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他問出這個問題,先生似愣住。眼中的神采暗暗明明,含著莫名的情緒。 那一下午,兩人都醉了。顧夕卻記住了先生話中的女人和聚仙釀醇香的滋味。 顧夕眨了眨,笑中含淚,“在山上時,先生曾說,夕兒的妻子可是不好尋。我還好奇地問原因。先生卻說,夕兒看著隨和,其實心意堅韌。如果不是從心底里折服,斷不會傾心相許?!?/br> “夕兒……”趙熙震住。突如來的情話,顧夕坦然道來,無遮無掩清澈透明。 顧夕艱難地撐起來,湊到趙熙唇邊,輕輕吻下去。 趙熙被這綿軟和堅持,撼動了心神,她輕輕吁出口氣,低頭回應。 “既然選擇,顧夕必義往無前?!鳖櫹ξ⑽⒋⒅?,語氣堅定。 趙熙眼睛微濕,攬住他。 兩個人相偎,彼此聽著呼吸,誰也不想再說話了。良久,顧夕的眼皮兒微微輕合,安神的藥在體內起了作用,他又睡了過去。趙熙沒放手,仍攬著他,輕輕撫著他的背。身上的傷,仍道道腫著,微微發燙。 “夕兒,你放心,你既選定我便必不負你?!壁w熙喃喃自語,輕輕吻了吻他光潔的額頭,“你也要記得今日心境,我們彼此都不能辜負?!?/br> 熟睡的顧夕,安心地靠在她臂上。 夢中,他看到了初至京城的自己,牽著馬站在公主府門前。一輛宮徽馬車,正緩緩自他眼前經過,當時,車簾被風輕輕掀動,他只看到了云鬢明眸,深遂澄清,車內人掃過來一眼,只一眼,便似望到他心里。他還挺迷惑,明明就沒看清什么,可腦子里,總揮不去那雙幽深的雙眸。他嘆了口氣的功夫,就來到竹苑里。先生立在竹影下,那女子從外面走進來,宮裝華貴云鬢高挽。先生轉身面沖她撩衣跪下,“臣侍代希辰向林貴侍致歉,臣教導無方,請殿下降罪于臣侍吧……”顧夕長長嘆息,夢中想起大杖子的疼。 那個女子,是先生的妻。她生于皇家,長在京城,是只手遮天的輔政公主。 堅韌,智慧,獨當一面。 她就是嘉禾公主趙熙。 顧夕在夢中微微挑唇。驚鴻一面,他本就打算遠遠看一眼,照著樣子,滿江湖去尋??娠L云突變,事情發生得讓他措手不及。先生不是那個正君,正君卻死遁而去。 眼見著這個女子,絕望,悲憤,幾近癲狂…… 心儀、心疼、心動,不知這三種情緒誰發生在前。但顧夕卻意識到,他不必再在江湖上尋到命定的人,她就在他眼前。他要愛她,護她,陪著她。 宮中信使,是在清晨時趕到。 趙熙接信看了,便皺眉不語。 那信使深伏下身,“皇上,太后等著要見人呢?!?/br> 趙熙微點點頭,吩咐趙忠準備起駕。 “帳外候著?!?/br> “是?!毙攀蛊鹕?,退出帳外。 趙熙回到內帳,顧夕剛醒。他試著撐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臂,牽動著后背,有些痛,但比昨日好多了。 “今日他們要試火炮,咱們看看去?”顧夕見她進來,笑道。 趙熙微微簇眉。 “已經不疼了?!鳖櫹σ詾樗龘?。 趙熙走過來,坐在他床邊,“明天便是十五,要開朝復印了?!?/br> “要回去?”顧夕怔了下。 在北山大營,時間過得真快,顧夕有些舍不得。 “立時就走?!壁w熙攬住他手臂,有些為難,“太后要召你?!?/br> “???”顧夕愣住。 “旨意昨天已經到了顧府,你……”趙熙有些后悔,冊封的旨意是早擬的,已經在禮監司備了檔。太后昨天催著去下了旨,今天顧夕便是后宮的侍君。她有權召他晉見。 顧夕起身仍很費力。常喜進來,幫他洗漱穿衣。扎腰封的時候,顧夕還在吸著冷氣兒。 趙熙皺著眉,該想辦法讓他多歇兩天。瞧著顧夕這樣,恐怕是應付不過來晉見。 趙忠在一邊,看著皇上似有些猶豫,著急進言,“陛下,緊著點吧,太后召見是有時辰的?!闭`了時辰,第一回 晉見就給太后不好的印象。 趙熙點點頭。 匆匆用了早膳,兩人坐著馬車,往回趕。路上積雪已經除盡,兩旁山巒飛速向后而去。 顧夕看著一直皺著眉頭的趙熙,“到京后,你就去前朝辦事,別陪著我?!?/br> 趙熙微微皺眉。 “要不你也見不著我?!倍Y則上規矩條款,他都能背下來了。只有正君才可與她一同晉見太后,其余人,怎可與陛下同行? “放心,這些日子,常喜可沒閑著。規矩都懂了?!鳖櫹πχ参克?,舉手保證,“這回肯定我不頂嘴,不耍性子,不錯規矩?!?/br> 趙熙只得點頭。 北大營離京不遠,幾個時辰的車程,就回到了宮中。 有太監稟說閣臣們昨日已經開工,都在閣里議事呢。還在年里,按道理,皇上理應過去看一眼。 趙熙下車換乘肩輦,回頭見顧夕被太后宮中的太監引著,拖著還不太靈便的步子,一步步進了宮門。 趙熙的目光追著他,顧夕若有感應,回過頭,眸光中閃著笑意,微微擺出口型,“無妨事?!?/br> 趙熙心也暖起來,沖她的新晉侍君揮揮手,兩個隊伍錯身而過。 順著石路,越走越深,景致開始不同。 顧夕只在百福宮住過,乍一見這滿庭異花,幽香撲鼻,頗不適應。他掃了眼路上花色,倒有許多是稀有品種。他常與先生鼓搗花草,并不覺稀奇。但能在這么冷的天開,可見是在暖室里下了功夫??梢荒玫酵饷?,冷氣兒一激,這些花必也活不成了。這么一大批奇珍花草,只活這一日,明日還要換新的,真是太奢迷。 他大概明白了太后的心性,喜奢華,講排場,久居深宮,居高臨下,不知人間疾苦。是個挺不好相與的老太太。 常喜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聲絮叨,叮囑他一些規矩禮儀。顧夕就是那種人才,學習時,絲毫不見他上心,可他偏偏能把要學的全都記住。于是他擺擺手,示意他閉嘴看腳下的路。 壽禧宮門前。 有執事太監引著他們進到院子里。院子里更是百花斗艷,各色珍石奇鳥,散布庭間。顧夕知道這些花鳥定是活不過晚上,不禁嘆了口氣。 那太監引顧夕到廊下一角,指了指一塊方磚地,“請貴人在此候傳?!?/br> 顧夕微挑眉,看了他一眼。在北大營時,常喜捧來的厚厚的典儀,他都掃過一眼,各項規矩禮儀他興許比皇上自己都清晰。 見駕時,是有跪等候傳的規矩??蓻]道理讓他跪在陰山背地兒的角落里。顧夕回目瞟了眼周遭,聽著像是有人隱在影壁墻里。 顧夕沉吟了下,回目問常喜,“什么時辰了?” 常喜向日昝張了一下,低聲,“還沒到時辰?!?/br> 顧夕回身瞧了瞧院中方位,返身自己走到一個大殿門口,撩衣一拜。 那太監瞧人已經準確地跪在正殿的門口,跺了下腳,忙跟過來,“哎,大人?” 顧夕并未理她,只是沖空門而拜,而后朗聲,“臣侍遠道而來,一身塵土。幸未至時辰,先更衣掃塵。待正時辰了,再晉見太后娘娘?!?/br> 顧夕依禮再拜空門,退出了院子。 那太監扎煞著手,直愣在原地。 常喜跟著退了出去。 出了院門,見顧夕就靠在門外一根紅漆的柱子上等他。 “小爺?!背O蚕肼裨?,卻找不準理由。顧夕依禮退出來,并沒錯處可尋。 “快點找地方換衣服吧?!鳖櫹νζ鹕碜?,走在前面。趕了幾個時辰的路,他身上的傷又開始疼。他還真得找個地方換藥,否則過會應付不下來。 常喜愣了愣,忙引到去了偏殿。進了門,他也把剛才的事想明白了,不由叫,“哎呀?!?/br> 顧夕回止瞅了他一眼。 常喜忙噤聲,在肚子里說,讓太監們借勢整治人,還真是……她以前就這么干過,當了太后怎么也沒長勁。 顧夕抿緊唇,神色平靜地自己解外衫,心里卻有些微瀾。 太后貴為國母,卻心地偏狹,凈搞這些小動作。比如他在宗山,雖然天天玩樂,可從不會干些個惡作劇去捉弄人。太低級??磥肀菹滤鶓]還是有道理,她的這個娘親,不是很大氣。只占了太后的位置,行的事,全沒太后威儀。估計是她從妃位一路爬上頂峰,過程中幾經沉浮,受過別人的,也讓別人受過。如今讓她站在最上層,只把下面的人全不放在眼里。 如此偏私,他很懷疑她有一天終可能辦壞了事,拖累了趙熙。 顧夕長長吸了口氣。什么事就怕cao心,他平時對事不甚上心,可若上了心,就會細究根底。還是先生最了解他性子,在山上時,只領著他瘋玩。要不然,師尊定叫他學著理事,宗山雜務繁多,不累死煩死才怪。 常喜不知顧夕已經想得這么多,正擺弄禮監司送來一大堆東西。絳紅的宮衣,寬展袍袖,里外好幾層。配佩林林總總,放了幾個托盤。 他先幫顧夕先除了衣服,上了藥,再穿起來。穿了一層又一層,挺費勁,待系好帶子,常喜同幾個太監都看呆住。 顧夕,顧小爺,是真耐看??! 顧夕緩了緩,背上不那么疼了。 “走,再去壽禧宮?!?/br> 他當先走在前面,身上的宮裝隨動作輕輕飄逸。長腿一跨,就下了臺階,行動灑脫又英氣。 太后倚在軟榻上,聽那太監細稟。 “喔?人呢?” “太后,新貴人拜了空門,退出院子,更衣掃塵?!蹦翘O微微低頭,輕語。 太后瞅了他一眼。那太監是禮監司出身,最是懂得禮儀。方才讓顧夕跪在石磚地上等,就是欺他剛到不會懂太多。若顧夕跪下去了,他就還會有后招,定給他個下馬威。 其實宮規禮則,這種東西提在口頭上的多,連皇帝自己都不耐煩去看,能真正看了背準會用的人,還真是不多。逢大小祭禮,自有禮部按章程設好典儀,一套套做下來,只覺眼花繚亂,誰會記去? 后宮,都是看太后眼色的人,讓你跪,你還敢不跪了?這是常人常理。誰敢跟太后提禮則。顧夕倒也沒提,可他按章辦事,守禮有矩,時辰未到就至,是以失禮,拜了空門再退,是以全禮。他全身而退,還真…… 太后微微哼聲,這小子,還真令她刮目相看,看來這些日子頗下了些工夫。好,下面且看你還有什么能耐。 時辰將至,顧夕如期而至。 他進了院,反正也認得門,自己走過去,撩衣跪在正殿門前。 有太監報進來。太后瞅瞅時辰,恰早了一點點。拿捏得挺準。 既已跪在殿門外,閑雜人等再不敢上前。顧夕挺直著背,垂目凝神,姿儀端正。 這一跪,便是一個時辰,也未得傳召。 趙熙正在外朝閣臣處,積壓了不少公務,大家正在商議。 一個小太監跑進來,在趙忠耳邊說了幾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