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
太后嚇了一跳,她猛地跳起來,卻腳下一滑,捧著肚子坐在地上,直疼得臉色發白。 顧夕強自收斂心神,掙著坐起來,向帳門口看。外面并沒有侍衛沖進來。顧夕有些怔愣,并不知道太后已經命人都撤到遠處去。 時間緊迫,他艱難地從床上起身,四周找利器武裝自己。大床床頭有繁復格子。他艱難地抬手拉開抽屜??嚁嗬K索時,過于用力,顧夕的手腕上也是鮮血淋漓。顧夕先翻出一些絲帶,將傷處裹了裹,他失血太多,能保存些自然是好的。 他又向里面翻了翻,里面全是細軟,顧夕翻了翻,果然有男裝。他顧不得別的先穿一件再說。里面還有些盒子,露在外面的,有一堆令人臉紅心跳的器具。顧夕嫌惡地甩了一下,箱子里的東西揚了一床。一個鐵器叮叮吵當當地引起了他的注意。顧夕眸光跟過去,那鐵器形狀并不規整,似乎是一塊上截下來的一半,周邊有繁復花樣圖騰,中間一個古樸的燕文。顧夕垂目盯著看了一會兒,忽然皺起眉。 顧夕一把拿在手里,又沉又厚重。 太后已經嚇得臉如土灰,坐在地上顫聲,“放下。哀家給你金銀珠寶?!?/br> 顧夕修長的手指,掂起那塊鐵器,在太后眼前輕輕晃了晃,他冷笑低語,“我猜,這可是金銀珠寶也買不下來的東西。在燕國,只此兩塊……對不對?” 太后欲哭無淚。這小美人竟如此聰明,看來他已經猜到手中為何物。 眼見他將東西收在手中,抬步向外走。太后絕望喊道,“你若攜兵符離營,我大燕子民都不會放過你?!?/br> 顧夕停住步子回目冷冷掃過一床的yin,邪器具,“若你的子民知道你將兵符與什么放在了一起,更不會放過你?!?/br> “殺了我吧?!碧蠼^望地癱軟在地。 顧夕搖搖頭,“你不配我動手?!?/br> 這個帳子,這個營地,他真的是一刻也呆不下去,顧夕出帳直接牽了兩匹馬,自己騎上一匹,另一匹牽在手中,他想了想,以他現在的狀況,不足以帶山崢出去。不過她仍是祁峰的母親,祁峰馬上便可回營,可保她無虞。想到此,顧夕再不耽擱,直奔營門方向而去。 萬山躲在帳外,看著顧夕的背影,哼了一聲。他看左右無人,自己閃身潛進了太后營帳。 太后捧著肚子在地上哎喲,卻見萬山進帳。她吃驚地張大嘴,萬山縱使與她私通時,也沒這么大白天闖進來過。 “做什么?”她驚怒道。 萬山也不理她,徑在帳中四處翻找。 太后明白過來,臉色發白。果然萬山找不到兵符,就來審她。 “被他拿走了?!碧蟊凰笞〔弊?,臉憋得通紅。萬山絕倒,真是沒想到,他方才眼睜睜放走的,是燕國的兵符啊。 太后氣結道,“……人是你獻與哀家的人,你必脫不了干系。竟敢盜走兵符,如果追不回來,哀家必賜你剮刑?!?/br> 萬山聞言變色。他陰森森地看著太后,鷹眼中涌動的,全是殺意。太后先時還在咒罵,此刻在他瞪視下,漸漸瑟縮。 萬山緩緩抬掌,扼住太后的脖子。這次,他沒松勁,蒲扇一樣的大手捏得太后的脖子咯咯作響。太后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無力地掙扎了一會兒,便絕息而亡。 萬山得手,起身拂了拂袍角上的灰,轉身頭也不回地出了帳子。 燕營。剛剛集結起來要去邊境迎攝政王的部隊還未出發,另一支由死士組成的精強騎兵,已經集結完畢。萬山坐在高頭大馬上,臉色陰沉,“太后遭遇不測昏迷不醒,眾將士即刻隨本王出發追兇?!?/br> 百夫長駱格上前道,“王爺,我等皆奉兵符詔令,有太后旨意也成,請您出示?!?/br> 萬山眼中全是血紅,怒道,“兇人已經出營,太后還在昏迷,你還跟我扯這個?兵符就在太后帳中,你自去翻吧?!?/br> 駱格被他噎得沒話說,只得翻身上馬。千人隊浩浩蕩蕩,向顧夕馳遠的方向追去。 山路行了不遠,就見馬蹄印分做兩個岔道。 一個探子下馬探了探馬蹄印,“都有偽裝,看不出哪邊印子深淺?!?/br> 顧夕出營時帶了兩匹馬,這回萬山算是明白用處了。他回目看了眼身后,尋思著若是能帶萬人隊出來就好了,才千人,一分兵就愈顯得少了。卻聽耳邊一個兵長高喝,“不過是追一個人,何必這樣謹慎?分兵?!毖啾騺碜园?,也不派前探,唿哨著,一路朝著馬蹄印追下去。 萬山到底手里沒有兵符,不好多插言,跟著一隊追下去。 追到日落,眾人發現前面是懸崖。一匹馬渾身大汗淋漓,孤零零站在崖邊。那兵長恨恨地跺腳,大隊人馬亂哄哄堆在崖邊,茫茫大山,哪里去找人去? 萬山騎在馬上,臉色陰沉如墨云。難道真是自己命中注定,與皇位無緣,與兵符無緣?眼見時間越拖越久,太后死在帳中,他出來太急,沒來得及做下安排。他恐怕營中有變,于是恨恨地扯轉馬頭,脫離了隊伍,沿著山路獨自往回趕著去善后。 急急轉過山路,馳下一座高坡。追出來的路途不近,萬山趕了一個時辰,才隱約看見大營在夜幕中的輪廓。整座大營靜謐,這讓萬山懸著的心稍微安定。他又催馬,突然馬揚起前蹄,受驚地長嘶。 萬山沒防備,被甩下馬背,狼狽地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耳聽咔的一聲悶響,腰上劇痛,腿卻沒了知覺。 萬山差點暈過去,緩了緩神,人仍爬不起來。真是腰摔斷了?萬山懊惱地咒罵,突然驚見前方站著一個修長的身影。月光正在他背后,皎潔地灑了一肩,仿佛鑲上了一圈銀邊。 “你……”萬山逆著光,也認得出,那挺拔的身影就是他的親子顧夕。 他追了一下午,顧夕原來就在離營不遠處等著他。 萬山突然心生預警,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少年。顧夕正緩緩拔,出長劍,劍尖指著他。 “你……”萬山瞇著眼睛,“你要殺我?我是你師尊,是你父親?!?/br> 顧夕臉色蒼白,眸中全是水汽。他站在這里一個下午,眼看著千人隊追了出去,又等到萬山一人折回。是師父,是父親,是他一生的孽債難償。顧夕終是狠不下心,他收了劍,轉身要走。 萬山使勁力氣也坐不起來。他恨恨地捶地,“逆子,你給我回來。你要走到哪里去?你是我萬山的兒子,走到哪里去也是我的兒子。我命你回王庭去,爭權奪位,為父做不到的,我命你去做?!?/br> 顧夕腳下踉蹌了下。 萬山獰笑,“你不是喜歡趙熙嗎?等你在燕登了頂,自然有資本和她在一起了。不然你只是她的一個小寵,容貌再美,也挺不過幾年便老了,到時她會再看上別的才俊?!?/br> 見顧夕繼續向前走,萬山猙獰地吼道,“你別以為有她庇護,如果我作證,是你殺了太后,搶了兵符,那么整個燕營都將緝捕你,還有王庭。兩國的戰爭若因你一人所起,你看趙熙是護你還是要江山呀?” 顧夕霍地回頭。 萬山得意地笑,“瞧,把希望建立在別人的庇護中,是多么的可悲?總要自己強大,才能掌控命運。來吧,夕兒,為父會助你實現宏圖,助你成為最強的人。到時別說趙熙,天下最好的女子,都歸你享用……” 顧夕沉沉地看著在地上滾動的骯臟的家伙,枉為一代宗師,枉為人父,只要他活著,兩國不知會起多少干戈。剛剛穩定的王庭,又要被權利攪弄,剛剛振興的南華,又要被拖入戰爭的泥潭。 顧夕一步步走回來,每走一步,都覺得心在抽痛。幾步路,他卻似用盡全身力氣。 萬山看著顧夕回來,鷹目愈加銳利。他狂熱地叫道,“來吧,父親助你實現宏圖……” 顧夕停在他面前,發顫的手緊緊握著寶劍,用力之大,手心都硌破,血滴滴答答從指間滴落。萬山看著那淬血的寶劍,劍尖鋒利,在眼前緩緩放大。 “夕兒……”萬山喚了一聲,便被劍氣劃過喉管,他瞪大眼睛,凝滯。 顧夕的劍氣,純凈包容,一如他的人,平和從容。在山上時,所有人都說顧夕可不像萬山的弟子。兩人的武功雖同出一路,但內里的氣韻卻完全不同。萬山知道,這是因為他心底裝了太多恨,而顧夕卻長在愛和善意里。 萬山被這劍氣劃開喉嚨,甚至沒體會到有多么痛苦,只感覺到一涼,就再吸不進氣,肺里開始縮緊。 他怔怔地望向顧夕。顧夕眼中全是淚,眸光卻無比堅定。他單膝跪下,“王爺……” 不叫尊者,這是要斷了師徒情義?萬山嗬嗬冷笑,他已經說不出話,只伸出手指了指顧夕又指了指自己。血脈相連,你斷不掉的。 顧夕輕輕搖頭,“王爺說是就是了?你能如此篤定?” 萬山忽地睜大眼睛。是啊。山崢美貌,垂涎她的人定也不少。顧夕真是他的兒子?還是山崢自己也不確定?萬山被這樣的設想嚇住了,他嗬嗬地叫著,卻已經是出氣多入氣少。 喉嚨處的血汩汩奔流,人越來越痛苦,指節因用力而僵硬成爪狀,面目扭曲幾近猙獰。不甘心。萬里河山,一生報負,就隨著這最后一絲氣息,緩緩消散在空氣里。 顧夕緩緩抬手,從袖口露出的手背到手腕傷口縱橫。萬山混沌的眼珠隨顧夕動作遲緩轉動。只見顧夕垂頭,用力咬破食指,用力之大,連唇上都染了血色。 新鮮的血滴從傷口處蜿蜒流過顧夕玉雕般漂亮的手上,觸目驚心。他將手移到萬山頭頂,血一滴滴落在萬山身下的血泊里。 “還王爺一捧血,”顧夕眸色深不見底,含著無盡水汽,“黃泉路上王爺細看分明,若是子弒親父,便告到閻君座前去吧,夕這條命,愿償骨rou生恩?!?/br> 萬山用盡全身力氣,側過頭去看那一汪血跡。 顧夕也看著。 膝前那汪血,絲絲縷縷,絲絲縷縷,融合在一起。 “嗬嗬……”萬山似哭似笑,狀似魔鬼。他伸手在血泊里劃拉了一把,就握緊在手心里。 “啊……”萬山睜著眼睛,斷了氣。 顧夕痛苦地閉上眼睛,滿眼血色,卻揮之不去。 第55章 華宮(一) 嘉和二年,是一個動蕩的年份。 在這一年, 廢太子亂政, 牽動南華大半兵力。廢太子趁女帝出城巡防之際,在城內導演了一場奪宮鬧劇。而女帝并未與之爭斗, 終他病逝,也未入城,顯示出了令世人動容的容忍與謙遜。趙珍在動亂中早早病逝,女帝這才回城入宮, 下令以兄禮將之厚葬在皇陵,以此全了手足之義,舉世皆贊嘉和帝為仁義之君。女帝肅清太子一黨, 實現軍政大一統。 這一年鄰國燕祁內訌。小皇帝在邊境被生石灰水燒死,三王爺死于非命,萬山皇叔不知所蹤,最離奇的是,太后竟歿于自己的大帳中。 當日太后曾留一個年輕男子在寢帳內, 之后便被害。據說這男子系萬山王爺所獻。消息一出,兩國皆震動, 聯手發出海捕文書,緝捕嫌犯歸案。 女帝在重新收攏兵權后, 即以正君位誠聘燕祁新皇祁峰。帝君二人在大婚日, 攜手于天壇高臺之上, 向世人宣布, 南華與北燕, 從此結為盟國,永為姻親,從此兩國百姓自由通貿,聯姻,亦可出仕。 北燕地域遼闊,但氣候惡劣民生艱難,兩國結盟后,大批燕人遷入南華,真正實現了兩族通商,通婚。同時,南華實行了最嚴厲和最嚴謹的戶籍制度。這一次細致到戶,若無戶籍證明,在南華可謂寸步難行。這一舉措,有效控制了兩國的人員動蕩,兩國聯盟終于奠成。 初冬,一場大雪將大地覆蓋,粉妝玉砌的北邊境寧靜詳和。一年前重兵陳布,鐵蹄廝鳴的噪雜,仿佛已經是很久遠的回憶,南北兩個大國在這一年進入冬天時,終于得以休養生息。 南華皇宮。陛下寢宮。 趙熙從朝上下來,有些疲憊,回到寢宮就揮退侍婢,獨自倚在暖炕上看公文。門簾輕響,一個年輕的內侍躬著身進來,給她添茶。那內侍相貌清秀干凈,低眉順眼,規矩就像是用尺量出來的一般。 趙熙放下書,“喜子,最近看你干爹去沒?派去的御醫可得用?” 那叫喜子的內侍忙撩衣跪下,叩頭道,“奴才代干爹謝主子恩,干爹說人老了到冬天就難過,熬過去就好了,請陛下莫掛念……” 趙熙輕輕點點頭。自從顧夕在燕營失蹤再未回別院,趙忠也未隨她回宮。趙忠已經六十多歲了,到了熙養天年的年紀,所以趙熙留他在別院熙養。趙忠推薦了他最得力的徒弟喜子,照顧趙熙。 喜子果然得用,一舉一動,都得趙忠真傳。尤其熟知趙熙生活習慣,與趙忠服侍時沒有二樣。喜子利手利腳地給她添茶,又把看過的文書理在一起,輕輕擺在案邊。側頭看看炭火,又溜邊出去,給她加炭去了。 趙熙輕輕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小憩。感覺身上被蓋了件暖被,輕輕的,喜子又悄悄地退出去。 華國歷代皇帝中,她朝的權利集權最是頂峰。所謂一言九鼎,只手為天,也不過如此。若是在人后,卸下真龍的偽裝,她也不過是個傷痕累累疲憊孤寂的女子而已。 方才她看的是一份醫案。是太后的。她回宮時,不僅趙忠自請留在別院,太后也留在了茂林。久病不愈的老太后,對女兒道,“太醫都隨皇帝回去,哀家只留這些劍侍?!碧罂冗^一陣,捶著床對暗衛們急道,“你們也別在哀家這了,快去北邊境,把夕兒尋回來。就說哀家讓他早點回來?!?/br> 劍侍們都垂目含淚。顧掌劍失蹤。各州府遞次發下的海捕文書上,畫影圖形,連最偏遠的山村也貼了個遍,卻仍未獲他消息。兩國陛下不間斷派人四處巡查,可顧夕就像是一滴水在艷陽下蒸發了干凈。 北邊境的十萬大山,被數十萬兵士細細梳理,皆不獲。不僅是顧夕,萬山也了無蹤影。 六個月后,雙方終于停下瘋狂尋人的舉動。這么找,如果也找不到,那這人,幾乎可以斷定是不在人世了。但這回沒人敢再說這話,趙熙冷得像冰碴的目光,足以洞穿他們脆弱的頭顱。 窗外,又飄起雪花,密密匝匝地,鋪了一天一地。趙熙坐起來,癡望著窗外,想起年前,她推雪到北營去。在半路上,那個躍馬來接她的少年,輕裘軟甲,比余輝還光彩的笑意,彼時情景,如今卻足以灼透她的心。 “夕兒,你在哪里?”趙熙推開窗子,任雪花撲進窗來,濕了滿臉。涼風涌進室內,她的視線里,全是霧氣,“夕兒,你真的像他們說的,不在人世了?你是宗山掌劍,是我的侍君,我不信你會真的不在人世了。我不信……” 趙熙心中的空洞又開始劇痛。即使一代宗師,智計百出,顧夕也不是百折不斷的精鋼??墒撬坪鯊奈聪脒^珍視和愛重。于是在登頂的路途中,她終于失去了心尖上顧夕。 外間,傳來喜子的聲音,“主子,燕國來貢了?!?/br> 趙熙默默關緊窗子,疲憊地走回來,“嗯,知道了。派誰來的?” 外間默了一下,傳來個低低的聲音,“臣侍祁峰?!?/br> 趙熙怔了下。祁峰回王庭,不過半年時間,燕國政局大變,他得需要時間去整頓,怎么這么快就返回來了?莫非是有了變故。想到此,趙熙忙走回來,“阿峰進來?!?/br> “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