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趙熙得了準信,心里一下子通暢起來,輕松地用手指輕敲桌面,笑著點頭,“多謝卿提點喲?!?/br> “……”赤蘇直接起身,遁回藥房去了。 顧夕的院子是外后宮的聽溪閣。居院設計皆是江南風情。宮中人都是新人,未知顧夕原先情形,只道是陛下南巡時帶回來的美男子。雖未經采選,但陛下多年未充實后宮,偶爾進一兩位,也不稀奇。顧大人入宮封的是侍君,位份不高不低,倒是也四平八穩。這位侍君也是低調異常,全不似中宮大人和林大人,在朝中主事。他尋常除了太后那里,前殿從不去,倒是心如水平。 今天過了晌午,大人頂著大日頭就回來了。宮人們忙接住。顧夕熱了一頭的汗,幾重宮衣全汗濕了。大家趕緊給他換干衣裳,生怕他著了涼,陛下那里又是一頓紛擾。 顧夕擺手拒了午膳,揮手讓人各自去忙,不叫人跟著,自己轉身回了房間。 宮娥內官們面面相覷。要說這位,也真是太過清淡,在太后那里,還撫撫琴,擺弄些花草,偶爾寫寫字,對對子,逗太后開開心。但回來后,簡直是一絲興致愛好也不顯。他剛進宮時,有些好趨炎附勢的宮人常把顧侍君的雞毛蒜皮的小事報與陛下聽,陛下自然是很在意。有次,聽報說顧夕不愛吃飯,好長一段時間,都掐著用膳的點兒親自趕過來,如是陪了一段時間,直到赤蘇過來說,大人若沒胃口,可別硬讓他吃。他脾胃也虛著呢,禁不起。 陛下這才悵然嘆氣。 從此,顧夕若是不肯吃飯,也沒人再敢報給陛下聽。因為陛下來了也不解決問題,徒惹擔心。這里還有一層,太子近年來正學理政,好幾回太子袖著折子追到外后宮來問事。次數多了,先是引起太傅們的注意,漸漸傳到前朝,陛下丟開朝事,專為陪侍君吃飯特地青天白日地回外后宮,也漸漸惹人非議。 這可是太過招人眼了。后宮里中宮不常在,林貴侍也從不纏著陛下,顧夕一個侍君怎能如此輕狂?宮人們都是人精兒,都明白,若想顧夕平平安安地占著圣恩,就不能招惹前朝的御史大人們。 所以,聽溪閣里的人再也不敢用這些事來招惹陛下了。 如是,當差最清閑的聽溪閣里,倒成了鐵桶一般,內事不出外言不進。 顧夕也終得清靜。 顧大人回了房,宮人們便散了。誰知剛散,圣上的龍輦就停到了門口。 趙熙下了輦,整座院子靜悄悄的,隨行的人都停在院外,不得圣命,誰也不敢出聲。趙熙玩心頓起,示意誰也不許跟著,獨自挑了簾子,進了房。 顧夕的房間,外間是整架的書,北墻掛著幾架琴,都是趙熙從庫里找出來的古琴。南墻是一架珍玩,顧夕不太精研古董玉器,擺著的都是瓷瓶。趙熙眼睛掃了一圈,沒見人,就知道大概是在內室休息,當下微微一笑,撩簾進了內室。 內室置一大床,四壁玲瓏架子上擺著形態各異的盆栽,清新雅致。 床上并沒有人。趙熙狐疑地穿過內室。內室自帶一個大的露臺,掩映在綠樹掩映的窗臺外,因著顧夕善琴,有這么一處清靜的臺子,也方便他撫琴。這會兒,從趙熙走過來的角度,能看清露臺上正有一個素衣男子。那男子著素色深衣,外面披了一件月白長披風,背對房間面朝后院,盤膝坐在蒲團上。 趙熙笑容頓住。算起來,顧夕也算重活二世,可縱使重活三世,她也沒想到,那個活潑跳脫的男孩子,會靜靜地坐在這逼仄的一隅,如老僧入定般的靜修。 顧夕的背影很淡,在翠綠植物的掩映下,幾乎難以分辯。趙熙僵了好一會兒,輕聲喚,“夕兒?!?/br> 顧夕似懵懂醒來,緩緩睜開眼睛。 兩人都滯了半瞬,顧夕最先醒悟,他驚回身,看見他的帝君趙熙已經站在身后了。 “陛下?!鳖櫹@了一跳,從蒲團上直接翻身雙膝跪下,一叩到地。 “哎……”趙熙彎身拉他,“別慌,看腿疼?!?/br> 顧夕歉意,“臣侍不知陛下到來……” 趙熙擺擺手,把人拉起來。顧夕的手指被她攥在手里,冰冰的。趙熙握了握,草原養傷時,顧夕的腕子是骨折了的,他身子又弱,那傷拖了許久也沒好利索。 “不彈琴解悶?腕子疼?”趙熙擔心地問。 顧夕搖頭,“早好了?!?/br> “還記得腕上的傷?”趙熙攜著他坐在圓桌前。 顧夕坐下又起身,給她烹茶,“記得的,去清溪前,還纏著繃帶的?!?/br> 趙熙目光隨顧夕動作,顧夕從前也給她烹過茶,動作灑脫不羈,如今倒是與從前有些不同。動作專注,分、抹動作行云流水,溫雅舒緩。 趙熙笑瞇瞇地看住。仙氣縹緲的顧夕,忽然頓了頓,直接省略了最后幾道工序,把茶注進杯子里,奉到她面前。 “沒學全呢?!鳖櫹β杂行┬唪?。 “啊……”趙熙被這樣的顧夕逗笑,端茶喝了一口,雖然少了幾道工序,味道仍一如從前,她不禁慨嘆地一飲而盡,“不錯?!?/br> “陛下……”顧夕抬目看她,澄澈的眸子里,蘊著星辰。 “怎么?” “臣侍入宮一年了?!?/br> “對?!?/br> “加上之前的時間,恐怕也挺久了吧?!鳖櫹Φ吐?。 趙熙愣了下,顧夕重活一回,可從沒當著她面問過從前,今天為何突然提及,“啊……對?!?/br> “臣侍……”他頓了一下,想起陛下糾正過好幾回的稱呼,低聲道,“夕兒想請旨……” “請什么旨?”趙熙頗感興趣。別說這一世,上一世顧夕也沒求過她什么,她探身,鼓勵道,“要什么?” “回清溪,省親?!鳖櫹σба?,把話說出來。 趙熙愣住,“清溪?” “或者清溪不是臣侍……夕兒的故里?”顧夕追問了一句。 趙熙擺手,重點不是故里的問題,重點是顧夕想離宮。 “這里待得悶了?”她轉目看那露臺,“夕兒平日都是這樣過的?”估計他平日都不叫人近身服侍,把下人趕出屋子遠遠的,自然沒人知道他在屋子里做什么。 顧夕聽得出話音,急擺手,“不是不是,不悶,因為臣侍喜歡清靜……” “那是想你先生了?” 顧夕滯了一下,垂目,一個“是”字到底沒敢說出來。 趙熙點頭。顧夕到底是不善說慌的性子,沒變。顧銘則帶顧夕住在清溪時,她就曾和顧銘則做過約法三章,不準和顧夕提過去的事情,不準重新教他練功,不準再左右顧夕的想法。顧銘則自然明白她的意思,若是他不收斂自己對顧夕的影響,遠在京城趙熙馬上就會把他調離顧夕身邊。 所以,在趙熙嚴密的監管下,她篤定這一世她要坐穩顧夕心頭最重要的那個位置去。 “臣侍查過后宮禮制的,按年頭來算,是可以有些恩典的?!鳖櫹Q了角度,替自己盡力爭取。 “是有省親這么一說……不過夕兒為何突然要求回鄉呢?”趙熙狐疑地打量他,顧夕在她目光下堅持了一瞬,終又垂下頭。 趙熙思了一下,道,“舊歷是妃嬪省親,倒是可以比照侍君。不過人家都是育有皇子,對社稷有大功,又兼離家時間久,皇帝才會恩典許其省親。不過是不準出京的。若是外鄉,會命其家人到京,擴宅充院來接駕,若家人就在京中,也是如此。接了駕,也只多小半天兒時間,就還得回宮的?!?/br> 顧夕完全沒想到會是這樣,仿佛一盆冷水澆熄了他最后一絲活動心眼,一下子蔫了。 她看著顧夕的微小神色變化,大概知道了他的想法。忍住笑,正色道,“不準在外過夜的,你沒在禮制上查到?” 顧夕泄氣搖頭。查不查得到有什么分別,還不是她一個人說了算。 趙熙這下更確定了她的判斷。最近關于顧夕的變化,估計也就是最近赤蘇在他的醫案上說的那個事兒了,這個是讓他決定避開的直接原因 若是從他前世算,這小子的初合,也是她用強的。重活一回,前事盡忘,他也就是一張白紙,他或許真的對這樣的事有些擔憂? 趙熙畢竟是武將出身,一想明白其中關節,立時有了決定,她稍揚聲,“拿禮則來?!?/br> 顧夕看著一本冊子擺在面前。 “這是禮則,你查的禮制,禮則是它們的總則?!壁w熙給他解說。 顧夕茫然抬目看她。 “這是咱們華國禮制寶典,你得學學才好?!壁w熙將冊子往他面前送了送,很嚴肅地說,“晚膳后,抄錄一遍,里面講的道理就懂了?!?/br> 顧夕取過來隨手翻了翻,字數不是很多,但也不少,目測大約五千言,“……是?!?/br> 趙熙瞧他茫然的樣子,進一步又道,“抄禮則也有規矩?!?/br> “???”顧夕抬目看她,目光濕漉漉的,干凈又文靜。趙熙心里就有些把持不住了。 “就像你們撫琴,不得沐浴焚香,清心靜氣?抄禮則也是如此。想你也是不懂,這樣吧,朕著禮監司的人過來,晚上抄的時候,聽他安排,總之別亂了規矩才好?!壁w熙開始循循善誘。 顧夕拈著冊子,狐疑地看著高深笑意的趙熙,一臉不太相信的神情。 趙熙不再和他多說,滿意地起身,“好了,就這么定了,傳膳,朕餓了?!?/br> 顧夕跟著起身,推辭道,“臣侍不……” 趙熙拉住他,笑道,“陪朕吃吧,晚上你宮里就不傳膳了,朕怕夕兒你到時候喊餓呢……” 太zigong。 來年就滿八歲了,太子趙崨五歲便已經啟蒙,現在開始完成了太傅留的小文章了。 功課做完,候在外面的幾個幕僚進來。他宮中的人,都是精挑細選,各有所長。這幾個舍人是他特意宣過來的,專精謀劃。 太子宣他們進來,卻不說話,只皺眉沉思。小小的孩子,氣場倒挺足,幾個人都屏息,無一人敢出聲。 “母皇今天去內后宮了?!碧影肷蔚?。 一個舍人機靈,明白太子的意思,“顧侍君入宮一年多,替陛下承歡太后膝下,倒也沒有別的?!?/br> 太子掃了他一眼,敲了敲案上的一份文書。舍人湊過去,看到一段話,是顧夕的醫案。 太子指著其中幾句道,“本宮年紀小,不懂這些,只看得出這月送的醫案,比往常的多出這么幾句。是什么意思?” 幾人都有些震動,不過一份醫案,太子月月都命人抄了來看,外人只當他孝心,關切母皇也連帶著父侍,誰知他竟是這樣有心。 “是說……身子無大礙,可……可行房,事的意思?!币粋€舍人直白地解釋給太子聽。 小小少年臉紅了紅,沉聲自語,“母皇過晌就去了內后宮,至今也沒回寢宮?!?/br> 幾個舍人面面相覷,心里自然明白,或許陛下要臨幸顧侍君了,不過這有什么可憂慮? 太子不耐擺手,專心琢磨了一會兒。 “父后現在該到哪一站了?” “中宮大人已經入華境,再有幾日,可抵京城?!?/br> 祁峰今年回京,恰在本月。距上回見父親,已經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太子垂目合計了一會兒,中宮的事,他這里且鞭長莫及,管不了。顧夕的事,他倒是可以阻一阻。 “怎么能將母皇從外后宮引出來?”他問得也很直接。 “殿下好幾回闖到外后宮擾陛下的事,這一次,不能再故伎重演了?!币粋€舍人道。太子好幾回他拿著折子去后宮求見母皇,動靜挺大,都驚動了朝中御史過問顧侍君惑主的事,不過這招確實是使老了。 “陛下最是疼惜幼子。臣想著二皇子最愛蹴鞠,倒可派個人把他引到蹴鞠場去?!币粋€舍人出主意,“今天傍晚變天兒了,冷,二皇子若是跑一身汗,八成著涼,到時可派人請陛下來關切一下……” 幾人點頭。 太子唇抿成一條線?!鞍砬皶邓?,秋老虎尾巴能凍掉?!彼氲綒J天司的王司禮白天對他說這話時生動的表情,微微皺眉。 “沒別的法子?” 幾個人研究了半天,也沒有比這個更可靠的辦法了。 太子起身,往后堂走。幾個人都站起來看他背影。 及至要轉過屏,太子頓下步子,小小的身影仿佛壓著千鈞重擔般,半晌,挺直身板,壓著童稚的聲音,“著人去辦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