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那一天,他在別墅里見到兩次神似曾文成的身影,開始以為眼花出現了幻覺。后來曾文成深入刑訊室,以命換出徐忠,他雖覺奇怪,但始終沒往那個方向考慮過,直到最近才把這些細節拼起來。 然而懷疑戰友這樣的念頭已經讓他說不出的難受,這錄音筆最終將要上報軍委,他更不可能在一切尚未有結果的時候透露任何傷害戰友信息。 坦白說,他甚至寧愿譚宗南徹查后的曾文成仍然清清白白,哪怕他的案子沒有翻身的機會,也好過同生共死多年的兄弟真的背叛了他們的初心。 問訊結束,兩位少校關了錄音筆準備離開,徐忠在椅背上搭了把手,也跟著站起來。 “上面很重視這個案子,一定會真相大白的?!迸R走前,一直負責提問的那位留了句話。 徐忠抬手按上胸口,使勁壓了壓,直起后背,站如一棵挺拔的松樹,外面的光打進他的眼睛,照亮了那里面深沉的黑色。 “如果舉報的事實是真的,任何處分處刑都不能抵消那個天大的過錯。而我自認為光明磊落,任何處分都不能使我信念動搖?!?/br> 一場談話幾乎耗光了他的力氣,他聲音低又啞,卻絲毫不失磅礴的氣度。 他們兩位走出去,宋以嵐接著就迎了進來。 “怎么談這么久?”她早就等得急了,擔心著徐忠的狀態,一進門就見他直挺挺地站著,更是生氣。 “問題多,估計查的自相矛盾,才到我這兒來求證?!?/br> 宋以嵐知道他這話不可信,瞪了他一眼,扶著他想往床邊走。 “不躺了,站一會兒,沒事?!毙熘疫@樣說著,握著她的手卻忽然一拉,順利地把她拉進懷里。 他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一句話也沒說,像是在安靜地享受這樣的時刻。 宋以嵐伸手更用力地回抱住他,感覺到他身體不穩,漸漸分了些重量到她身上,后背也有些輕顫。 “我查到方彥的父親多次跟一個男人在茶館見面,對比了年前何子楊來工作室鬧事時的監控錄像,那個男人確定是何子楊的人?!彼我詬瓜肫饎倓偟贸龅慕Y論,趕緊說出來寬慰他。 徐忠吻了吻她的發頂,“這段日子,委屈你了?!?/br> “不委屈。不過等這件事過去,一切都有好的結果,我等你補償我?!彼我詬古φ{整著氣氛,她知道每次徐忠跟那兩個撲克臉似的男人聊過之后,心情都不太好。 “證章是真的,意味著只有兩種結果。一種是什么都查不出來,等著案子判下來。還有一種,我脫罪,與烈虎勾結的人是跟我十四年的兄弟?!?/br> 徐忠的聲音平靜得像在說什么家常,可現實已是如此,一條路兩個可能的終點,被終身的信仰拋棄,或是面對兄弟的背叛。無論哪一種,都足夠令人心寒。 哪一種,都不是什么好的結果。 “忠哥,我陪著你,我永遠陪著你?!彼我詬剐睦锼崽?,只有緊緊抱著他。 徐忠沒有立刻答話,長長地呼吸了幾口,燙熱的鼻息噴在她后頸上,有些癢。 “好?!彼蝗淘倏此y過,努力把自己從心里的郁結里解出來,“你陪著我,我補償你?!?/br> 徐忠單手擁著她,另一只手熟練地去找她的手,順著她纖細的胳膊摸索過去,牽過來,牢牢地抓住了。 他曾經做足了獨身走完這一生的準備,他這樣無數次行走在生死邊緣的人,一面將不畏生死寄托在扛起的責任上,一面把對自我生命的敬仰倚靠在平日的魔鬼訓練上,原以為這將是他整個人生的寫照。 宋以嵐則是這條路岔口的最大驚喜,她懷著一顆干凈而熾熱的心與他十指相扣,成了他又一個可以屹立不倒的信念。 當忠誠被質疑,活著也成了件難事,他發現自己竟然還可以從這雙柔弱的手上汲取支撐下去的無盡力量。 第52章 立馬昆侖(4) 調查分方彥和曾文成兩個方向進行,宋以嵐從何子楊的方向入手,把他跟方彥家屬的交易調查得很詳細。 從監控上看,他們前后見了不下四次,多是何子楊的人在提供證據轉交給方彥的父親。在他們最后一次見面不久,譚宗南那邊就接到了舉報文件。 alan先前整理好的文件有了作用,宋以嵐向法院提交何子楊與鹿爺合作的證據,同時將何子楊買通方彥父親的監控記錄由譚宗南轉交軍方。 這樣一來,雖沒有直接證據推翻舉報,也足以動搖原本的證據鏈,使得軍方的調查有了新的考量。 從前有關何氏的丑聞多是何子楊四處留情的花邊新聞,突然爆出與軍火商勾結這樣的大案,立馬引起外界的軒然大波。 有人翻出他和宋以嵐年前就炒過的新聞,把他們這半年來的交手真真假假做了個時間線,又是一波熱鬧的討論。 然而外界再怎么鬧,都落不到醫院里這一處靜角。 里面的人出不去,外面的人多也進不來,最安靜的時候,連窗邊的風都是無聲的。 徐忠被子彈反復折磨著,自那次搶救以來,胸口里細密交織地疼就沒斷過,有時候發作起來一兩個小時都不能消停。 人疲乏,精神也欠佳,除了沒那么難受的時候強迫自己多跟宋以嵐說說話,大多數時間都沉默著。 “忠哥,你以前除了訓練,空閑的時候做什么打發時間?!彼我詬剐χ哌M病房,把外套掛好。 徐忠從沉思里回過神來,想了一下,“寫文件,訓練計劃,任務總結……” “不是?!彼我詬勾驍嗔怂?,“空閑時間,不談工作的時候?!?/br> 徐忠在基地里幾乎沒什么自己的安排,每天自我訓練的時間就占了大半,再處理處理隊內的公務,一天基本就過完了。 “很簡單,兩個人就能玩的那種?!彼我詬估^續啟發他。 徐忠明白了她的意思,聯想最近齊皓也來了桐市,猜到是那小子給宋以嵐出的鬼主意。 他順應她的想法,“象棋?!?/br> 宋以嵐從背后掏出一個方盒,獻寶似的打開,冷靜地說,“我也喜歡下棋,咱倆切磋切磋?!?/br> 第一局下來,徐忠就識破了宋以嵐的謊話。 “馬走日象走田?!毙熘倚÷曁嵝?。 “我知道?!彼我詬棺煊?,轉頭落子又錯了位置。 徐忠看出她是怕自己背關在這里心情更悶,特意找來點樂趣,不想壞了她的好意,就慢悠悠地陪她下著。 他沒想真的進攻,左一步右一步地兜著圈子,期間被她吞了一車一馬,也不當回事。 時間靜悄悄地走,他們還真的從這前所未有的棋法中找到點樂子。 “聽說最近外面很熱鬧?!毙熘夷蛔髀暤厝讨乜诘拇掏?,佯裝想了一會兒,走棋。 “是很熱鬧,在煽動群眾這方面,alan是真正的高手?!彼我詬挂恍?。 “你這一步棋走得很好?!彼劬υ谒我詬股砩?,根本沒看棋盤。 “虛偽?!彼龤馑涞梅笱?。 “從方彥這個名字上挖出這么多東西,配合鹿爺的證據一起打回去。稱不上一步好棋?”他喘了口氣,綿長地呼了出來。 一聽他聊起外面的案子,宋以嵐也從棋局上收了思緒,神神秘秘地說,“我還有更好的一步棋?!?/br> 徐忠習慣性牽起她的手,拇指打著圈撫摸她的手背,“說來聽聽?!?/br> “何氏的子公司,就是何子楊負責的那個,與一個來自俄羅斯的境外賬戶有著大筆金錢往來。我懷疑他有直接接觸烈虎的機會,如果是這樣的話,資金非常有可能用于偽造你和烈虎的信件往來?!?/br> 徐忠手上一停,眼神里有些錯愕。 他的女人,遠比他想象得更堅強百倍。在這個涉及軍方,所有消息對她透明度甚低的案子里,她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在大浪中為他點起一座燈塔。 “等我整理相關的證據轉交譚將軍,信件往來的證據也是重要的一環,你等我把它推翻?!?/br> 她滿意地看著徐忠的表情,“從前都是你在為我付出,何子楊的事,我媽的事,包括我哥的事。但是你得知道,我愿意為你付出的心一點不少,我能為你做的事也遠不止眼下安靜的陪伴?!?/br> 那一瞬間,徐忠看著宋以嵐的眼睛,有好幾種詞在他腦海里滾動著。情緒從不同的支流匯成一股,一起涌進他心里。 窒息感隨著越來越快的心跳在加劇,他費力地換了口氣,卻不愿移開目光。 宋以嵐回望著他的眼睛,一動不動地,任憑萬千種感情在目光中相撞。 看著看著,她眼里涌出些溫熱的液體。說不出來由,只知道心里又酸又喜的。 抹了抹眼角,再仔細看過去,終于察覺他頭上的細汗,眼淚當時就嚇了回去。 “忠哥!你怎么樣?”宋以嵐按下呼叫器,坐過去讓他靠在自己身上。 子彈移位,感染發炎,他這樣的情況時常發生,有時候一天內就會出現好幾次。再怎么意志堅強的人,也受不住這樣無休無止的疼痛。 他疼得呼吸困難,一只手扯著領子,明知道她擔心,卻實在分不出力氣回答她,只能盡力壓抑著更深的痛苦,不想全部表現出來。 宋以嵐抱住他發抖的身體,說不出別的話。 她抱著他,直到魏哲峰來了也沒松開。 他在她懷里挨了兩針,生生熬了一個多小時,才收回些控制力。 “好點沒?”宋以嵐敏感地察覺到他的放松。 徐忠嗯了一聲,用更深的呼吸抵消著極度缺氧的感覺。 “忠哥?!彼我詬咕褚凰?,更多的眼淚不停地往外涌,不受控制似的,全落在他身上,濕了一小片肩頭?!白鍪中g吧?!?/br> 這些天徐忠有多辛苦她全都看在眼里,只是恨自己找不到更多能幫他的線索,不忍去碰他心底的那幾個擔憂。 但如今,她有了新的籌碼,也有了與證據鏈抗衡的決心。 “案子會了結,真相會還你清白,你也會好好地活著?!彼曇暨煅?,幾度說不下去,“你信我,像我信你一樣信我,把外面的事交給我,去做手術吧,行嗎?” 本該是漫長的忍痛過程,卻因為她的這番話強行打斷了。 徐忠抹掉她臉上的淚痕,冰涼的手蓋在她發紅的眼睛上,像是看不得那雙眼里半點悲傷的情緒。 “我答應你?!彼詈笳f了這句。 手術被安排在第三天的上午。 宋以嵐為了讓徐忠更加安心地手術,見縫插針地查何氏的項目,最終把與俄羅斯的交易細節翻了出來。與此同時,從何氏寄出的傳真樣本記錄也被alan的人找到,上面赫然寫著落款徐忠的交易信件。 她在手術前整理好這一切,轉交給譚宗南,然后開始全身心地陪著徐忠。 病情緊急是真的,她日日看徐忠熬得辛苦,盼著他早點手術。但手術的風險也是真的,真到了這一刻,誰也做不到坦然地面對生死。 她在病房里加了張看護床,開始二十四小時待在徐忠身邊。 到手術前那天晚上,他們按照魏哲峰的要求早早就熄燈躺下。 宋以嵐一點睡意都沒有,滿腦子的思緒全在飄著,一會兒想起手術可能的結果,一會兒跳到曾文成的背叛,一會兒又飄落到眼前,等最后這個坎過去,她就可以和徐忠領證結婚…… 大紅色的結婚證,一定很好看。 門窗都關著,在這個小小的房間里,一點聲音都沒有,仿佛空氣流動都暫停了,也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 她想掏手機看看時間,又怕屏幕太亮會影響徐忠睡覺,忍住了。 寂靜中,有任何一點聲響都格外明顯。 她聽見徐忠的呼吸聲有些變了,心里那根最敏感的弦瞬間繃緊,蹭地從床上坐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