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
給他個機會,容他些時間,五年,十年?趙熙細致地計算著祁峰從起步,到壯大,需要的時限。 或者給他十個世家女,就在南華懷妊,生下元子,長大后便送到王庭,繼承皇位。一個長在南華、錦衣玉食的皇子,必不會再是下一個祁峰。 這個在心頭盤旋了多日的念頭,又漲了起來。她頭痛地捏著額角,思忖著這事是否真的可行。 正絞盡腦汁,一個內監神色緊張地跑過來,“主子,趙大總管回宮了,正逮著喜總管,打板子呢?!蹦莾仁淌窍沧右皇謳Х銎饋淼?,也算是喜子的徒弟。他是真著了急,挺冷的天,額上全是汗。 趙熙怔了下,隨即明白了,喜子這是吃了昨天的瓜落啊。她苦笑搖頭。太后還沒出馬呢,一個趙忠,就能借收拾喜子,打了祁峰的臉。 她略尷尬道,“傳朕口諭,板子停了吧,著喜子養傷。宣趙忠御書房見駕?!?/br> 御書房。 “病好些?”趙熙不叫趙忠行禮,“有什么急務,吩咐人一聲就好,大雪天的趕路,看再著了風寒?!?/br> 趙忠堅持全了禮,起身道,“多謝陛下體恤?!?/br> 趙熙打量趙忠,半年未見,竟老了許多,面有病容,“大總管病了?”趙熙要喚太醫來。被趙忠攔下。 “老奴老了,終究是要歸于塵土,沒什么。老奴一生受主子榮寵,唯掛念陛下……”趙忠哽了一下,“這回來,確有急務?!?/br> 趙熙點頭,“大總管講?!?/br> “這第一急務,便是懲治喜子?!?/br> 趙熙愣了下,“喜子伺候得很好呀?!?/br> 趙忠搖頭,“咱華國后宮自有有典儀,多少年來傳下來的規矩,須知它并不是走個過場,實在是顧惜著主子們的身子呀……” 剛開了個頭,趙熙便知趙忠指的是祁峰在馬車與她相合的事情。面對這個歷經兩朝的老內監,那一頭花白滿臉憔悴,唯有苦笑,“那天的事,是朕欠考慮了?!?/br> “主子哪有錯的?縱有失妥當處,也是喜子沒盡到提醒之責?失職,失禮,失了規矩……” “哎,咱們大總管這是越來越咄咄逼人了?!壁w熙苦笑著打斷他。這哪是在說喜子,分明是指著祁峰罵他了。 趙忠垂下目光,“是,老奴也是失了規矩,下去后自當領罰?!?/br> 趙熙趕緊擺手,“大總管啊,便饒了阿峰吧?!壁w忠這年紀,這身子若是一意領罰,那祁峰作為中宮,豈不是要領責在先嗎? 趙忠沉吟著,“陛下,不是老奴盯著祁中宮不放。俗話說人心總有不足,他現在就視華國禮教于無物,不顧惜陛下的身子,若是將來在本國君威日重時,恐怕會有不臣之心呀?” 趙熙勉強笑笑,“大總管這是在對阿峰誅心啊?!?/br> 趙忠搖頭道,“也該是他有這個心,才誅得到啊……” 趙熙語滯。 趙忠看天色向晚,怕耽誤陛下休息,他站起身,“老奴回去了,以后不能天天守著您,您可要保重身子呀?!?/br> “在宮里多待些日子吧?!壁w熙挽留。 趙忠搖頭,“哪有過了六十還留在宮里的內監?不合規矩?!?/br> 趙熙心里酸酸的。 臨行時,趙忠鄭重拜別了直熙。又像所有護孩子的老人一樣,殷殷囑咐。 趙熙紅著眼圈點頭,“還是總管疼朕?!币蝗鐑簳r撒嬌的語氣。 趙忠禁不住老淚縱橫。 趙熙回宮時,已經是傍晚。宮娥侍候她換了家常的衣服,趙熙松泛下來,長舒了口氣,“正君呢?” “中宮大人在外后宮自己的寢宮里?!?/br> “喔?”趙熙點頭。祁峰自回外后宮,就一直住在她的寢宮里,方便幫她壓制寒毒。中宮宿在陛下寢宮不合規矩,這也是御史們詬病中宮不遵禮則中的一條。祁峰今日搬回了后宮,不知現在如何呢。 “擺駕?!壁w熙起身。 外后宮里一片寧靜。她的侍君們深諳清靜的真諦,從不上前面擾他。安安靜靜地生活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里。在更遠處的一大片內后宮里,因為太后未歸,而顯得更加靜謐。老宮妃們沒了先皇在時的心氣兒,也變得更加知天命了。 這恐怕是所有王朝中最寧靜的后宮吧。趙熙輕輕嘆了口氣。 迎面走來一隊上夜的暗衛。見到陛下輦車,皆閃在路邊跪伏。趙熙居高臨下,向那一排暗衛看了一眼。熟悉的玄色公服,是武衛營最修身的裝束。暗衛們行動力強,總要利索點才好??删褪侨绱?,那個小家伙還老對她抱怨說,下擺長襟就是瞧著飄逸好看,其實在施輕功時總裹腿呢。 “陛下沒穿過,自然不曉得,就是瞧著好看,一點也不利索?!蹦莻€小家伙一副嫌棄的表情,長腿一屈,便踏在樹上,要給她演示這坑人的常服有多么不實用。 往昔的時光,仿佛上輩子的事情。斯人已經遠遁,只在她的生命里留下戳心的記憶。 趙熙用手指捏了捏額角,眸中又酸又澀,幾乎滴下淚來。 到了中宮所在,那個挺拔的身影從宮門迎出來,趙熙才強打起了精神。 祁峰迎面看她下輦,打量了一下她神色,愣了愣。 “平身吧?!壁w熙越過祁峰,徑進了院子。院子里干凈整潔,顯然是日間剛灑掃過,空氣里還有濕氣。大家悉悉索索退出院子,只有祁峰跟在她身后。趙熙向祁峰伸出手,他上前一步,扶住她。祁峰的手又溫又有力,趙熙放松下來,依在他懷里。祁峰摟著她一同進了屋子。 “在做什么?” “……”祁峰只緊了緊手臂攬緊她,未語。 趙熙狐疑地看看他。進了屋,趙熙才明白為何祁峰不答。矮案上焚著香,陳著禮則,看情形,他已經抄完了一份,放在案頭,這一份打開的也抄到了尾聲。 “一份是補給上一回的,一今天要用的?!逼罘宓穆曇魪纳砗髠鱽?,展臂從后面攬住她。 “如果今夜朕不來呢?”趙熙挑眉看他。 祁峰垂目也看著她,形狀堅毅的唇,緩緩上揚。 趙熙以為他頂大天了能說一句,陛下不來的話,留做下回用??善罘逯挥煤Φ耐识⒆∷?,一字一字清清楚楚,“那……怎么可能?!?/br> 趙熙訝然。從前可沒發現這小子這么主動。做回了自己,就把本性展露給她看,這是忍了多久的愿望啊。 “趙總管走了?”祁峰安置她坐下,彎腰替她卸發上釵環。 趙熙從鏡子里看他,修長手指在秀發間輕輕動作,不熟練,卻也不笨拙,估計為此還練習過。想到趙忠方才的話,趙熙和緩道,“趙忠今天罰了喜子,你心里別不自在?!?/br> 祁峰坐在她身側。趙忠此回回宮,并未見祁峰。據下面人回報,他說話時一口一個祁中宮……趙忠是知道正君死遁的事情的,卻不認,對換了身份的祁中宮可謂厭惡至極。 “趙忠是最關切陛下的人。是臣侍傷到了陛下,連趙忠都不會原諒?!彼鹕砹靡?,鄭重拜下,“當日死遁,臣侍欠陛下一聲歉意。當日年輕氣盛,總覺得這條路是最對的。只想到了自己,卻忘了陛下也會被傷到……對不起,臣侍至今想來,當日行為,錯得離譜,自私至極……” “臣侍已經打定主意,縱使沒有后嗣,也會挑賢才承繼祁主君之位?!逼罘逄靠此?,“目前祁皇室成年男子,可堪大用的,都歲貢給陛下了。明年始,十歲以下稚童,也送入華宮教養。請陛下擇賢才教導,層層淘選。他日若選出能得大用者,峰會遜位給他?!?/br> 祁峰鄭重道,“十年,或十五年,臣卸任后,唯愿長伴陛下身邊,以贖對吾妻所犯之過錯?!?/br> 趙熙震動。 ----------------------------- 城門。 暮色中,趙忠久久站在泥濘里,看著皇城方向。 喜子剛挨完打,硬撐著從車上下來,“師父,外面冷,您站好久了?!?/br> “喜子……”趙忠回目,渾黃的眼睛里全是嚴肅。 “哎?!毕沧鱼读讼?,趕緊答應。 “跪下?!?/br> “哎?!毕沧犹嵋?,跪在泥濘里。 “師父此一去,便將陛下交予你,你要發誓……” “哎,徒弟發誓,一生忠于陛下?!?/br> 趙忠搖頭,“忠心還不夠,得歷練自己,得有本事,有手段,有能幫得上主子的能力?!?/br> “是?!?/br> “太監弄權,為前朝所棄。但咱們弄的權,若是為了陛下,為了給陛下擋災擋難,便是弄了,又如何?”趙忠站在北風里,白發凌亂,臉上全是淚。 喜子被震到,哭著叩頭,“是徒弟無能。下回,”他猛扇了自己一個耳光,“沒下回了。弟子一定不會再犯這等錯,給陛下招災?!?/br> 趙忠又搖頭,慈愛地撫著喜子自己扇腫的臉,“不成,現在你根基淺,斗不過中宮。我試著在陛下面前進言,想法拔除他,卻不成功。不過不怕,師父還有后著。此回拔除了中宮,陛下后宮的好些個小主子們,你可要能把得定。再也不能出現妖媚惑主的事情??v使真有那么一兩個出挑的,你就用手段,整治了也行。萬不能讓陛下吃了虧去?!?/br> “是?!毕沧由袂閯C然。師父這一席話,顛覆了他做奴才十幾年的三觀。但經過此事,他也一下子開了竅。只要真心對陛下,就不會引誘著陛下做不好的事情。如果做下了,那就一定是禍水。他得幫著陛下把好這一關。 “也得學會保護好自己。你自己安全無虞,才好長久地伺候陛下呀?!?/br> “哎?!?/br> “別學師父?!壁w忠哭得渾身打顫,“不過若是真沒轍了,就豁出命做這一回,也不枉與陛下主仆一場啊?!?/br> 喜子愣在原地。眼瞅著趙忠上車,人走遠了,他才如夢初醒。喜子掙著站起來,“師父,師父……”凌厲的呼喚聲,飄散在夜風里。 “快備車,快追?!?/br> 旁邊人拉住他,不肯放行,“總管,內監無詔不得出城,您已經在城外了,該回去了?!?/br> “快追?!毕沧悠怀陕?,被手下的人硬拖著回了城。 次日午后。趙忠從茂林出來,馬不停蹄地回了別院。 暮色降臨后,趙總管處理后一切事務,自己只穿著中衣,赤腳站在雪地里。眼望皇城方向,白發飄散在雙肩。 幾個小太監拿著大杖子,顫抖著站在旁邊。 “小爺,老奴本想著等您回來,可是不成了,有祁中宮在,你是回不來了。老奴怎么才明白這個理?”趙忠蒼老的聲音,在冷風中回響。 “來,重重打?!壁w忠自己伏在雪地里,回身招呼。 “爺爺,小的們不敢?!?/br> “不敢?”趙忠哈哈大笑,“這是幫爺爺盡忠呢,你們想壞了爺爺的忠心?” 小太監們期期艾艾地上前,一個膽大的先打了一杖,不重,但也讓趙忠吃不消了。 “來,打?!壁w忠咬牙。身后如雨點的杖子打下,他吃疼,把臉埋進雪地泥污里…… —————————————————————————— 次日,朝會。 御史臺風聞上奏。彈劾祁中宮。條條清楚,款款查實。 趙熙頗吃驚。按昨日情形,御史們今日不會再頂風而上,為何? 正狐疑,一個內監小跑著上來,在她耳邊低語,“趙忠趙總管昨日在別院杖斃……” “什么?”趙熙霍地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