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節
趙熙鼓著氣兒看他半晌,終于搖頭失笑,“卿還真是……”狂妄得有道理。 “朕傷好后,隨你一同回一趟王庭吧?!?/br> 祁峰驚喜抬目,“真的?” “自然。都到草原了,看看你的家鄉去?!壁w熙笑著勾了勾他下巴,方才堅毅的君王一下子紅了臉頰。 “燕祁太后冊立,乃是大事,朕也該去觀禮,再住一段時日?!壁w熙深深看著祁峰,“兩國聯姻這么多年,我華人對燕國了解得還是太少了。就從朕開始吧,讓兩國真正走出融合的一步?!?/br> 趙熙深深地望著他。南華諸臣忌憚他,無非是燕興帝的身份。王庭,代表著燕祁的心臟,可于南華人來講,那是個神秘的去處。在南華人的想像中,該是極野蠻,極陰謀的去處。 趙熙搖頭失笑,細想想,那里不過就是祁的皇宮,就如她的華宮一般。那里有祁氏族親,還有重臣勛貴,不過如此。祁峰肯定是希望她能夠親自走一趟,此后,興許隔兩三年,就可以去游歷一番。這感覺就像是……就像是回一趟別院,去一次封地,平平常常的,到時,陛下帶回王庭的消息,會有更多的商隊相隨而來,捎帶回草原另一端異族的特產,南華人就再不會談王庭色變,對他這個祁君,也不必如此畏懼猜疑了吧。這也是換了一種方式的陳情吧。 趙熙甚至在腦中勾畫了一下。燕祁的諸王子,她可是見得多了,那滿頭發辮,綴滿精致寶石珠串的樣子……趙熙想到初見祁峰時,他也是這樣的打扮?!笆瘛壁w熙輕輕呢喃。 祁峰微微抬頭,柔和地看著她。兩人對視而笑,心意相悉。 夜。 趙熙大病初見好,精神卻是不錯。她坐在案后一本本翻看多日來被祁峰積壓沒報給她的軍報。合圍之勢一日比一日嚴峻,也難為祁峰是怎么熬過來的。趙熙也對這局勢暗自心驚。方才祁峰沒辯解,只說了一句,幸而陛下醒轉過來。這話真的也是她現在的想法呀。 趙熙看完所有的軍報,捏了捏眉角,祁峰擔心地過來,“歇歇吧,不宜太勞神?!?/br> 趙熙擺手示意無妨,“崔帥和劉帥這兩路大軍……還回原駐地去吧,另一個……” 那個就是林澤。趙熙直頭疼這個林澤,竟然調得動三路大軍。那個誠心清澈的林澤,也有一天也會長大,成為硬翅膀的鷹。他雖然無心害她,但權利這柄雙刃劍,缺少歷練的他,確實還遠遠拿不定。趙熙心里嘆氣,也做下了決定,“既然來了,便當換防吧,將北江之兵陳在邊境,北江三郡,暫由副帥轄制?!睋Q防,等于卸他兵權。不過她也沒準備治林澤的罪,畢竟他心向她,這是沒有假的。 她復看了眼祁峰,“你在草原的兵力,也收緊吧。天寒地凍的,”冰天雪地,荒無人煙,深冬的大草原再待下去,這些兵士哪還有活路。 祁峰點頭,“我們回程時,會帶著兵士們回一斑庭休整?!?/br> 趙熙心里覺得有些奇怪,沒想明白為何調兵需要國君親自來帶。 她正沉吟,忽又想起一事,側目看祁峰,“我醒來已經有幾天了,為何今日才報戰事?” 祁峰抿唇,趙熙果然犀利,總能抓住問題的核心。兵事一日緊似一日,但好在趙熙醒轉過來。他不再像初時那么緊迫了,于是索性有意等林澤帶兵到了草原地才報的,林澤無旨出兵,又在臥牛堡左近,趙熙定會親自動手,即使不獲罪,最低也是卸他兵權。 見祁峰默然而認,趙熙對這種明晃晃排除異已的行為,已經是無話可說。這人死遁回來,還真就不當正君了。脾性,處事手段,沒半點正君的影子。如今再讓她混淆,已經是完全不可能。他這做回自己的堅定,還真是成功了。 趙熙單腿落地,緩緩起身。 祁峰看著她眼中的小火苗,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趙熙指了指她的中宮,不收拾你真是不成了…… 夜更深,兩人折騰了一通,終于入寢。 祁峰此刻是俯臥在趙熙身邊的。身上到底是挨了多少下,他已經沒精神去數,反正趙熙大病初愈,手上也沒力,打不多疼。只是多日不眠不休,他心上松下來,身子就撐不住了。眼皮直打架。 趙熙替他覆上被,剛上過藥的身子,有些燙。趙熙拂了拂他腕,脈既沉又穩,不像內功有損的樣子。她看著祁峰安心的睡顏,在心里不免又狐疑了一回,不是傳功救她,世上又真沒什么靈藥,那她怎么一下子恢復得這么好? “這回傷了,卻也是有好處,至少身子越來越好了?!壁w熙側躺在他身邊,輕聲道。 祁峰清醒了些,知道趙熙生了疑。他心中全是傷感,卻說不得,只把頭側過來,靜靜地看著她。趙熙得不到答案,柔和地撫了撫他瘦削的臉頰,“哎,你也且好好養養吧……” “好?!逼罘宕瓜聺窳说慕廾?,回吻她。 清晨,從趙熙帳中出來,祁峰示意等在外面的人走遠些再議。 自從趙熙醒來,情況是越來越好。這條命算是撿回來了,祁峰感覺自己也活過來了。 這一切,必須要歸功于一人。祁峰想到被他禁在偏帳的顧夕,長長嘆了口氣。 自從那日出手將顧夕拿下,這小子便不言不語,與他做無聲的反抗。 祁峰好幾次想將趙熙引至偏帳,自己收拾不了顧夕,估計唯有趙熙能讓他回心轉意??梢幌氲筋櫹@樣決絕,他又萬分遲疑。 就這樣耗著吧。幾天時間,顧夕不吃不喝,病榻纏綿,越來越虛弱。 祁峰轉身進了顧夕的帳子,心里又想到這個帳子與趙熙太近了,趙熙病情見好,恐怕哪天出帳發現這里。他想著看看顧夕,過會兒出去就吩咐人給顧夕移個遠些的帳子。 老軍醫正在帳中,行了禮后,長長嘆息。 “怎樣?”祁峰皺著眉,“他若仍不吃飯,那湯飯就多灌幾次,總是聊勝于無?!?/br> “陛下啊,老是這樣硬灌不成,傷了脾胃,總不能以后也是這樣吧,人豈不廢了?不若……”老軍醫欲言又止。 祁峰眉頭緊皺。 “哎,不若就應了小公子所求吧?!崩宪娽t索性道,“幾次夢魘,小公子都在說要離開。您這樣禁著他,實是要折了他的命呀?!?/br> 祁峰皺眉,“他這樣病體支離,若此刻放他走?一樣送命?!?/br> 老軍醫長嘆。 “沉住氣,這一半天,就會有結果?!?/br> “唯愿真會出現君上所說的奇跡?!?/br> “會有的?!逼罘鍒远ǖ?。 顧夕昏沉沉睡在床上,形容消瘦,面如白紙,像個易碎的瓷器,不仔細看,幾乎察覺不到他在呼吸。祁峰進來有一會兒了,顧夕睡著連手腳都沒動過一下,虛弱至此。 祁峰坐在床邊,心疼地撫了撫他冰冷的手背。窗外皚皚的白雪地,從午后開始雪就停了。他心頭那一點希翼,也隨著大雪初霽而逐漸升騰。 顧夕來營中那一天,他就派人搜索了附近山林,找到了一匹馬。那馬兒通靈,在雪地里久久徘徊不去。祁峰得報后,親自去看了那馬。顧夕騎來的那匹馬,是一匹草原馬,至少不是來自南華。那匹神駒和他的座騎一樣神駿,能有此良騎的人,不該是顧夕?;蛟S是顧兄長的?祁峰立刻令人放了這匹馬,并派一隊人馬尾隨著它。 希望猶如最后一根稻草,祁峰除了拼命抓住它,除了相信顧先生能為顧夕帶來生機,別無他計。 事情徹底陷入僵局的第八天,在顧夕將將彌留之際,派出的那隊人終于回來了。 祁峰得報,立刻丟下帥帳與他議事的一眾將軍,徒步穿過偌大的寨子,一陣風跑到到寨門。遠遠,就見馬隊中,一個脫塵挺拔的身影。即使是在眾人中間,亦是一塵不染,皎皎身姿,只騎在馬上,便讓人望之移不開眼睛。 “兄長?!逼罘宓难劬λ⒌亓亮似饋?,飛奔到馬前,手扶著顧銘則踩在馬蹬上的腿,仰起頭,激動的淚水從沒像現在這樣,撲簌簌地,止不住地流入雙鬢。 馬上的人緩緩摘下風帽,露出久違的容顏。長眉漆墨,眸含星輝,冠玉的面龐,歲月沒有一絲侵染。他漂亮的唇角微微啟了啟,終于長長嘆息,“入內再議吧?!甭曇羟逶?,因奔波的勞頓,微微有有些啞,雖然溫和淡然,卻給人不容置疑的威儀。 “是?!逼罘逭局绷?,親手牽著他的馬韁,入了寨。一路上,兵士戰將紛紛避讓跪伏。 顧銘則走過臥牛堡內外營區,來到燕興帝的大帳之外。他目光越過金帳,看向不遠處的另座大帳。金黃的帳頂,獸皮上烙印著燕國的圖騰。那處便是寢帳了。趙熙,就該在那里養傷。一路上聽親衛們講了臥牛堡的事,顧銘則焦急焚心。 趙熙得救了,顧夕卻危在旦夕。他策馬,一刻不歇地趕過來,希望能挽回那孩子的命。他長長吸口氣,這大概是十五歲離京后,離趙熙最近的一次。他竟有些怯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感受,顧銘則搖搖頭,“帶我先看看夕兒去?!?/br> “是?!逼罘灏阉鶎嫀ひ?。 “是顧夕?!鳖欍憚t搖頭。 祁峰愣了下,帶他來到偏帳前,“夕兒……在這里?!?/br> 顧銘則坐在顧夕的病床邊,被子里瘦弱昏睡的人,幾無聲息。他抬手撫了撫顧夕的額,燙人。他探手掀開被子一角,顧夕折了腕子的那只手還打著繃帶。 他執顧夕沒傷的腕子,把了把脈,就把顧夕冰冷的手放在自己手里緩緩暖著。 祁峰跟在他身后,看著顧銘則檢視顧夕,低聲,“兄長,是峰兒的錯,沒看顧好他?!?/br> 顧銘則回眸看了看祁峰,一別經年,長高了,長大了,長壯了,不再是宗山上那個憂郁的少年。方才入寨一路上能體會到他在燕祁兵士中的威信,真正是個只手擎天的君主了。 祁峰被他這一眼打量,有些撐不住,咬唇撲通跪下。 “過去的事,提也無用,你起來吧?!鳖欍憚t眉頭未動,轉頭不再看他。 祁峰無地自容,伏地道,“是峰兒擅自改了兄長的計劃,是峰兒動了私心,累得兄長費心籌謀,累得夕兒……” 顧銘則回目看他。祁峰不是個善言詞的人,這一席話,可謂剖心,尤其私心一句,窘得他臉紅到耳輪??煽v使如此,這小子那認準了便一往無前性子是至死也不會變的,此刻他剖心倒是泣血而告,顧銘則算準,若是再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還是會這么干的。 顧銘則揮揮手,“去準備些參湯吧?!?/br> “???是?!?/br> 顧銘則目光落在顧夕身上,“他來時,身上帶著一丸藥的,你替他收了?“ “藥?”祁峰自然記得,隨身帶著,拿出來。 顧銘則瞅了一眼,便收在懷中。 “真是□□?”祁峰奇怪地問。 “夕兒說是□□?”顧銘則好笑地撫了撫顧夕的額頭,“這小家伙,倒是促狹。這不是□□,是老藥王研究出來的一種奇藥,服下,可阻腦力?!?/br> 祁峰怔怔,“兄長,這藥如何阻腦力?” 顧銘則將藥又掏出來,遞給他看,“服后,可消減記憶,若服用得法,便可抹去前塵?!?/br> 祁峰瞠目結舌。 “夕兒從藥王莊逃出去時,就獨帶了它?!鳖欍憚t捏了捏顧夕的臉蛋兒,像小時候那樣,rourou的小家伙臉蛋柔滑,手感不錯,如今同樣的動作順手做出來,卻是入手沒一絲rou,瘦得讓人心疼,“夕兒,你是不是已經是打好了主意?舊事就這么不愿憶起?”顧銘則低聲,滯了好一會兒,輕輕拍拍顧夕的臉頰,“你自遇先生,也從沒過過一天真正的好日子,好,今生便與先生緣盡至此吧,先生就成全了你吧?!?/br> 驚世才絕,本就是世間不容。夕兒是奇才,實是聰明絕頂之人??伤彩翘^優越,才不容自己沾一絲灰塵。他的心先于身子垮了,才會這樣了無生機。 祁峰恍然,他完全想明白了這些日子的情形,老軍醫用盡良藥,夕兒仍昏沉不醒,除了傷勢沉重,更是心先成灰。 “這藥……”顧銘則在指尖輕輕捻動,眸中有些晶瑩,“也許能救夕兒枯槁的心?!?/br> 祁峰看著迷茫又傷感的顧銘則,心痛如刀絞一般。從來都是運籌帷幄,沉穩淡定,沒見過兄長這般痛苦迷茫,也許這藥就是兄長備給他自己用的,也說不定。 “能忘記過去的夢魘,也是種福氣?!鳖欍憚t把藥緩緩遞到顧夕唇邊。 “兄長?!逼罘灏炎∷直?。 “怎么?”顧銘則微皺眉。 “夕兒的過去,不止有夢魘,還有他最珍視的東西。他帶著這藥這么些天,都沒服下,就說明他在猶豫?!?/br> 顧銘則皺眉。 祁峰抬目看著他,“兄長是夕兒尊長,自可決斷??上骸€是她的侍君,縱使用藥,也不能由您一人來定?!?/br> 顧銘則捻動的指尖猛地一住,眸光隨微顫的長睫,輕輕掩去光芒。 祁峰噤聲。他分明感受到一向淡然從容的顧銘則的身上,流露一些從未顯現過的情緒,慌,亂,忐忑,不安,還有些畏有些懼,總之,氣息一下子短了。 “兄長……”祁峰試著輕喚他。 顧銘則苦笑著擲下藥丸,“峰兒,你派一隊人闖進藥王莊,便做好了打算,必要我怎樣都得來見她一面吧?!?/br> 祁峰不得不承認,“是,這是峰兒最后一次對兄長的謀劃擅專?!?/br> 顧銘則苦笑。自己親手教大的孩子,長大了,也會對他使計謀。不過一個個的,這計中計,確實漂亮。 這事終是要有了斷,他縱使再不愿現身,也不能眼看著夕兒就這么死去。 顧銘則長吸口氣,他真不確定,趙熙還愿不愿再見他這個欺騙了她十幾年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