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
那小太監沒答,只是悄悄地從袖子里抽出封信,塞給他。 李侍郎愣了下。等要問,那小太監已經跑走了。他站在原地,四周皆無人,手里又捧著文書,不好就看信,于是只匆匆看了信封,是他叔父李廷的家信。李清晏的父親是安國公李尉,李尉年輕時便帶著邊軍護衛西南,后來因為受了傷,便被先皇調回京熙養,在戶部領了尚書職。李氏一族祖上是馬上功勛,但傳了幾代,武人漸漸凋零。李尉一倒,李氏一門竟沒有再能征善戰之人。于是先皇臨時委任李侍郎的叔父,也是李尉的表弟李廷接掌了李家的兵權。 于是百年國公府,頭一遭出現了國公爵和兵權不在一人手中的局面。當時朝廷上下都在猜測,國公府怕是要分??墒虑椴⑽慈缢麄兯?。李廷接任兵權時,不過是個小小的虎威將軍。他還需要仗著國公府的勢力。所以上任以來,凡事都要給兄長李尉報備,征詢意見后方再去辦。所以他就這樣穩扎穩打地,在西南這一片地方鎮守了十幾年。 李清晏一邊走,一邊垂目看手中的信封。叔父和父親平日通信,都不經過他手,不知為何這次直接寄給了自己。如今陛下不在宮中,獻王又上竄下跳地煽動人心,在這亂世里,叔父突然把信直接寄給他,這讓他有些不好的預感。 回到朝房,大臣們都滯留著沒走。已經多日不升朝了,各衙門口里只按部就班地辦差,倒是御前的這幾位,時不時過來瞧瞧,好像守在這兒,就能把陛下守回來似的。 李清晏一進來,幾個閣老先圍了過來。 “李大人……”“李大人,您可回來了……” 李兆林不過是從四品,幾位閣老品階高他幾級,這樣殷勤相迎,他可受不起。 李侍郎忙退了一步,撩官衣,屈膝跪下,“下職李清晏?!?/br> 幾個閣老知道陛下對侍君的規矩嚴,忙紛紛應禮。全了禮,都急急伸手,“大人請起吧?!?/br> 李清晏這才起身。 “李大人,如今后宮情形如何?”一個閣老開門見山地問。如果陛下不在,還有太后可以垂簾,可是聽說太后也病了?福壽宮也封了,說是時疫會傳染,一下子切斷了眾閣臣請見太后的路子。 “下職只是在外后宮,不奉詔,也進不得內后宮的?!崩钋尻虨殡y道。 陳閣老微微捻須,“雖然內外有別,但大人畢竟是身臨其中?!逼溆鄮讉€人都紛紛點頭。 李兆林被圍著,這才明白,為何方才戶部的上官非要派他把文書送到朝房來,還叮囑文書重要,不可假手他人。原來是這幾位老大人做的怪。他深覺以自己的道行,完全脫不出重圍,于是想了想,試探到,“顧相今日怎么沒到?” 顧相家也有侍君,問他去吧。 幾個閣老圍著他不肯散,“顧相病了,再說,顧側君隨駕早出城了,問他也說不出什么。這不就急病了?” “大人這幾日可曾見到過太后?” 李清晏搖搖頭。 “獻王現在宮內?”一個閣老問,“他說身體不適,白日里辦完公就歇在原太zigong中,是否夜里也未離宮?” “……”李兆林沉默了下,點點頭。 眾人嘩然。雖說女主臨朝,后宮是侍君,但畢竟有先皇嬪妃還在,怎能這樣混著??? 李清晏倒不覺得有多詫異,他很想告訴閣老,太子喜歡年輕的男孩子,不會動那些老嬪妃和宮女的??墒窃谶@個節骨眼上,他知道這話是萬萬不能說出口的。 大臣們唏噓憤恨了一陣,有御史提出要上本參獻王。眾清流們皆響應,大家擼袖子,已經揮毫寫了本,許多人跟在后面簽名字。 李清晏站在一邊,冷眼看著?,F在陛下都不知所蹤,所謂彈劾,又做給誰看呢?他記掛著懷里的信,退出朝房。 外面天藍地闊,正午的陽光晃得人眼睛發痛。他回目看了看還在嘈雜的朝房,有種風雨欲來的不安。 李清晏再不耽擱,找了處僻靜的耳房,急展開那封信來看。一目十行地看完,他臉色更加不好起來。 西南三十萬大軍,已經啟程。叔父李廷帶軍北上來勤王了。李清晏是戶部的侍郎,自然知道軍馬未動,糧草先行。他精通術數,只在這一瞬,便算出三十萬大軍一路北上,需要準備多少錢糧。而這些數目,縱使朝廷拔下去,也要幾個月時間。叔父一揮手間,便能起兵北上,可見籌謀的時日應該不短了。 李清晏覺得頭痛難忍。 他是陛下侍君,也是讀書人,當年靠著自己的本事進入了殿試。他至今仍記得殿試那天的畫面。在輝煌寶座的下面,有一個金漆圈椅。本是空著的。后來,不知何時,坐了一個人。確切的說是一個女子。那女子著輕盔軟甲,一身征塵未洗,仿佛是剛從外面馳馬回來。 陛下的話替他們解了疑,“這是嘉和公主,朕的愛女。日前替朕到西南去巡防的。今日特地趕回來,說要見識見識瑤池瓊林宴的?!?/br> 他隨眾人一起跪下見禮。那女子親自從上位走下來,每走一步,清脆的甲片聲都在大殿中回蕩。她足下穿著硬底的鹿皮靴,腕上還套著馬刺,想來確實是趕來的太匆忙,還未及除下。他垂著頭,看見那掛著銀色馬刺的,小巧的鹿皮靴就停在眼前。公主離他如此之近,他似乎聞得到塞外青草的香氣。 “諸位請起。今日本殿也只是過來瞧瞧,咱們華國最有才氣的公子們,將來就是陛下的得力能臣?!甭曇艉苡谐瘹?,聽著就讓人心頭振奮。 他好奇地抬起目光,正對上嘉和公主亮晶晶,笑瞇瞇的眼神,紅撲撲的臉兒上,未施脂粉,有著天然的美麗,高挑身形,修身長衣,負著手,英氣勃勃。原先以為她是對著眾人說話,四目相對,才發現那雙含笑的眼睛一直停在自己身上。 李清晏忙垂下目光,想躲過這個特別的女子笑吟吟的眼神。 …… 李清晏捏著那頁信紙,陷入長長的回憶。 他到底沒能躲過那個女子,那個明朗朗、笑吟吟的人。瓊林宴后,便在陛下面前要求取李國公家幼子李清晏為侍君,同時還要求取宋家的嫡子宋承孝。他的同窗好友,同在金殿殿試的人。 陛下允。 名動京城的兩大才子,同時入公主府為侍君,一時轟動京城內外。大婚那日…… 李兆林長長吸了口氣。那日,他車馬進了公主府里。叩見了公主,正君正病著。此后……此后和未成婚之前也沒什么兩樣。與他在李府時相比,倒更逍遙自在了。正君喜靜,不用人請安,公主常年在外,從不召幸。除了每日上值,閑時與承孝還有一些好友喝酒玩樂…… 一年以后,公主漸漸交給他一些具體的事情。他辦得很不錯,公主贊過他妥帖。公主即位后,他和承孝都得到了可是宿在宮外的許可,只是身邊多了些暗衛。他知道,那是陛下的苦心。有暗衛替他們擋風擋雨,他們在外面才好安生。 李清晏有時候也回想入府這幾年的過往。竟發覺,唯獨金殿那次,才是公主離他最近的那次。此后府中幾年,他與屬臣無異,只不過擔了個侍君的名頭而已。他有時總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時她笑吟吟,挑著眉笑的樣子,一副勝券在握,舍我其誰的氣勢。后來,他才得知,為了趕上那次殿試,公主千里馳回,驛站備的良馬,跑垮了好幾匹。進了城,連衣服都未及換,就直接上了金殿。 李清晏黯然笑了笑,總以為她那回那么拼命地趕回來,是為了榜下捉婿,即使她同時納了承孝,他也沒有什么不高興。畢竟她閃亮亮的目光,一直盯在自己身上??珊髞碓诩已缟下犃烁赣H的話,他才明白過來,她要他,不過也是為了利益。這幾年官場歷練,他也更加成熟。他充分擺正了心態,擺正了自己的位置,就像宋兄那樣,只在公事上出眾,陛下總有一天會再用那亮晶晶的目光,正視自己。 京郊一座行營。 安國公李尉坐在帳中,今天借打獵之名,出了城,就在近郊扎了營。 “大人,小少爺來了?!币粋€親兵報。 李尉點點頭,“好?!崩钗净啬靠戳丝瓷砗蟮拇笃?,“清晏到了?!?/br> “好?!逼梁笥腥藨?,正是正午趕來的趙熙。 李尉應,“是?!彼D身坐好,心中卻無比緊張。李廷率兵進京的消息,陛下已經探知,他做為公主一黨,怎能支持趙珍去?趙珍也不可能傾心信任他們李家呀。心里只恨那個李廷才大志疏,這下那三十萬兵來的正好,全數都歸陛下了。 兩人正在商議,清晏就到了。陛下立刻起了疑,她自己隱到屏后,看他父子相見。李尉看著兒子進來,一顆心繃得緊緊的。 進了帳,李清晏行家禮,“父親安好?!?/br> “吾兒起來吧?!崩钗咎?。 李清晏一個上午思緒紛亂,再見父親時,就有些不自然。李尉打量自己兒子,知兒莫若父,瞧清晏這樣子,便是心里有事。李尉緩緩啟發,“吾兒來見父親,可有什么話要對父親說?”心里卻急躁地吶喊,兒子,別說錯話呀。 李清晏一怔,下意識伸手摸了摸懷中那封信,“父親,叔父有家信?!?/br> 李尉盯著他的動作,直到看到他將信拿出來,臉上才有一刻放松。他松了口氣似地,“呈上來?!?/br> 李清晏雙手呈上,遞過一半,又縮回來。叔父在信中說,他準備在京郊搜尋陛下,然后軟禁起來。等崔是和太子拼個魚死網破之際,他再祭出陛下這枚棋子……李清晏如果自己不是陛下侍君,叔父也不會肖想著讓自己做皇父吧。陛下是什么樣的女子,能被他們禁起來做生孩子的工具? “愣著做什么?快拿過來?!崩钗臼滞T诎肟?,瞪眼看他。 李清晏繃緊唇,臉色發白,“父親,……”這信遞上去,他叔父就完了。 “做什么?”李尉怒,起身要奪信。 李清晏明白過來,父親是知道叔父起兵勤王的消息了,就是在這堵著他這信呢。父親一直以兵權旁落而不快,這次事,正是除去叔父的好機會??伤麄兌际抢钍弦婚T,真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呀。不知父親為何瘋狂到這個地步,連自己的手足也要砍。他再不遲疑,他快速掃了眼父親案角下碳盆。父親有舊傷,受不得寒,常年點頭炭盆,是習慣。他一咬牙,把信直塞到火炭里。 “咦?”李尉沒想到一直溫吞吞的兒子會做這樣決絕的事,趕緊從案后繞出來奪。 李清晏繞過來,用后背擋住他,不讓他搶。 兩人就在案角你爭我奪,眼瞅著那信就燒掉了大半,只剩一角。 李尉喘息得像拉風箱,一掌把兒子扇倒在地。李清晏嘴角全裂開了,拼了命地搶到炭盆前,將最后一角信也塞到火里去。急切間,連手指頭都捅到火盆里去了,疼得直吸氣。 信,化成灰飛。 屏后忽有聲音。 兩人一同轉頭去看。 一身騎裝的趙熙走出來。 李清晏驚得目瞪口呆。 李尉跪下身去,“陛下,逆子性子優柔寡斷,實在地無心壞您大計的。請您念在逆子一片孝心回護他二叔的份上,饒了他吧?!?/br> 趙熙負著手走出來,眸光掃了眼炭盆,還有跌坐在一邊呆愣愣的她的侍君,唇角微微抿了抿。 “清晏……”李尉低喝。 李清晏這才醒過神,撐起來跪伏,全身都打著顫。 趙熙親手扶李尉起身,“借國公寶帳一用?!?/br> 李尉一怔,憂慮地看了看兒子,“是?!北顺?。 趙熙負手看著他出去了。西南駐軍數十萬,李廷的兵權是她心中另一個忌憚。她思索良久,決定利用好李尉與李廷貌合神離的嫌隙。今天從別院趕來見李尉時,她是做了最壞的打算,如果李尉決定支持趙珍,那她就是自投羅網了。不過她有九成把握,李尉會支持她。他自己的兒子,是她的侍君,李尉應該很清楚,他李家與她,是綁在一條船上的人。何況李廷狼子野心,若容他得勢,恐怕李尉的國公也做不長遠。 如今一試,果然一擊得中。這個李尉,也真是挺狠,舍得下族弟去。她只是惋惜李清晏。清晏不會叛君,可他的性子確實也是難堪大任。 大帳里安靜無聲。趙熙回頭看看,李清晏正失魂落魄地跪在炭盆前,扶在膝上的手指燙得通紅。面如白紙,目光中有淚晶瑩??磥硭彩窍朊靼琢耸虑榈那耙蚝蠊?,獨自心驚。 趙熙走回來。似是感受到了她的靠近,李清晏微微縮緊肩。 趙熙彎腰挑起他下巴,眼看著一滴淚已經從面頰滾落。 “清晏,你將信付之一炬,可知為了保你二叔,卻舍棄了對朕的責任?”趙熙捏著他下巴晃了晃。 李清晏臉色全白了。 “看著朕?!?/br> 李清晏抬起目光,立刻被趙熙沉沉的眸光攝住。 “野心,人人都有。李廷手里有你李侍君,林傲天手里有林澤,太子手里有假皇嗣,保不齊別的國公手里還有些什么。到時,數支力量齊聚京城,華國定然大亂……僅崔是一個北營,能拒得了嗎?即使能拒,我華國兵士自相殘殺,國力衰弱,早在一邊虎視耽耽的燕祁能放任這樣一個好機會流走嗎?” 李清晏仰頭看著她,久久凝滯,“來勤王的,心里都有希圖,陛下為何只揪住李廷呢?”江北的林傲天,還有其他國公,哪一路不能找出反叛的證據? 趙熙眸色變深,“清晏,李廷才大志疏,他籌謀的事,九成實現不了。趙珍也知他這個毛病,所以他那三十萬人趙珍才會視為囊中之物,朕以此三十萬人,誘趙珍出手。哼,趙珍不動,就沒有破綻,他一動,朕這盤棋,滿盤皆活……” 李廷絕望地閉上眼睛。 趙熙放開他,也沒再說話。 李清晏自出仕,整天在戶部與術算打交道的人,對權利傾輒,知道的太少。他只是不愿意看他父親手足相殘,不忍看到李家分崩離析??墒撬敲绰斆?,卻也透過此事,明白了,陛下斷不會容這些大家族再日益壯大,拆散,遷居,分而治之,是他們最終的命運。 趙熙也凝眉,她下的這盤大棋,動起來,才發現,連她身邊最近的人都不能傾心信任。之前是她將一腔心思都花在奪位上,忽略了經營身邊的人。如今才感覺這樣孤獨和不安吧。 “清晏?!彼粗钋尻?,“城內現在正亂,你就不要回城了,即刻去北營。無君令不得出營?!?/br> “是?!崩钋尻堂靼宗w熙話里的意思。父親半在西南大營坐鎮,她把他藏在北營,一半是保護,一半是為質。西南的隱患,就在陛下巧妙的牽制和安排中,得到解決了。 正思慮,卻見趙忠從帳外進來,遞給趙熙一個小盒。 趙熙揮手讓人退下,親自擰開蓋子。清香撲鼻的膏。 手上一溫。他垂目看,趙熙正用指尖挑著藥膏,給他指頭上涂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