的解藥。你不用白費力氣?!?/br> 顧夕搖頭,“我就是想見見知情的人,或許有一個人能給我解惑?” 赤蘇皺眉,“陛下就可以做到?!?/br> 顧夕笑笑,“她不會騙我,中宮大人也不騙我??晌蚁胗行﹥惹?,他們也未必知道?!?/br> 赤蘇這才明白顧夕的意思,“你去吧。不過別院出了城也得兩個時辰路程。你這樣,怕吃不消?!?/br> 顧夕一邊系披風,一邊搖頭,“無事,我出了城就買一匹馬?!?/br> 赤蘇心里也活動起來,顧夕病情總是這樣反復,興許讓他見見顧先生,能好一些呢。他瞧著顧夕一身裝束,“換一套黑衣再走?” 顧夕系帶子的手頓了一下,搖頭,“不成,換衣也不能換你的?!?/br> 赤蘇怔了下。顧夕轉頭看著他,“與赤蘇先生相處幾年,知道先生是古道熱腸的率真之人。不是夕平日寡淡,只是身處宮中,不好表現出與先生交好,怕給先生惹災呢。夕來此處求教的事,誰也不能知道,換了你的衣服,豈不是連累你?” 赤蘇覺得眼中發熱,面前的年輕人,面龐幾無血色,一雙眸中卻有瀅潤暖色,點點透出來,讓人如沐春風。人常說,置之死地而后生,凡事不破不立,幾度散功,在鬼門關出出進進好幾次的人,莫非真應了那涅磐的命數?顧夕真的是再活一世了。 顧夕止住他往外送,這回連門都不走了。足踏案角借力,從屋頂小窗穿窗而出。 赤蘇呆站在原地,好半天,才醒過神,撲到窗前向外看,沉沉夜色里,一個淡淡顏色的身影,隔著十幾間民居,在一座高屋頂上,躍下去…… 別院。 顧銘則披衣,站在窗前。郊外的風,格外涼些,但與藥王莊相比,還是溫暖了不少。他出神地看著遠天,鳥影在夜空掠過,攪動著月色,蒙蒙朧朧,恍恍惚惚。 兒時,總是沉溺學業中,游走在父權與皇權的夾縫中,幾時能有這樣閑暇,停下來讓腦子發會空?顧銘則淡淡苦笑。 天縱英才,小時候周圍的人都這么夸他。他自己也上進,不允許有無知之處,鞭子趕著一樣,逼著自己上進。他是世家子弟,出生便訂給了皇家。無緣入科舉考功名,若是駙馬,一生也不能進入內閣。像這樣四平八穩的人生,他的努力上進,在別人看來,都是野心。最先盯上他的,是先皇,然后太子找上門來。 顧銘則搖頭,說到底,他還是太年輕氣盛,不會收斂。先皇要給公主一個文弱的駙馬,不是一個睿智的智囊。他太早顯露了才華。 當年那個小小女娃,是他命定的妻主,可這個小家主太稚嫩,連她自己都護不住,更護不住他的夫侍。 顧銘則這些年反復想過自己當初的決定,當年他也不過十四五歲,自己都自身難保呢,難有多大作為?他若不走,只能淪為太子禁胬。他走出京城,在江湖中反倒海闊天空。他可以按著自己的心意長大,甚至培植自己的力量,退可自保,還可以有力量在父親和趙珍看不見的地方,攪弄風云。 他唯一慮錯的,就是他的小妻主的頑強和堅忍。他的小妻主可能耐,一天天成長,磨厲了尖牙利爪,突破重圍,一舉登頂。那些年,他每天的生活,也習慣性地圍著她轉。關于她的訊息,每天雪片似的到了他的案頭,他雖然沒見到她,可她的音容笑貌,就像在他眼前一般,生動親切。 顧銘則緩緩閉上眼睛,微微嘆出口氣。原來愛慕,也可以這樣滋長。 直到趙熙的目光轉向顧夕身后的自己時,他才意識到,自己也一步步暴露在危險的境地。 顧銘則搖搖頭,微微嘆息。 馬蹄聲,敲擊著郊外古道,在寂靜的夜中傳得很遠很遠。 騎手在馬拐過山道的當口,勒住韁…… 顧夕看了看遠處綠樹掩映下的建筑,估計就是別院了。剩下的一段路,他得悄悄潛過去,不能騎馬。 趁著夜色摸進別院,顧夕還是頭回干這樣的事。他小心避過巡夜的人,翻下屋脊,直奔那間還有燈光的建筑而去。 或是心有感應,他直覺得那里就是顧先生的住處。 他故伎再施,從屋頂小窗而入,順利進了房中。 顧銘則站在屋子中央,“夕兒……”他吃驚地拉住一身黑衣的顧夕,上下打量。上次一別在清溪,還文文弱弱,如今看來,一身黑色勁裝,利索又英氣。 顧銘則上下打量,又不放心地把住顧夕脈。 脈息略亂,是奔波累的,未發現蓬勃內力在脈門前激蕩。顧銘則狐疑地看看顧夕,又抬目看了看丈高的那屋頂小窗。 “如何翻過窗子的?外面有幫手?” 顧夕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