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節
“沒來藥房抓藥嗎?”顧銘則皺眉。顧夕經過這番折騰,肯定著了風寒。 那管事搖頭,也很奇怪道,“老藥師從小爺那回來,臉色很不好,踉踉蹌蹌的?!?/br> 顧銘則回過頭,幽深的眸子里,閃了閃,“喔?” 那管事點頭,“是,瞧著恍恍惚惚的,藥箱也沒合好,叮叮鐺鐺的……” “藥箱?”顧銘則沉吟。 遠天忽然有幾聲凄厲鷹叫。厚厚的彤云里,幾只巨大的鷹直沖下來。 “咦?莊主您放出的鷹回來了?!蹦枪苁纶s緊奔過去。幾個鷹奴也從后院跑過來,戴著厚厚的手套,抬手接住幾只鷹。那幾只鷹雪天里飛了好久,羽毛上全是冰。顧銘則幾步過去,顫著手拂過鷹羽。鷹羽破損,上有血漬。 一個鷹奴理了理鷹羽,“主人,鷹主似乎有意外呢?!?/br> 鷹主便是鷹追蹤的人,如果遇險,鷹可以舍身衛主的。如今鷹傷成這樣,可想而知鷹主的情況定是危險了。 顧銘則眼中泛起波瀾。他養的鷹,都認主。顧夕的,祁峰的,涇渭分明。這幾只,追蹤的是祁峰??代椨鹕涎獫n,鷹主定是在血戰??墒侨缃駜蓢o戰事。祁峰此刻應該是在草原里,與趙熙在一處。他們是在與誰而戰呢? 顧銘則看著遠天潑潑灑灑的雪幕,心抽到最緊。 野狼谷。 “陛下,您別進谷了。山石松脫,太危險了?!?/br> 祁峰抬手示意別攔他,“點五百軍士,要身手最好的,別人留谷外,多拾柴火,多燃篝火?!逼罘逶俨煌P?,直沖進谷去。 丹頓趕緊跟上。 祁峰心頭似有一只手扼緊,身畔兩側,是迅速向后飄飛的雪花。他腦中似乎有方向在指引,向著黑乎乎的谷中最深處飛馳而去。 狼群因為馬群的沖入,一下子炸了。四處狼影,朵朵血漬迸飛。 五百人殺入狼群,是一場真正的廝殺。 祁峰眼中再沒有雪場,再沒有狼影,他徑殺入狼群中心。整甲浴血的那個瘦削的身影,在他眸中逐漸放大。祁峰終于看到了趙熙,他像閃電縱馬到坡下,彎身,將趙熙連同她捅死的那頭狼,一起撈起來。 趙熙捅死一頭狼,不及將劍□□,就被她的中宮一把撈到馬上。 她甩了下手,狼的尸體拋起個弧線,砸進狼群里。引發一陣嚎叫聲。 “不可戀戰,撤?!壁w熙在祁峰懷里探身,悍然削掉一只躍起的狼的頭顱。 “你怎樣?”祁峰摟著她,感覺懷里就像是摟了一塊冰。這在外面凍了多久,不知凍壞沒?他拉馬向圈外撤,“撤?!?/br> 眾武士向燕興帝周圍集結。狼群卻是聽不懂號令,紅著狼眼,前赴后繼地撲過來,將將兵士們分割在幾個小圈子里,各自為戰。 一頭壯狼騰空飛撲過來,祁峰懷里護著趙熙,騰不出手,眼瞅就要被狼爪抓到。趙熙從他懷里探出身,如虹劍氣,直接剖開頭狼的肚子。一腔狼血,灑了兩人一頭一臉。 遠天,突然傳來鷹隼鳴叫,幾只碩大的鷹從天而降,將已經撲上馬后鞍的一只狼啄下去。 這下祁峰和趙熙一同愣住。那幾只鷹拼了命俯沖下來,護在他們身周,凈撿狼眼去狠啄。 “撤?!逼罘迳碇艿膲毫︻D減,他再次沉喝。眾將士拼出幾條血路,護著二人一起撤出谷外。 出得谷,大大小小的篝火照亮了四野,狼群不敢上前,萎萎撤回谷中去了。那幾只鷹便又如箭般直插云霄。如來時一般,不留一點痕跡。 一場惡戰瞬間便止息,眾人皆驚魂未定。 “哪來的?”趙熙喘息著,擲下手上寶劍。她手臂上一道狼爪抓出來的傷,滴滴答答地淌血。 祁峰怔著看向高天,那幾只灰色的小點,已經隱遠不見。 “誰養的?”趙熙皺眉。 祁峰醒過神,抓過趙熙手臂,傷口很深,rou都翻過來。 “來人?!避娭写蠓蛟绾蛟谝贿?。 “快,進帳?!逼罘逄埋R,要抱她下馬,站在馬下,正好看見趙熙的雙腿。 祁峰大驚,“凍住了?!?/br> 丹頓從后面趕過來,也不知道馬上這騎士是誰,只看見腳凍成了冰坨,忙跺腳道,“快,用雪搓搓,看能救過來不?” 祁峰一把抱住趙熙奔回帳里。 趙熙坐在榻上,借著明亮燭火,終于看清,趙熙雙腿都被砸傷了,左腿最重。血水流了不少,又凍住了。祁峰顧不得脫掉浸血的外袍,直接跪在榻前,軍醫早送進幾大盆白雪。 “要,用雪搓熱,不然……”祁峰抬目,顫著聲音。 趙熙從未見祁峰這樣惶惶的神情,她反而不是那么慌張了,“搓吧搓吧,別急?!?/br> 祁峰瞧她云淡風輕的樣,恨得不行,咬著牙,“大雪天,往草原深處干什么去,搭上一條命,還是一雙腿?” 趙熙被他吼了一句,也驚了一下,這小子,這是瘋了?眼瞅著祁峰眼中含淚,霍地撕開自己的外甲,幾下剝干凈衣服,裸出上身。趙熙眸子一下子瞪大。祁峰俯下身,展臂把她的雙腿摟在胸前。 火熱的胸膛,慌亂又沉重的心跳,溫度堅定地傳給趙熙。隔了一會兒,趙熙膝上一跳,她終于有感覺,覺出疼來了。 祁峰眼中一亮,趕緊放開她,將她的鞋襪褪下,小心地按在雪盆里。趙熙被激得打了個冷戰,祁峰心疼地咬住唇,專注地用雪反復搓她的雙腿。 祁峰又手被凍得通紅,修長的手指全腫了。軍醫和丹頓在一邊直勸,“陛下,讓咱們來吧?!?/br> 祁峰堅定地搖頭。用了好幾盆雪,趙熙終于叫出聲,“咦,疼,慢點?!?/br> 這一聲猶如天簌,祁峰終于松了口氣,脫力地跪坐在腿跟上。 藥王莊。 放下一身沾血的鷹,顧銘則一改淡然超脫的神色,霍地起身,“備馬?!?/br> “莊主,哪里去?”管事趕緊攔,“外面風雪正急,此刻出莊,下不下得了藥王山都是兩可啊?!?/br> 顧銘則眸光掃向窗外,鉛云密布的長天,厚厚的云層,雪,一刻不停地由云層傾倒下來,讓人心中壓抑又驚懼。這樣的天氣,熙兒若是真有了意外……他握了握發顫的手指,卻抑不住心中狂跳不止。多少年沒有這樣的惶懼 “莊主?!惫苁鲁蛑欍憚t瞬間慘白的臉色,嚇了一跳。 顧銘則擺擺手。備馬的功夫,他轉到后院老藥王住處,人還未進門,便急聲道,“我有急務,要下山,你在莊里……”話說一半,他就愣在門口。 老藥王還穿著從外面回來的大衣裳,頹頓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滯。 顧銘則繞過桌案,發現從門口一路上,藥王的藥箱散落著扔在地上。他彎腰將藥箱提起來,里面銀針的包裹跌了出來。 顧銘則一抖腕,接在手里。入手,他眉頭就挑了挑,少了一根針?他下意識向四下掃了幾眼,沒見落在地上。他可不會認為是藥王施針時,落了一支在病患的身體里忘□□了。 “針落在哪里了?”顧銘則渾身都散發著寒氣兒。 老藥王撐著桌子站起身,茫然看著顧銘則。針?他恍然想起,方才踉蹌著出來,似乎忘給那孩子拔,出來了。 顧銘則臉上變色,轉身闖出院子。 老藥王伸出筋脈突兀的手,向那背影招了招,卻又僵住。從未見莊主這樣失態,一貫成竹在胸、運籌帷幄的顧大郎君,也有軟肋,也有力所不能及。 顧夕說得對呀,他們終是凡人,妄想超脫卻都忘了初心……老藥王踉蹌著跟到門口,已經邁不動步子,他費力地扒著門框,啞聲道,“錯了,錯了,太癡、太迷,才入了狂……” 顧銘則早一股風地掠遠,再聽不見他的話。他挾著風,闖進顧夕的院子。滿院覆著厚厚的白雪,沒有一個腳印。顧銘則提起來的一口氣,一下子xiele一半。他趟著齊膝的雪,穿過院子,推開顧夕睡房房門…… 一盞茶功夫之前,顧夕手上一滑,針從指尖滑落。他慌亂地在床上摸索了一陣,沒有。他傾身向床下看。動作大了些,直接從床上跌下來,他沒力氣撐起來,就著這個姿勢半俯在床邊,摸索著。那本該閃著銀光的灸針,仿佛融進了空氣里,遍尋不見。 顧夕咬著牙,用手背拭去額上的汗。疼,并不是拔出針就能退去……不過就是疼,他能忍,只是他恐怕自己再大動一下,就會暈倒過去。顧夕用力咬著唇,讓自己保護清醒。 房門忽被大力推開,寒氣兒一下子涌進來。 顧夕背一僵,滯住。緩緩回過頭,看見他的先生站在門口,沉著臉,眸中含著寒星,。先生來得好快,顧夕眸中的光亮寸寸破裂。 顧銘則看著自己親手教養大的、精雕玉琢、金食玉衣養大的孩子,狼狽地半俯在地上,瞅著自己的目光里,全是戒備和驚懼。顧銘則覺得剛平復的心中,又牽痛。 他咬牙,大步走過來,裹著寒氣兒,激得顧夕向床頭縮了縮。 顧銘則沖著緩緩朝顧夕伸出一只手,“先生的話,從不二遍。拿來!” 顧夕調回目光,看著先生那曾經寬和溫暖的手,卻覺得那樣陌生冰寒。 顧銘則眉頭擰了擰,往顧夕面前又探了探手, 顧夕自然知道先生脾氣,卻只有澀澀搖頭。他拿什么呈上去,針也沒找著。 顧銘則眸光里全是焦躁。草原情勢不明,他一刻也不能耽擱。于是他一手拖起顧夕的手腕,將他從地上拎到床上。 “急了?要用的東西,便可以順手摸來?”他眸色清寒,看著顧夕,“再等一年,你都等不及?先生是敵人嗎?需要你無所不用其及?” 顧夕啟了啟唇,卻說不出話。顧銘則扯起顧夕一只手腕,嚴厲道,“銀針呢?” “沒……”顧夕疼得緊,一扯之下,虛汗鋪了一臉。 顧銘則以為顧夕不承認,心里一急,直接把人摜在床上,“夕兒,不要任性,先生有急事要辦,沒有功夫?!?/br> 顧夕搖頭,“不是……”話也只說了一半,先生已經一把撕開他的深衣。 “嘶”的一聲,布料裂開,顧夕的身子一下子裸在空氣里。 “啊?!鳖櫹Φ偷徒辛艘宦?,下意識伸左手格擋了一下。顧銘則眸中半是驚異半是怒意,從來乖巧聽話的顧夕,有一天也會和他動手支擺? 顧銘則一咬牙,抓著顧夕腕子的手指用力……“咔”的一聲骨裂聲。 這一下子,顧夕幾乎疼得昏死過去。他好一會兒找不回意識,眸中蘊滿的淚,無意識地撲簌簌地從兩鬢流到枕頭上。 顧銘則也愣住,心火過大,焦急焚心,他下手失了分寸。那孩子終于消停了,不折騰了,只是失了魂魄般直愣愣瞅著自己折斷的手腕。顧銘則微微皺眉。他手指捻了捻,替顧夕把斷骨接上,低低的斷骨銼動的聲音,在突然靜寂下來的房間里,甚是清晰。本是疼入骨髓的,可顧夕卻仿佛沒了知覺般,只愣愣地看著自己的左腕,臉色蒼白如透明。 “夕兒?”顧銘則伸手攬住他,才發現顧夕全身都濕透了,“夕兒……疼得緊?對不住,先生心急了……”他低頭輕聲哄顧夕。 顧夕沉著先生的懷里,卻覺全身冰冷。他滯了好一會兒,動了動唇,卻沒發得出一聲。他的視線已經模糊不清,面前的人忽遠忽近,看不真切。聽得有人叫他“夕兒?!蹦鞘窍壬穆曇?。 “先生,夕兒想你……”陷入迷茫狀態的顧夕忽然牽了牽嘴角,露出個溫婉又靦腆的笑意。在顧銘則眼前,仿佛盛開了一朵雪蓮。 顧銘則伸手撫了撫顧夕汗濕的額頭。 “你是誰呀?”顧夕不情愿地擺擺頭,仿佛不想被人觸碰。他還用斷了的那只手向前夠了夠,試圖撫一撫面前那個人的臉。那個從小寵他,愛他,在他心中如兄如父的先生,是面前這人嗎?他為什么看不清那張臉?更看不透那顆心? “別亂動?!鳖欍憚t懊惱地低聲,他意識到顧夕已經在失魂癥的邊緣了。是自己逼他太緊,還是手段太激烈,畢竟才十七八歲的孩子,承不住。 方才看到受傷的鷹,他一顆心便全亂了。從來計劃妥當,步步設計的他,何時受過這樣的驚嚇。熙兒長大了,人大心也大了,時常不在自己控制和意料中。她若真是有意外,他便如何補救?興許就是這樣紛亂的心境,讓他大失方寸。在全亂的心的指引下,他正朝著失控的邊緣滑陷。 “哎,碎了……”顧夕仍在夢囈。 顧銘則湊近些,感覺到顧夕呼出的氣息,又輕又緩,時有時無。 “碎了……”顧夕睜大迷茫的眼睛,看著虛空。 顧銘則隨他目光去看,只有搖動的燭光,忽明忽暗。 顧夕又抬左手,顧銘則抬手按住他,“別動它了,只是折了,先生給你接上了,一個月便能長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