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節
“身子好些?”趙熙上下打量他。身形修長,又瘦,身上只穿著素白里衣,站在那無端蕭索。她腦中又閃現出那個熟悉的瘦削身影,心中一陣難受。 “太醫開的藥還得用?趙忠說總是不好,我已經讓太醫院再換人過來了?!壁w熙和緩了聲音。 仍聽不見回答。 趙熙微簇了簇眉,沉吟了下,“你別怕。太醫只治得病,不懂內傷。我琢磨是筋脈受損,讓你體力不支的。半月前我已經派人去調幾個宗山宗師級的師父來,再幫你調調。估計晝夜兼程,明后天就能到?!?/br> 顧夕身子動了下,仍未出聲。 “你別急。等身子調養好了,你想做什么,都隨你?!?/br> 趙熙瞧顧夕死死垂著頭,不出聲。她心念微動,探頭看他,“你還有什么要求?” 顧夕抬目,用力搖了搖頭,“沒有?!?/br> 到底是能有反應的。趙熙被拒絕了,心里卻是松了口氣,笑道,“還以為夕兒一生也不同我說話了呢?!?/br> 顧夕澄澈的眸子里掛著星輝,“那還不至于?!蹦羌?,終究是他們合伙騙了她,他其實并無怨懟。只是面對畢竟尷尬,他還有些不太適應。 趙熙展顏笑了笑,瞧這小子直接的,到底是個明麗的性子。 “天明我就想啟程?!鳖櫹Σ×诉@些日子,聲音還有些啞。他看著趙熙的臉,微微簇了簇眉。半月不見,竟比上回見臉色更差了些。想起趙忠提過,她也病了。估計那夜著涼的不止他一人。想到那夜,顧夕又垂下頭去不再看她了。 趙熙恍然,若她此刻不來,顧夕方才就已經離開了。 竟是來見臨別一面的。 一時沉默無語。 “顧相爺說的事……”顧夕躊躕了一下,終于問出口。 趙熙微挑了挑眉,顧夕口中稱的仍是顧相爺,說明他根本不信那套說辭。 顧夕也挑眉,漂亮的眼睛里寫滿了“不信”兩個字。 趙熙又被逗笑,心內又不免有些感慨,能做相府公子,多少人盼不來的事情。便將錯就錯也是可以理解的。顧夕這孩子,還是太澄澈了。 “離開這里想去哪?”趙熙尋了個座寬坐下。 顧夕滯了下,還是跟過來,站在她面前。 “不能說?”趙熙笑問。 顧夕搖搖頭,有些不好意思,“不是……就是沒想好?!?/br> 趙熙再次被逗笑,“走到哪算哪,隨遇而安,倒是隨性?!?/br> 顧夕眸子忽而閃了亮兒,整個人一下子有了神采,“對,就是這么想的?!?/br> 趙熙被他奕奕神采晃得眼前一亮,含笑點頭道,“是啊,男孩子,哪有不向往自由天地的?天大地大,好男兒當志在四方的。銘則……”她忽然頓了下,心中刺痛,緩了一瞬,才和緩笑道,“銘則就喜歡讀些山川風物的書,我每回出巡,都會給想法子他尋來,他的大書架上,倒有一半是這些。想來,也是因為自己去不了,才尤其喜愛吧?!?/br> 顧夕想到先生書房中那幾面墻的書架,臉色暗了暗。 “銘則在宗山時,是什么樣的?”趙熙目光略濕地看著虛空,輕聲問。 顧夕目光也有些放空,回憶像流水,輕輕流淌,就像根植在骨子里,往昔如此美好,竟如夢境,“在山上,先生……最是灑脫不羈,整日游玩,也不拘著我讀書練功。咱們在后山有個小茶園,還有個小獸園,里面有許多動物……” 恍然間,顧夕忽覺得臉頰微冰。 他垂目,看見趙熙的手指從自己的頰邊收回,指尖全濕了。 “哭了啊……”趙熙舉著手指給顧夕看,卻全未覺自己的臉上也鋪滿了淚。 顧夕眸色中有片片裂痕,心中的空洞又大大裂開。那個人,只一提,他都痛徹心扉。那天的事情發生得始料未及,他甚至到現在都不清楚原因。別說正君和先生,就連自己是誰,也成了迷題??伤褪遣荒苡X得委屈,不能覺得冤。因為這里也有他出的力。他們合力做的事,才讓面前的人痛碎了心。 顧夕再說不下去,深垂下頭去。 良久,沉默。 趙熙從悲痛中緩緩蘇醒。她瞇著眼睛,狐疑地看著面前的男孩子。一個念頭強烈地占據了她所有的懷疑。 分離五年,最親的先生過得怎樣,有什么經歷,顧夕會不想知道,不想關心?可為什么這么長時間,沒聽他問過,連趙忠那邊,也沒匯報過類似的消息。這才是最大的疑團。趙熙覺得心中似乎抓住了什么蛛絲螞跡,卻又飄忽著從意識里溜走。這樣不確定的猜測,讓她的憤怒再度燃起。 趙熙挺直背,冷峻了神色,沉聲,“夕兒,你怎么不問問你先生在京城的情形?” 她緩緩起身,帶著最沉的壓力。 顧夕仿佛也意識到了問題的重點,神色大變。 趙熙向前踏出一步,抬手…… 顧夕下意識格擋了一下,兩人電光火石間,甚至過了兩招。 宗山招式,果然精妙,手中雖無劍,顧夕駢指一劃,也在趙熙眼前閃出疊疊劍影。 這一式,趙熙何其熟悉。正君那修長手指,也曾這樣在胸前劃過,一樣的曼妙,一樣的魄麗。 趙熙眼睛全紅了,咬牙直接轟上內力。 顧夕單手被內力壓制,身子微向后傾,腰背彎出一個漂亮的弧度。 本是極漂亮的閃避,卻被趙熙再次發力,帶著他的手臂,直接摔在了地上。 后背撞在長絨地毯上,并不太疼,也讓病中的顧夕眼前一陣發黑。緩了一瞬,才發覺,趙熙已經欺身過來。單膝直接壓下來…… 還是在丹田。 顧夕沒忍住,痛叫出聲。 趙熙出掌如風。他忍著劇痛,先抬手格在喉嚨間。 果然,趙熙一掐不中,隔著他手掌壓在喉上。顧夕呼吸一緊,卻也不至于象上回那樣,無法呼吸。 顧夕強提了口氣,大聲喚,“趙忠……” 趙忠聽到動靜,趕過來時,看到的情景難以置信。 他怔了半瞬,忙不迭跑過來,乍著手,“陛下,陛下……” 顧夕仰面被她壓在地上,唇角已經有血跡。 顧夕艱難道,“拉她起來?!?/br> 趙忠哪敢,跪在兩人身邊,不住叩頭,“陛下息怒,小爺有什么差錯,您慢慢教,慢慢問,別,別再傷了他呀,他還病著呢……” 凄厲的求告,讓趙熙氣勢頓了頓。 她垂目看著顧夕慘白著小臉兒,倏地收了力,從顧夕身上起來。 顧夕身上一松,馬上難受蜷起身子,小腹疼得要命。 趙忠撲上去,張惶地叫,“小爺,小爺,你怎樣了?” 趙熙負手,看著顧夕疼得縮成一團的樣子,眸色沉沉。 “來人?!壁w熙突然道,“備車?!?/br> 趙忠和顧夕一同抬目看她。 “我用了內力,該是傷了內腑?!壁w熙微微皺眉,“火速派人回京中調派醫中圣手,我們坐馬車回京,現在出發,在路上匯合?!?/br> 顧夕脫力地跌回地毯里,痛苦地吸氣。這回不是內息,是內腑,硬傷啊。 趙熙也長長吸氣。一番發泄,讓她的心又空又累。她目光望向窗外,月亮已經沉入天際,啟明星放出光明。星夜趕來本是為探病,也給這孩子一個了結,誰知,她心思太過波動,又一次難以自控。趙熙自問自己不是這樣沖動的人,從來喜怒不形于色,冷靜自控。最近實在是心情起伏太大,才會如此反常的? 趙熙不及多想,親手從顧夕床上拉過被子,把人裹住。幾個侍者早候在門外,七手八腳將人抬上春凳,小跑著送上馬車。 馬車里早鋪好厚毯,顧夕疼得蜷成一團,冷汗涔涔。 趙熙跟著上了車,拍拍車窗,“快走?!?/br> 馬車疾馳出去。 馳了一段,趙忠聽見車里又傳出命令,“別太快,穩著點?!?/br> 車內,趙熙已經坐在顧夕身側,把人攬在懷里。顧夕不斷地嘔血。車太顛,她只得把他抱在懷里,才聊解痛楚。果然是傷了內腑。趙熙剛經歷過一次,知道這種傷的厲害。 她單手按在顧夕丹田上,想輸內力,可是自己又不是宗山的高手,又不知傷到底怎樣,不敢貿然下手。 她緊簇眉頭,探手擦了擦顧夕額上的冷汗。顧夕卻舒展了眉頭,煞白的小臉兒上全是平靜。 就是這一條命,賠給她又如何?顧夕這樣想著,心頭一片平靜,陷入昏迷。 第21章 百福宮(一) 黎明。 城門。 守城的衛兵,人力推開大門,放下吊橋。一輛馬車從正門馳進。 從城內馳迎出來兩隊御林軍,馬不停蹄人不離鞍,護著車駕徑往皇宮而去。 車內,趙熙摟著昏迷又被疼醒的顧夕,目光一瞬不瞬地盯著圣手御醫。 老者滿頭是汗,目光如炬,蒼老的手指把著一根銀針,緩緩刺進顧夕的下丹田要xue。 顧夕本就只著里衣,這會兒衣襟大敞,睡褲褪到小腹下面,露出平坦的小腹和半截下身。小腹上,上回的那一大塊淤青還未散去,大腿上斑斑點點擦傷仍很清晰。 趙熙目光縮緊,沉聲,“夕兒,挺住?!?/br> 顧夕挑了挑唇角,說不出話,只側過頭,吐出一口血。 “這樣不行?!崩嫌t皺眉,“小公子傷了內臟,里面在出血?!?/br> “怎樣?”趙熙沉聲。 老御醫猶疑了一下。 趙熙緊緊擰眉,“是不敢醫?” 老御醫深深垂著頭。 面前這個少年,漂亮得耀眼,一路上就這樣衣衫不整地被陛下裹在被子里,抱在懷中??幢菹律袂榫o張,不難設想這定是位新貴人。老御醫宮中行走數十年,自然知道對貴人,只得用緩藥,不能下重方,何況……他深搖頭,“臣也沒有把握,若是旁人,姑且一試,可是小公子……” 他欲言又止。醫者醫病不醫命,他若行破腹的手術,那就是在跟天爭命。如果爭不過,人死也落不了個全尸,于皇家禮儀不合。 趙熙抬手止住他話。 垂頭,用手輕輕抹去顧夕頭上冷汗。顧夕微顫的長睫,輕輕撩開,滿眼星輝已經暗淡成一個光點。他漂亮的眼睛依然澄澈,沒有惶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