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沈青云見她這樣,嘴角就禁不住往上翹。 而碧玉今日就將被送去城外家廟,昨夜里鬧騰了一宿,說要再見沈青云一面,負責守夜的婆子聽見,跑來報給綠袖。 綠袖卻只是冷著臉,狠狠瞪了傳話的人一眼,那婆子見狀一縮脖子,仍舊悄悄溜了回去,之后不論碧玉怎樣哭叫,只顧自己打鼾流哈喇子睡得香。 到早上,來送人的也只是尤嬤嬤。 碧玉披頭散發坐在地上,臉上包著厚厚的紗布,只露出一只眼睛,正呆滯地望著前方。 尤嬤嬤將一個小包袱放到她面前,居高臨下道:“碧玉姑娘,去了廟里就要梯度出家,從前那些漂亮衣裳也就不必帶了。夫人開恩,要將為你準備的陪嫁都給了你,可惜你自己當了首飾換錢,去做那沒臉沒皮的腌臜事兒,才落得如今這身無分文的下場,須怪不得別人?!鳖D了頓,語聲一揚,“包袱里是小廚房昨兒剩下的點心,姑娘留著路上吃……這就走罷?!?/br> 碧玉抬起臉,喃喃道:“我要見四爺?!?/br> 尤嬤嬤扯了扯面皮:“碧玉姑娘,你還癡心妄想什么呢,四爺若肯見你,還能等到現在?”說著,神色微緩,“走罷,家廟里頭干凈,跟外頭那些庵堂不一樣,夫人到底還是念著舊請?!?/br> “舊情?”碧玉低聲重復著,呵呵呵地笑起來,忽然一伸手,抓起地上包袱狠狠砸在了尤嬤嬤頭上! 尤嬤嬤到底年紀大了,哪里躲閃得過?被散開的糕點砸了一頭一臉,好容易回過神來,眼前哪里還有碧玉的人影? 這也是個在宮里跟著沈貴妃叱咤過風云的人,活到這歲數上,竟吃了個下賤丫頭的虧,登時氣得渾身發抖,哆嗦著嘴唇命令手下婆子:“還不把她給抓回來!” …… 碧瑤一個人站在正屋廊下發呆。 夫人起了大早親自為四爺布早膳,四爺眼角眉梢里就帶著笑,再不要她們這些礙眼的在跟前伺候,統統打發了出來。 雖然如此,她卻不敢走遠,立在門口待命。 屋里隱隱約約傳出女子輕柔的說話聲,男子爽朗的笑語聲。 不茍言笑的四爺只要和夫人在一處,總有說不完的話,沉穩持重的夫人只要看見四爺,嘴角也總會掛著笑意。 哪里又有別人什么事! 偏有那心比天高、命比紙薄的,悶了頭直往上撞。 她的鼻子有些酸,眼睛里卻露出了恨意,伸手從懷里掏出個藕荷色繡貓滾線球的荷包來,顏色已經舊了,卻洗得干干凈凈。 這是她剛進陳府沒多久碧玉給她做的。她那時候年紀小,貪嘴,常將婧怡賞的糕點蜜餞藏在懷里,弄得滿手的油,走路時衣服袖子里還掉點心渣,為此不知挨過王氏多少罰。 碧玉打小就是個手巧的,見她這樣,就做了這個荷包,專門給她放點心用,上頭的貓滾繡球圖樣既活潑又靈動,她不知道有多喜歡,整天就在懷里揣著。 婧怡再好,到底是主子,尊卑有別,她和碧玉才該是一輩子的好姐妹。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這步田地! 正怔怔出著神,就見一個披頭散發的白色身影飛奔而來,腳步雖踉蹌,動作卻極快,一下子就沖到了正屋前面,轉眼就要往里去。 碧瑤眼疾手快,忙一把拉住,口中厲聲喝道:“什么人!” 那人聽見她的聲音,身體一僵,慢慢轉過了頭。 白色的紗布覆面,臉色卻比紗布更白,眼中布滿血絲,一眼望去直如厲鬼。 碧瑤脫口驚呼:“是你!” 碧玉喘著粗氣,聲音嘶啞,道:“你若還顧念往日舊情,就放我進去?!?/br> 碧瑤眼中露出掙扎之色,一時定在了原地。 碧玉就趁著這時機沖進了屋子。 沈青云正在里間更衣,只有婧怡坐在臨窗大炕上喝茶。 碧玉看了婧怡一眼:“我要見四爺?!?/br> 碧瑤這時候已經從外面跟進來,一把拉住碧玉,低聲道:你快出去罷,四爺不想見你?!?/br> 碧玉聞言,面容一陣扭曲,忽然猛地甩開碧瑤,尖著嗓子道:“我要見四爺!” 婧怡放下茶盞:“四爺不會見你的?!?/br> 碧玉盯著婧怡冷笑,一字一頓,“我如果今天見不到四爺,就撞死在這里,讓別人看看你是怎么草菅人命的!” 碧瑤神色一變:“你瘋了!”說著,不由分說要將她往外拉。 但碧玉已陷入半瘋狂狀態,力氣大得驚人,兩個人一時竟扭打在了一處。碧瑤到底心軟,顧忌著對方臉上的傷,處處留手,身上倒被碧玉招呼了好幾下,鉆心的疼。 忽聽婧怡冷冷道:“碧瑤,讓開?!蓖逃?,“讓她去,死一個奴才罷了,難道旁人還真會指摘我草菅人命不成?” 碧玉聞言,點著頭道:“好、好,夫人,你總算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轉臉望著碧瑤,大聲道,“聽見沒有,我們就是奴才,不是人,是狗,死不足惜!” 說著,已低下頭往一邊墻上沖過去。 碧瑤驚得幾乎魂飛魄散,想要上前去攔,卻哪里反應得過來? 婧怡卻睜著眼睛,一眨不眨望著碧玉的動作,看她在即將接觸到墻壁時突然腳步一頓,慢了下來,卻仍是往上面去。 她就垂下了眼睛。 正在此時,里屋門口身影一晃,卻是沈青云閃身出來,飛起一腳,正揣在碧玉心口,將她如面袋子一樣踹得飛將起來,重重摔倒地上又滾了兩圈才停下。 可見這一腳力道之猛。 碧玉“哇”地吐了一口鮮血,只覺眼冒金星,雙耳嗡鳴,胸口疼得幾欲炸裂,差點沒昏死過去。 她聽見自己心心念念、如神祗一樣高高在上的男子用冰冷的聲音道:“你有什么話,說罷,完了自會送你上路?!?/br> 艱難地抬起頭,男子已在臨窗大坑上坐下,一雙烏金飛云靴,既精致又威武,是她夢中英雄的樣子。 只是,旁邊還有一雙青色軟緞繡鞋,鞋面上繡著鵝黃色蝶戀花,穿了米粒大的珍珠做花蕊,小巧得分外惹人憐愛。 碧玉的眼睛開始充血,她想再見沈青云一面,原本是抱著稀薄的奢望,求他看在自己的一片癡情上網開一面,又或者告訴她,他對她也有些好感,那她便是立刻死了,也覺得心甘情愿。 但瘋狂的嫉妒令她徹底失去理智,她改變了主意。 沈青云那一腳踢得她血氣翻涌,胸前劇痛難忍,怎樣掙扎都爬不起身來,于是她匍匐在地上,艱難地抬起頭,望著沈青云,柔柔道:“四爺,奴婢有些話,想單獨和您說?!?/br> 沈青云神情冷漠:“有話就在這里說?!?/br> 碧玉癡癡望著他,眼神凄涼,忽然呵呵笑了兩聲,開口道:“既然四爺不肯,奴婢在這里說也是一樣的?!彼D難地伸出手,直直指著婧怡,“奴婢就是想告訴您,夫人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十一歲就會發賣不合意的丫鬟,從小就和自己的伯母和堂姐作對,我們家大姑奶奶之所以會失身嫁給如今的大姑爺,就是出自夫人之手!對父母亦沒有半分真心,自小忤逆老爺不說,還挑撥大太太和二太太的關系,叫她們爭搶大舅奶奶腹中孩兒,她卻作壁上觀……四爺,她是個冷庫無情的女人,她心里只有自己,對您更是虛與委蛇、步步算計!她在您面前作出一副天真爛漫的模樣,可她原本的性子根本就不是這樣!”越說越是性起,越說越是大聲,“她還水性楊花,不僅和大姑爺牽扯不清,同朝和公主的王駙馬更有一段過往,二人時常私下見面……” 聽得一旁的碧瑤面色慘白,忙從懷里掏出帕子一把塞到碧玉口中,惶恐道:“四爺、夫人,她已經瘋了,說得都是胡話……” 話尤未完,已被面色陰沉的沈青云打斷:“還不拖下去?!?/br> 碧瑤一聽,如蒙大赦,忙招呼了外頭婆子進來拖人。 沈青云站起身來:“我得上朝去了,”頓了頓,眼含深意地望了婧怡一眼,道,“既然病了,就請個太醫罷?!?/br> 是叫她裝病躲避王府其他人的sao擾與追問罷。 婧怡也站起了身:“妾身知道了?!?/br> 二人極有默契,對碧玉之言只字未提。 沈青云就出了屋,見尤嬤嬤立在廊下,便使了個眼色。 尤嬤嬤會意,跟著他一路走出梧桐院,上了抄手游廊,才聽他沉聲道:“那賤婢吃了我一記窩心腳,斷了幾根肋骨,想必是活不長了?!?/br> 尤嬤嬤垂下眼睛,語聲亦沉沉地:“可不是么,還哭壞了嗓子,成了啞巴?!?/br> 沈青云知道她已領會自己的意思,再不多言,徑自大步去了。 第108章 凋落 碧玉被送去了家廟,是被尤嬤嬤帶人押著自后門上的馬車。 她被碧瑤用帕子塞了嘴,嗚嗚咽咽地說不出話,就一直拿怨毒的眼神瞪著碧瑤。 碧瑤只是抿著嘴,不去看碧玉,也不說話,直等到她被婆子們粗暴地推上車,才突然拉開車簾,塞了一個東西進去。 “給你?!彼徽f了兩個字,語聲硬邦邦地。 碧玉別過頭沒有接,那東西就落在了位里。 馬車骨碌碌地動起來,碧玉終于回頭,看見了那物事……藕荷□□滾繡球的荷包,很眼熟,是她做給碧瑤的第一件針線。 現在還給她,是徹底決裂的意思? 她伸出蒼白的手,抓起那荷包就想扔出窗外,入手才覺不對,荷包沉甸甸的,里面竟有東西。 慢慢打開,一個十兩、一個五兩、再有些散碎銀子并銅板,加起來正好二十兩。 碧玉呆住了,半晌忽然捂住嘴,失聲痛哭起來。 趕車婆子聽見里頭壓抑的哭聲,不禁啐了一口,道:“這時候才曉得哭,晚了!” 馬車一路往西,直出了西城門,卻并不直接往沈氏家廟里去,而是停到了一個四下無人的野地里。 尤嬤嬤從后面馬車里過來,指使著兩個粗手大腳的婆子跳上前面馬車,不由分說按住了碧玉,才端著個錫壺走上來,語氣平靜道:“姑娘,哭了這一路,嗓子也啞了罷,來,喝口水解解渴?!?/br> 碧玉驚恐地瞪大眼睛,開始奮力掙扎,口中大呼道:“你個賊老婆子,竟然背著主子殺人么!” 尤嬤嬤嗤笑一聲:“殺人的事情老婆子可不敢做,”晃了晃手中錫壺,“只不過姑娘傷心過度,哭了一路,將嗓子哭啞了,從此竟說不出話來了!”說著,示意兩個婆子按住她的頭,親自上手掰開她的嘴,將壺中水倒了大半進去。 碧玉想要反抗,卻哪里能動彈?那東西一入咽喉便火燎似的燒起來,再開口,喊出的就只有粗嘎的啊啊聲。 碧玉知道,那是啞藥……自己從此再說不了話了。 尤嬤嬤見事已成了,將空壺遞給一旁婆子,拍了拍手。 有那機靈的婆子就上前諂媚道:“老jiejie,這下賤東西竟敢對您不敬,趁著眼下還有一口氣,怎么也該讓她吃番苦頭?!闭f著,伸出兩個蒲扇似的大巴掌直晃悠,嘿嘿地笑。 尤嬤嬤瞥了她一眼,不屑道:“你那三腳貓,就不要拿出來了罷?!蓖逃?,冷冷一笑,“把她給我按住了,今日就叫你們開開眼?!?/br> 婆子們得令,忙七手八腳按住碧玉,尤嬤嬤擼起袖子,看準地方,專選那筋脈脆弱處、關節連接處、見不得光的□□,下手既重,又帶著巧勁兒,都是殺人不見血的陰毒路數。 尤嬤嬤是宮里頭出來的人,在主子面前忠心耿耿,在下人里頭可是出了名的心狠手辣、 換一句話說,能熬到出宮榮養的老嬤嬤,誰手底下沒有三分三? 碧玉偏得罪了她。 尤嬤嬤嘴角帶著笑,四爺說了,這丫頭活不長,最好在廟里呆個十天半月就病死,自己為主子分憂,都是應該的。 碧玉痛得幾乎死過去,可她明明已經昏迷,尤嬤嬤又一次下手,就能叫她生生痛回了魂! “瞧清楚了?宮里的手段,可不是吹的?!庇葖邒呓K于停下手,對身邊婆子道。 那丫頭身上一點傷痕不見,人卻已痛得奄奄一息,那些婆子早看得膽寒,一個個干笑著說不出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