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節
書房 傅鼐將食盒擺在桌上,回手關緊了門窗。 “是暢春園有消息嗎?”四阿哥坐到桌前。 “是,”傅鼐走到四阿哥身邊,替四阿哥盛上白粥,“九經三事殿昨晚又死了個小太監?!?/br> “皇阿瑪是太過于杯弓蛇影了,”四阿哥舀了一匙白粥放進嘴里,“不過也是奇怪,就一根辮穗兒而已,何至于此呢……” 傅鼐抿了抿唇,沒有輕易答話。 四阿哥轉頭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頭道,“是不是還有什么事?” 傅鼐身上一緊,片刻后點了點頭道,“是,昨晚張燈時分,萬歲爺突然傳召十四爺,說是這些日子惦記得很。十四爺接了諭旨,連夜搬進了暢春園?!?/br> 四阿哥握著粥碗的手驀地一緊,片刻后又緩緩松開,“不枉胤褆這些日子的辛苦,到底得了皇阿瑪的信任了……” 傅鼐沒敢再接話,沉默著伺候四阿哥用完早膳。 早膳被撤去,四阿哥的情緒似乎和緩了很多,“莊子上都收拾好了嗎?” “回主子,一早就收拾妥當了,”傅鼐拱手答話。 “那就早點把人帶過去,”四阿哥走到桌邊,鋪開宣紙,“那邊離圓明園也近,爺這幾日也要搬過去了?!?/br> “是,”傅鼐低頭,猶豫了片刻,又抬起頭道,“可是,王爺,這突然抓人,又突然放人,還是在敬事房的人走了之后,只怕府里會有猜測啊?!?/br> “爺也知道,”四阿哥涮了涮手上的毛筆,“你看看,尋個什么由頭,其實最好——” “王爺,”守門的侍衛輕輕敲響房門,“啟稟王爺,大格格來了?!?/br> 第361章 禍起 康熙四十八年 七月十四,雍親王府 詩瑤邁進內堂時,福晉與弘昀正好用完午膳,“喲,咱們阿哥今日這么乖,連平素不愛吃的山藥泥都用了這么多?!?/br> “堂堂男兒郎,怎么好挑食呢,”福晉接了侍女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手,拍拍弘昀的肩膀道,“行了,去院子里消消食,午后小睡一會兒,下午還得練一篇大字,可不許跟小太監們偷懶?!?/br> “是,額娘也好好休息,”弘昀乖巧地下了桌,拱起手沖福晉揖了揖,由著侍女牽出了內堂。 福晉看著弘昀小大人似的背影,嘴角微微一彎,整個人和煦了不少。 “咱們阿哥真是少有的懂事,謙虛有禮、勤奮聰慧,等日后長大了,也一定是個孝順孩子,”詩瑤上前,扶著福晉向臥房走。 福晉拿下帕子壓了壓唇角,神色又清冷了起來,“弘昀是王爺的嫡子,身上的擔子比旁人重,光是勤奮孝順,可還遠遠不夠啊?!?/br> “是奴婢嘴笨,”詩瑤垂下頭,替福晉撩開臥房的珠簾,“主子放心吧,有您的悉心教導,咱們阿哥一定是最出色的?!?/br> 福晉沒有再說話,進了臥房,坐到軟榻上,看起了新送來的賬本。 詩瑤抿了抿唇,給福晉倒了杯新茶,逡巡了片刻還是小聲開口道,“主子,今兒暗房的人都被送走了。聽說雖然傷得重,但都還活著?!?/br> “王爺是壓根沒想要他們的命,否則也不會一直等到敬事房來人了,”福晉的視線沒有從賬本上移開,語氣也異常平淡。 詩瑤還有些不甘心,說話的語氣又多了幾分怨懟,“還不是大格格多事,否則哪有那么容易就出來的?,F在那個萬祥都還沒在府里站住腳,奴婢是真怕——” 福晉的視線掃過來,詩瑤察覺失言,連忙住了嘴。 “請圣上飲宴的準備千頭萬緒,也虧得這丫頭還有時間cao心府里的事?!备x按了按手中的賬本,神情上依然看不出喜怒。 “還不是那個蘇培盛暗地里挑唆的,”詩瑤俯下身,替福晉按起了小腿,“大格格到底年輕,總還念著早年的一點恩情。主子這幾日事忙,奴婢就沒跟您說,這大格格剛一回府,就為了給那個蘇秋欣撐腰,當眾打殺個婆子,還把在場的奴才好生教訓了一通?,F在后院的奴才提到大格格,各個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的。要奴婢說,主子當時就不該把請宴的事兒都放權給大格格?!?/br> “那是王爺有心提拔她。畢竟,咱們王府里就這兩個女兒,茉雅奇還是長女。我也想著日后她出息了,多少能幫幫咱們弘昀,”福晉翻了翻手上的賬本,眉頭卻微微皺起,“不過,這兩個女兒到底不是小孩子了,再過兩年說不準就該議親了。這在王府里還能被寵著縱著,等嫁出去了,可就未必能由著自己的性子胡來了?!?/br> 詩瑤聽了福晉的話,眼珠轉了轉,隨即一笑道,“可不是,要說現在,也該讓兩位格格好好學學如何為人處事了。只是,李嬤嬤如今身子不好,平時都在家里休養,怕是沒有多少精力教導兩位格格了?!?/br> “那就再尋兩個妥帖人送去,”福晉端起茶碗,輕輕抿了一口,“格格們是要嫁出去的,甭管以后嫁到哪兒,總得行止有禮、進退有度,否則自己要受苦不說,還會丟了咱們王府的臉面?!?/br> “還是主子想得周到,”詩瑤起身沖福晉福了福,“奴婢去找兩個宮里出來的教導嬤嬤,有背景有資歷,就算為了兩位格格日后議親做準備,李側福晉和宋小主也一定會感激福晉的?!?/br> 七月十七,西配院 絮兒聳拉著腦袋邁進院門時,詩玥正焦急地徘徊在門口。 “絮兒——” “小主!”絮兒抬起頭看見詩玥,慌忙上前攙扶,“這大中午的,您怎么也不避避太陽?” “沒事兒,我不熱,”詩玥抓住絮兒的手,眼中滿是殷切,“你打聽的怎么樣?蘇公公被送到哪座莊子上去了?咱們的包袱什么時候能送過去?” “那個……”絮兒慢慢低下頭,不敢再看詩玥的臉,“府里的人一提到蘇公公就像見了鬼似的,平時跟奴婢相熟的幾個車夫,現在都扒著那個萬公公。奴婢轉了好幾圈,也沒敢跟人開口……” “小主,是奴婢膽小,是奴婢沒用……”絮兒說著,眼眶一紅,眼淚落了下來。 詩玥緩緩直起身,臉色有些發白,看向絮兒的眼神卻依然溫和,“快別哭了,這哪里是你沒用,明明是我強人所難了。你不敢輕易跟人提,還不都是為了我好,我心里都明白的?!?/br> “小主,”絮兒哭著抬起頭,語氣中滿是心疼,“我跟了您這么長時間了,雖然很多事情搞不懂,但是我知道,小主是這世界上最好的人。奴婢實在不想看見您傷心,奴婢真討厭自己,總是幫不上小主的忙……” “傻丫頭,”詩玥拿下帕子給絮兒擦眼淚,自己的眼眶卻也隱隱泛紅,“我有什么好傷心的,今天的結果已經是出乎意料的好了。只是我自己一時想不開,鉆了牛角尖,其實不過就是兩件衣裳,送不送的能有什么區別呢?快別哭了,咱們晚上吃醬鴨,再向鈕祜祿小主要一壇果釀,你不是最愛喝那個嗎?蘇公公平平安安的出去了,咱們合該慶祝慶祝才是?!?/br> 絮兒抽著鼻子點點頭,自己又拿袖子擦了擦臉,沖著詩玥傻傻一笑。 七月二十,農莊 寬敞的農戶里五臟俱全,窗外綠蔭如蓋,幾根柳枝伸進窗欞,被冰山上的寒氣熏得露珠淋淋。 “來來來,再轉一圈,”被王府里的人日日念叨的蘇大公公此時正盤坐在榻上,手邊是鎮好的西瓜和一堆閃瞎人眼的金環玉飾。 被打扮一新的圓明園新任總管李英,正滿臉不情愿地,頂著瓜皮小帽,穿著一身鑲金綴玉的青色長袍,在屋子中央轉圈圈。 “誒,好看,好看,咱們小英子這樣一打扮絕對是威風八面啊,”不遠處趴在圈椅上的張起麟撅著腫大的屁股仍然不忘湊湊熱鬧。 靠著床柱的張保公公嫌棄地瞪了他一眼。 “師父,這辮子上的玉墜也太重了,”小英子甩了甩一身叮當亂響的掛飾,臉都皺成了一團,“我這樣走出去肯定笑死一大片,還能跟人談什么生意???” “誰讓你都帶著了?”蘇偉撿起片西瓜咬了一大口,“我這不是看看哪幾件最稱你嗎?這在京城里做生意,講究的就是一個氣場。買賣人的氣場從哪兒來???還不是從穿著上來。就得穿得讓人能看出你有錢,又看不出你有多少錢,這樣價碼才能開得活,買賣才能談得成?!?/br> 小英子低頭拽了拽身上的馬褂,滿腦袋都是問號,“師父,你都從王府里出來了,要談生意你就自己去嘛,做生意那些彎彎繞我哪搞得清楚?!?/br> “不用你搞清楚,”蘇偉晃晃手里的西瓜皮,“讓你出去是給為師撐場子的。今時不同往日,這蘇培盛的大名在京城里一時半會兒是不頂用了?!?/br> 小英子撇撇嘴,蘇偉放下西瓜皮,一臉正色道,“但你不同啊,萬歲爺近來要駕臨圓明園,而你正好剛剛添為圓明園總管。這不僅是王爺對你的信任,更是莫大的榮光啊。在京城里不說橫著走,對付幾個狗眼看人低的也是足夠用了?!?/br> “切,”小英子不屑一哼,一邊低頭解腰上掛了一串的玉佩,一邊嘟嘟囔囔地道,“要不是哪個沉不住氣的燒了人家天和商號,現在也不用特意推出去一個撐場子啊,還不是你自己瞎得罪人——” 湊熱鬧的張公公在旁邊噗嗤一聲樂,黑了臉的蘇大公公一巴掌拍在炕桌上,震得小英子立時閉了嘴,“少給我廢話,趕緊穿好了出去練!今兒要是給老子賠了錢,看我不把你活剮了涮鍋子!” 傍晚,農莊 剛換了藥的太監王朝傾、王以誠并肩趴在涼席上,王府給他們安排的住處在農莊的東北角,一連三間小院,正房廂房都有,幾個人住的倒是很寬敞。 王以誠挪了挪腫痛的下半身,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咱們要在這里待到什么時候,這頓板子挨得著實莫名其妙。你說,王爺不會就此發配了咱們,讓咱們在這兒悲慘終老吧?” “想什么呢?”王朝傾閑閑地哼了兩句小曲兒,“咱們要是被發配來的,還能住上這么寬敞的屋子?你當莊子里的管事都是傻的啊,他們耳目聰靈著呢?!?/br> “道理我是明白,”王以誠又皺了皺眉,“可我這心里總是懸得慌。當初咱們被押進暗房,我可是當真以為王爺是不滿咱們這批內監在王府里掌權過重了,想卸磨殺驢啊。如今雖說是活著出來了,可咱們還有沒有那個命能重回王爺身邊伺候,真是誰也說不準啊?!?/br> “你呀,把心放在肚子里,”王朝傾抬手拍了拍王以誠的肩膀,又順著門縫指了指屋外那最大的一間院子,“看見沒,只要那位主兒還在,咱們遲早能回去的?!?/br> 翌日,雍親王府 辰時,萬祥打著哈欠走進了東路的大廚房。 來送柴的鄭七正好從偏門而入,看見萬祥連忙弓著身子上前打招呼,“奴才請萬公公安,萬公公昨晚兒這是當差了?這個時候才用早飯,真是太辛苦了?!?/br> “呵呵,好你個鄭七啊,這在府里當了幾天差,嘴皮子倒是油滑了,”萬祥指著鄭七笑了兩聲,來回動了動酸疼的肩膀,“昨兒晚上給王爺值夜 ,我這腰酸的喲?!?/br> 鄭七眼珠一轉,又上前兩步道,“奴才會兩手松骨,要不您坐下,讓奴才給您按一按?” “誒,這個好,”萬祥坐到廊下的木椅上,鄭七倒似真有幾分本事,幾下就按得萬祥整個人放松了下來。 “萬公公這些日子真是辛苦了,這筋骨按起來緊得很,您平時可得多注意休息啊,”鄭七邊按邊道。 萬祥長長地吐出口氣,嗓音軟了又軟,“王爺身邊哪離得了人哦,我這白天得盯著,晚上也得伺候著,別說休息了,連喝口茶的時間都沒有?!?/br> “晚上還得伺候啊,”鄭七抿了抿發干的嘴唇,又貌似憨厚地笑了兩聲,“咱們王爺真是勤謹,這白天晚上的都在前頭忙,也沒見往后院去幾次,要不然,萬公公也不至于如此辛苦?!?/br> “主子的事兒,咱們可不好議論,”萬祥閉上眼睛,似乎十分享受。 鄭七咽了口唾沫,看了看萬祥的神情,亦未再開口。 七月二十五,暢春園 天色濃黑,寢殿內兩根燈架都罩了厚紗,一絲絲燭光只能腳下照亮巴掌大的地方。 魏珠靠坐在陰暗的墻角昏昏欲睡,康熙爺獨自躺在龍床上,眉目緊閉,卻睡得不甚安穩…… “主少國疑,順治爺留下的江山如今都要靠老祖宗了?!?/br> “玄燁,抬起頭來,這是你的天下,是你的擔子!” “皇上,蘇克薩哈心懷jian詐、久蓄異志、欺藐幼主、不愿歸政,所犯罪行整整二十四款,此等大jian大惡之人,實該凌遲處死,誅除九族!” “吳三桂徑行反叛,背累朝豢養之恩,逞一旦鴟張之勢,橫行兇逆,涂炭生靈,理法難容,神人共憤!” “萬歲爺,皇后已仙去,請您節哀?!?/br> “這里是漢人的天下,清狗坐不穩這大好江山的,你們遲早都要滾回關北去!” “皇阿瑪,什么是太子???師父不曾教導兒臣如何當太子,兒臣怕自己讓皇阿瑪失望?!?/br> “皇阿瑪,胤褆愿隨軍北征,替大清踏平準噶爾!” “皇上,太子不可廢,索額圖的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大清的長治久安啊?!?/br> “皇上,八貝勒賢能勤儉,天縱奇才,臣等愿舉八貝勒理政!” “皇阿瑪,你可知,兒子的痛……” 皇阿瑪!皇上! 夢中的臉變得蒼白可怕,隨著一聲聲呼號,那不再是胤礽的臉,也不是胤褆的,所有熟悉的、親近的感覺瞬時間褪去。 “皇阿瑪,你老了……” “誰!”床上的人猛然坐起,靠在墻角的魏珠一個激靈瞬間清醒。 “萬歲爺,萬歲爺您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