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正怔怔出著神,便見沈青云走了進來,他已脫下一身鎧甲,換上了粗麻孝服。見婧怡也收拾妥當,便道:“走罷?!?/br> 二人一道出門,徑直去了靈堂。 婧怡看見了久違的蔣氏、沈青宏夫婦、沈青羽夫婦……蔣氏面色蒼白,眼睛紅腫,原本烏黑亮澤的頭發仿佛一夜之間枯黃了下來,鬢角已依稀可見銀絲。 盡管往日里和沈穆感情淡薄,但丈夫撒手人寰,最傷心的依然是她。 沈青羽夫婦則都在痛哭,不同的是,沈青羽是真的悲痛已極,痛哭失聲;方氏就做得有些假了,雖然也哀哀地抽泣,卻只在用帕子拭過眼睛后,才有眼淚流出來。 不用說,那帕子有古怪。 最引人注目卻是沈青宏夫婦……袁氏哭得既專注又悲痛,眼淚成串地往下落,身旁瘦弱得只剩一把骨頭的沈青宏卻正雙眼空洞地出著神,表情怔怔地,不知在想些什么,只面上卻不見什么悲傷的表情。 二人跪在一處,對比尤為明顯。 很明顯,這些沈家人或真心或假意地哭著曾經的一家之主,心中盤算的卻是各自的小心思……武英王府的天也要變了。 婧怡忍不住看了一眼身邊的沈青云,他的表情很嚴肅,臉上亦不見悲慟,但嘴角緊抿、表情僵硬,與她交握的手不自覺地用力。 婧怡疼得微微皺眉。 蔣氏此時已經看見他們,她原本坐在靈堂旁的圈椅中發呆,此時卻猛地站起身來,指著沈青云,厲聲喝道:“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之徒,竟還有面目站在這里,不怕天打雷劈么!” 沈青宏夫婦、沈青羽夫婦都看向這邊,表情莫測,沒有人出聲。 蔣氏已沖到沈青云面前,神色凄厲如鬼,眼中更是毫不掩飾地痛恨,只見她指著門外,一字一頓道:“你出去,我們沈家沒有你這樣的子孫!” 沈穆死了,按道理,世子沈青宏便該繼承爵位,蔣氏在此時發難,欲將沈青云趕出府去,婧怡可以理解她的動機。 但她的做法就有些費解了,盡管內里千瘡百孔,但蔣氏和沈青云明面上還是親母子,蔣氏緣何能如此毫不顧忌地驅逐沈青云? 還有,她口中的“不忠不孝、不仁不義”又是何意? 難道,沈穆之死和沈青云有關? 婧怡心中一悸,弒父?那可是要遭受千古唾罵的罪名! 卻見沈青云神色冷凝,看也不看蔣氏,直接繞了過去,徑直走到沈穆靈前,點上三柱清香,又跪下磕了三個響頭,才站起身來,拉著婧怡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身后傳來蔣氏歇斯底里的尖叫:“來人,來人,去請族中長老,我要開宗祠,將這不孝子孫逐出武英王府!” 沈青云仿佛沒有聽見她的話,步子跨得既大且穩,婧怡幾乎要小牌才能跟上她。 二人一路回了梧桐院,沈青云拉著婧怡直接進了正屋里間,摔上門,忽然捧住婧怡的頭便吻了下去! 這親吻來得突如其然,沒有溫存纏綿,只有掠奪與占有,幾乎要將她的神志全部奪走。 婧怡無法呼吸,想推開陷入瘋狂的男子,卻手腳無力,眼前發黑。 就在她快要昏厥的一刻,沈青云才終于松開她,堅實有力的手臂環住她的腰身,將頭靠在了她的肩膀上。 婧怡大口呼吸著新鮮空氣,良久方緩過勁來,剛想開口說話,卻又愣住。 肩窩處接觸到了濕濕熱熱的東西,仿佛是水,又仿佛是別的什么。 男子將頭枕在女子纖細的肩膀上,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高大的身軀卻在劇烈顫動。 婧怡伸出手,在他頭上輕輕撫過,她沒有說話,只是用力緊緊回抱住了他。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他想哭就哭出來罷。 至少這一刻,她愿意陪伴安慰這只受傷無助的困獸。 第125章 原委 “京城風波未平,我原來的打算,是讓你在保定莊子多住一段時間,就當散散心。只是城外如今駐扎著大批軍隊,你的身份特殊,只怕會有危險,這才不得不提前帶你回府?!?/br> 盡管是最親密的人,但沈青云堂堂七尺男兒竟當著妻子的面痛哭流涕,究竟有些不好意思,待情緒穩定下來,一向沉著冷靜的他就有些顧左右而言他。 而婧怡聽人說話一向仔細,一下便抓到了他話中關鍵……城外駐扎著大批軍隊。 京城里除了西山大營和皇上親率的羽林軍,是不能有其他軍隊的,誰敢帶兵入京,誰就是謀逆之罪。 沈青云又說她身份特殊……她能有什么特殊的身份?不過就是他的妻子罷了。 言下之意,城外駐扎的軍隊會對沈青云的家人不利。 她抬頭去看對面的男子,卻見他也正望著自己,才猛然驚覺二人正在說話,自己竟開始神游天外。 “嗯?!庇谑屈c了點頭,算是做了回答。 沈青云眼中有一閃而過的失望,卻并沒有說什么。 有些話一旦說出來,就沒有了轉圜的余地,他在沙場上殺伐決斷,于兒女情長一事卻異常地患得患失,始終不敢下定決心開誠布公。 深吸一口氣,神色登時變得凝重,目光亦專注地望向婧怡:“今日的光景你也看見了,我如今已是武英王府的眾矢之的,你……只怕要受些委屈?!?/br> “四爺有話不妨直說?!辨衡谋砬楹苕偠?,語氣是應付公事的冷靜。 沈青云神色微黯。 “我這段時間會經常不在家,府中之事還需你來周旋?!?/br> 婧怡點點頭,并未露出驚訝之色,只是又問道:“那四爺是否可以信任妾身?” 沈青云注視著她,語聲低沉:“我只相信你?!?/br> 婧怡垂下眼,避開了他的目光:“如果四爺愿意信任妾身,就請告訴事情的來龍去脈,妾身也好有個應對?!?/br> 說到這個,沈青云眼中露出慟色,沉默良久方點頭道:“父親是替我去死的?!?/br> 皇帝于病危之際忽然召見沈青云,所圖為何并不難猜,只是皇命難違,若他不肯進宮,皇帝仍可治他個抗旨不尊的罪名,要了他的向上人頭。 是沈穆決定,陪兒子一同入宮見駕,到了璋華宮門口,又叫沈青云等在外面,自己先去面了圣。 “父親進去約莫過了一炷香時候,里面就開始高呼皇上遇刺,隨即呼喝之聲不絕,等我趕進璋華宮,皇上已經駕崩,父親也倒在了血泊之中,周圍是十數個大內高手?!?/br> 婧怡的腦子轉得很快,立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說,皇上導演了一場刺殺行動,刺客就是你,然后再派大內高手將你撲殺?” 沈青云點頭。 “可這樣,皇上就是拿自己的命換你的命??!” 沈青云扯了扯嘴角:“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有沒有真的刺殺并不重要?!?/br> 婧怡想了想,皺眉道:“不對,既然皇上的目標是你,見是父親應詔而來,就應該改變計劃才對,而不是借機殺了父親,反而將你留了下來?!?/br> “不錯,”沈青云點頭:“皇上當時應該是改變了計劃,只是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竟然真的遇刺了?!?/br> 婧怡驚得幾乎跳了起來:“你的意思是……” 沈青云點頭,沒有說話,算是默認了。 皇帝竟然真的是遇刺而亡,刺客就是他最信任、最器重的一個人! 一個是明君、一個是名將,他們相互扶持幾十年,不僅是君主、郎舅,更是摯友。 結果卻如此慘烈。 不用想也知道,沈穆是為保全沈青云才甘冒天下之大不韙做下此事。 二人名為父子,實為舅甥,沈穆親自教養沈青云長大,對其十分嚴厲苛刻,甚至親自教會他懷疑、狠辣與無情。 他用這人世的殘酷與冷漠來教導一個孩子,看似狠心,卻在最短的時間里教會那個孩子生存之道。 這樣一份愛何其沉重! 沈家人骨子里都帶著決絕,謹元皇后如此,沈穆如此,他們用最無可挽回的方式給了敵人致命一擊,同時也將沈青云逼上了不歸路。 然而,用摯親之血鋪就的青云路,他真的就能走得坦蕩安然么? 婧怡垂下頭,震驚之余一時有些說不上話來,停了半晌才找回思緒,細細思索其中關節,然后便又發覺了不對勁。 “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皇上雖然駕崩,晉王卻還在,他完全可以用這個理由誅殺你乃至整個武英王府,”她沉吟著,“或者他顧念兄弟之情,終是不忍對你出手?” 沈青云望著妻子,露出一個無奈的表情,道:“你雖冰雪聰明,對人心險惡卻了解得不夠……天家無親情,親生父子、兄弟尚能互相屠戮,何況我是他們眼中的污點與恥辱?”頓了頓,語聲漸沉,“晉王是事發后第一個趕到的,見到璋華宮情形,臉色當時就變了,看那樣子,是要立即下令將我甕中捉鱉了?!?/br> 只是,晉王的殺無赦令還沒有出口,璋華宮偏殿忽然起火,隨即宮中各處都有火光沖天而起,一時熱浪滔天、濃煙滾滾。宮人們四處奔走,說是救火,更多的卻是驚慌逃散、各尋出路。 然后就是太子率兩萬大軍包圍皇宮,又以救火之名領三千精兵入內宮,直奔璋華宮而去。 宮變正式開始。 對于其中的具體過程,沈青云沒有詳述,直接說出了結果:“太子謀朝,被就地陣法,其所帶大軍棄械投降,如今被安置在城外?!鳖D了頓,接著道,“禮部已在籌備登基大典諸般事宜,新帝不日便將登基?!?/br> 晉王終是如眾人所愿登上了皇位,只是,沈青云在這場宮變里扮演了什么角色呢? 還有,那一場時機好得天衣無縫的大火,究竟出自誰的手筆? 仿佛看穿她的心思,沈青云不問自答道:“我自然是誅滅亂黨,保護新帝?!?/br> 從弒君的從犯變成了護駕的功臣。 “但凡新帝登基,必大赦天下,就算新帝對你多有忌憚,遲早還是會下手除掉你,但眼下他卻只能重用你,許你高官厚祿、錦繡前程,否則難免會落一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名聲……因此,下一任武英王多半是你?!?/br> 沈青云贊賞地點頭:“不錯?!?/br> “也難怪母親對你如此疾言厲色了,只是妾身不明白,她緣何要說你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沈青云一愣,面色隨即沉了下來,半晌方道:“皇上遇刺的消息已經傳了出來,而我是奉詔入宮見駕的最后一個人……” 是了! 皇帝下旨宣沈青云進見,沈穆雖然跟著一道入了宮,但只有璋華宮少數幾個太監宮女知道,最終進去見皇帝的人是沈穆而非沈青云。而這些人不是葬身火海便是死于亂刀之下,總之再無開口機會。 只要有心人稍加點綴,沈青云就是不折不扣的弒君反賊。 看來,新帝欲將沈青云除之而后快,是要放長線釣大魚了。 沈青云握住婧怡的手,神情很鄭重,一字一頓地道:“如我所說,京中局勢瞬息萬變,我更是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會跌入萬劫不復之境地。此時接你回府,一則考慮你的安全,但更重要的是,你是我唯一信任、能互相扶持的人……你愿意幫助我么?” 他深邃的眼眸閃著光,是渴望與希冀,而此刻的婧怡并沒有意識到,他需要的從來就不只是幫助。 “妾身必竭盡所能?!辨衡卮鸬靡埠茑嵵?。 沈青云將妻子擁入懷中,抱得很緊很緊,半晌方長長出了一口氣,道:“明日我會讓你代替三嫂管理府中中饋,事發突然,你有什么不懂的可以問三嫂,她會告訴你,”頓了頓,從懷中取出一紙箋來,“只一條,府中所有能接觸到外界的人,從門房到總管,你全部換成這上面的人?!?/br> 婧怡接過名單粗粗看了一遍,皺眉道:“如此倉促地大批換人,只怕府里要亂套?!?/br> “沒關系,讓它亂著,我只要武英王府所有人斷絕與外面的來往……府里人不能遞消息出去,外面人也不能傳消息進來?!?/br> 婧怡靠在他懷里,聽著他胸腔內平穩有力的心跳,良久方輕聲應道:“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