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正是擺飯時候,王mama服侍著王氏起身用飯,抬眼便見婧怡撩簾而入,驚得眼珠子差點掉下來:“二姑奶奶回來了!” 王氏這才看見女兒,蒼白面上露出笑容:“怎這個時候來了,用過飯沒有?”一疊聲吩咐王mama,“快叫廚房做兩個怡姐兒愛吃的菜來,再添副碗筷?!?/br> 婧怡并不阻止王氏的忙碌,卻轉臉對著一旁笑道:“這個點兒,姨娘不在自己屋里用飯,在這里做什么呢?” 原來,婧怡一進門就看見毛氏悠悠閑閑坐在屋中,王氏在桌上用飯,毛氏的丫鬟就在一旁設小幾,伺候毛氏一道用飯。 直到看見婧怡進來,毛氏才動作輕柔地站起身來,立在一旁。 只見她一件桃紅色繡折紙花對襟小襖,配天水碧的十二幅湘裙,面若滿月、膚如凝脂,小腹高高隆起,看著比以前更美艷了三分。 算來,她與劉氏差不多月份,肚子卻大了這許多,也不知陳庭峰晚來得子,是怎樣百般嬌養著她。 聽見婧怡問話,毛氏朱唇輕啟,柔柔道:“回二姑奶奶的話,太太身上不好,奴婢前來侍疾,太太開恩……” 卻被婧怡打斷話頭:“原來姨娘是來立規矩的?!币荒樆腥淮笪虻谋砬?,特地加重了立規矩三字。 毛氏的面色就有些僵硬。 來的路上,劉氏已跟婧怡提過此事,自陳庭峰向王氏要本錢銀子無果后,就開始命毛氏來給王氏“立規矩”。 明著是叫毛氏盡妾室的本分,服侍伺候王氏,可陳庭峰又撂下話來:“毛氏有孕,你身為主母,要多多看顧?!?/br> 分明就是要拿毛氏來膈應自己的妻子,最好膈應得她受不住,拿出錢來求個眼前清凈才好! 想到此處,婧怡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自己這一身心狠手辣的本事,該不會都隨了這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父親罷! 因指了服侍毛氏的丫鬟,變色道:“沒眼色的東西,怎叫姨娘在這種小幾上用飯,”吩咐碧瑤,“給我掌嘴!” 第77章 較量 碧瑤在王府這兩個月,別的不說,雷厲風行的手段倒學了不少。 得了婧怡的話,二話不說,上去就連扇了幾個耳光,打得那丫鬟哀呼連連,撲到地上哭道:“二姑奶奶饒命,二姑奶奶饒命!” 毛氏面容僵硬……婧怡不好直接發落她這個懷著身子的庶母,卻問也不問一聲,直接處置她身邊的丫鬟,說到底還是在打她的臉。 若連貼身大丫鬟都護不住,她在陳府的威信何在,又如何叫滿府下人向她投誠? 一念及此,嘴角就露出一絲冷笑:“不知我這丫頭如何得罪了二姑奶奶,叫您動這樣大的肝火?” 婧怡聞言一笑,悠悠道:“姨娘錯了,她沒有得罪我,卻得罪了您,”見毛氏愣住,才接著道:“姨娘雖只是個妾室,到底也算半個主子,該有主子的體統規矩。不在自己屋里正正經經用飯,卻湊到太太跟前,支個小幾吃喝,像個什么樣子?別說大戶人家里,便是一般的平頭百姓,也沒有這樣粗鄙行事的?!?/br> 一番話說得毛氏面色乍青乍紅,半晌方干笑道:“二姑奶奶的意思,是我不懂規矩,與這小丫頭沒什么相干,您就不要為難她了罷?!?/br> 哪知婧怡一搖頭,振振有詞:“此言差矣,姨娘是從外頭買……外頭進來的,不懂婦德、婦言、婦容、婦功為何物,也屬平常。這些小丫頭卻從小進府,經過多年的精心調教,難道還不曉得規矩體統、尊卑上下?姨娘無知,做奴才的更要盡勸誡之責才是,”頓了頓,直視毛氏的眼睛,“姨娘懷著陳家的骨血,定不會有錯。雖言行有差,也是這欺主惡奴的唆使?!?/br> 一番話夾槍帶棒,說得毛氏面色鐵青。 說到毛氏此人,原系揚州人士,乃貧寒出身,后落入煙花之地,經人百般調教,最擅狐媚引誘男子,也就是大齊聞名遐邇的“揚州瘦馬”。 十多年前,她和其他十幾個姐妹一同進入京城某達官府中,后于某次宴中被當成禮物送出。 當年,毛氏跟了無權無位的陳庭峰,算是姐妹里時運最不濟的一個,但她心機深沉,又長于隱忍,竟甘心在陳府蟄伏十年之久,直等到陳庭峰垂垂老矣、王氏芳華不再,夫妻二人離心離德,才一舉出手、一擊得中。 揚州瘦馬能在這一行當里出名至斯,自有不足為外人道的手段,總之,但凡男子沾了上身,輕易絕丟不開手的。毛氏的姐妹們在別家府中也都有過風光日子,但無一能為主母所容,有懷孕小產一尸兩命的,有產后雪崩而亡的,有與外男通jian被處置的,也有被更嬌艷的美人擠成昨日黃花的…… 下場千奇百怪,卻無一善終。 倒是她,十幾年的無寵姨娘,到底熬出了頭。 陳庭峰年歲漸長,早看厭了王氏憔悴容顏,毛氏卻不過二十幾歲,又沒有生養過,肌膚身段皆如少女,更兼她吹拉彈唱、輕歌曼舞無一不會,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無一不通,與附庸風雅的陳庭峰紅袖添香,是說不出的香艷。 但聰明如她,也知以色事人終不長久,于是尋醫問藥,千方百計懷上了身子,使陳庭峰對她寵愛更甚。又作賢良淑德、大家閨秀模樣,如正經夫妻一般關懷照料陳庭峰,對下人們則溫和有禮,處處收買人心。 在毛氏看來,只要能生下兒子,牢牢把住陳庭峰的心。等熬死王氏之后,自己未必沒有被扶正的可能。 因此,她如今最忌諱的一條便是自己的風塵出身。 婧怡卻當著滿屋的下人,張口閉口“外頭買來”,毫不拐彎地諷她“無知”、“不懂婦德、婦言”,簡直是把手指頭戳在了自己臉上! 被一個黃毛丫頭如此羞辱,毛氏自覺從未有過的難堪,幾乎立時便要反唇相譏。剛一抬眼,卻見婧怡似笑非笑,云淡風輕地望著她 她猛地反應過來……好一個陳氏女,百般嘲弄譏諷,為的就是激怒她,好說出不妥當的話來! 憑這丫頭的舌燦蓮花,到時候定能坐實了她的無知無德,再定一個不敬主母、忤逆犯上的罪名,說不定還會借機禁她的足。 哼,嫁到了武英王府,就敢在娘家仗勢欺人,作威作福起來了! 毛氏心中冷笑……你老子和我一條心,你再能耐,還能把親爹怎么樣? 于是強自按下心頭火,做出哀哀戚戚的表情來,細聲細氣道:“二姑奶奶說得是,我定好生管教她?!?/br> 婧怡不由長嘆一聲,難怪王氏會一敗涂地,不說毛氏的青春、美貌、才情,只這份忍耐與沉穩,就非常人能及。 看了眼神色木然的王氏,她心中打定主意,面上笑容就加深兩分,并不理睬毛氏,直接吩咐王mama道:“這樣不懂規矩的丫頭絕留不得……拖到院子里,賞二十個嘴巴,放到莊子上去?!?/br> 難得二姑奶奶發威,能好好整治一番毛氏,王mama心中不知多少歡喜解恨。聽見吩咐,二話不說就拖了那丫鬟下去,也不嫌累,親自動手劈里啪啦打將起來。 而婧怡望著毛氏因用力咬合而變得蒼白的嘴唇,突然有了種莫名快感……與其做個憋屈的好人,不如當張揚跋扈的惡人來得自在愜意。 只不知要到何時,她才能在武英王府如此作威作福。 心中這般作想,嘴上卻已吩咐下人:“還不把吃食送回姨娘屋里?” 丫鬟們早嚇得噤若寒蟬,聽見吩咐,便有兩個機靈麻溜兒的上來,端了毛氏的飯菜出去,又有兩個眼疾手快地撤下小幾錦杌等物,飛也似的出了屋子。 把個毛氏看得目瞪口呆,胸口上下起伏,半晌才透過口氣,微微冷笑道:“二姑奶奶如今是堂堂王府少夫人,得朝廷誥封的命婦,理應雍容大度、氣質出眾。怎么我看著您比從前還要苛刻嚴厲幾分?知道的,說是您本性如此;不知道的,還以為王府都是如此小家子氣呢?!?/br> 婧怡像是聽見了什么笑話,呵呵連笑數聲,朗聲道:“姨娘不知,如武英王府這樣人家,最講一個規矩體面,如妾室等上不得臺面的東西,膽敢在夫人太太面前作妖,都是直接打殺了完事?!?/br> “只可惜,這里不是武英王府!” “姨娘說的是,您如今懷著父親的骨血,可是咱們家的功臣,”婧怡緩下語氣,“不僅父親著緊,母親也是極看重您的。依我看,姨娘還是回屋用飯是正經,可別餓著肚里的孩兒?!?/br> 說著說著,還是給繞了進去。 陳庭峰的意思,是要毛氏日日湊在王氏眼前,怎么叫王氏不自在怎么來,不逼得王氏拿錢買清凈,絕不罷手。 事關黃白物,她怎會因個出了門子丫頭的三兩句話就改變主意? 因收斂心神,放緩臉色,笑道:“那怎么好……太太病了,我是定要侍疾的,”瞥了婧怡一眼,掩嘴道,“不然,二姑奶奶又得說我不懂規矩?!?/br> “這樣,”婧怡點頭,做恍然大悟狀,隨即話鋒一轉,“只是侍疾辛苦,端茶倒水、伺候茶飯,還得值夜……姨娘當真愿意么?” 毛氏點頭:“伺候太太是我的本分,我自然愿意?!?/br> “既如此,姨娘腹中胎兒若出了什么問題,可不要賴到我和母親身上……咱們可沒讓你來侍疾,是姨娘千懇萬求,非要上趕著的?!?/br> 話音剛落,就聽一道帶著怒氣的聲音自門口傳來:“怎么和你姨娘說話的?” 卻是陳庭峰到了。 王氏直到此時方如夢初醒,丈夫如今心里眼里只一個毛氏,女兒為了自己這樣擠兌丈夫的寵妾,只怕要吃一番掛落,忙起身道:“老爺,怡姐兒年幼,說話沒有分寸,您可不要怪她?!?/br> 陳庭峰面色沉郁,大步走至毛氏身邊,關切地看她一眼,才盯著婧怡道:“已經是別人家的媳婦,說話行事還如此不成體統!”又看向王氏,“你是怎么管教女兒的?如此莽撞無禮,定要在王府丟我陳家的臉面!” 把王氏說得面色慘白,嘴角翕動,卻說不出話來。 卻是婧怡屈膝行了個福禮,先給陳庭峰請過安,才緩緩道:“父親容稟,良藥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女兒雖出言不遜,卻是真真為了姨娘好。姨娘如今懷著身孕,若執意為母親侍疾,一則過了病氣,于胎兒不利,二則勞累過度,動了胎氣更為危險。女兒知道姨娘一片好心,輕易勸不動她,才故意以話相激,好勸她保重自身?!?/br> 一番話說得在情在理,既溫婉又誠懇,絲毫不見先前的囂張跋扈。 毛氏心下冷笑連連,好個會作偽的丫頭片子……你會裝模作樣,難道我不會么? 忙擠出盈盈淚光,委委屈屈、抽抽噎噎望向陳庭峰,道:“不怪二姑奶奶,是妾身不懂規矩,在太太屋里就用起了飯……” 明目張膽告起了狀。 第78章 交鋒 毛氏所作所為,其實都是在陳庭峰面前過了明路的。 不,更確切地說,這本就是陳庭峰與毛氏的共謀,毛氏是沖鋒陷陣的刀槍,陳庭峰則是握著兵刃的手。 所以,他當然向著毛氏。 何況寵妾嬌聲軟語地一句話,弱不勝衣地一轉身,更讓他想起她的千百般好處來,身子不由酥了半邊,張口就要訓斥王氏。 抬眼卻見女兒裊裊婷婷立在妻子身側,云鬢高聳、錦衣華服,身后簇擁著一群丫鬟婆子,如眾星拱月一般,襯得她越發貴氣逼人。 是了,怡姐兒如今不僅是陳家的女兒,更是沈家的媳婦。 自己能在黃閣老一議中全身而退,可全仰仗了沈家。 聽說怡姐兒很有幾分能耐,不過短短兩月,不僅在武英王府立柱了腳跟,更得宮中貴妃娘娘的青睞。 而他的女婿沈四爺,如今常在皇上身邊走動,是真正的天子近臣,京城最炙手可熱的新晉勛貴。 別家做夢都想攀附的人物,卻是自己的女兒女婿,正是天賜的機緣,他腦子壞掉了才會開罪他們。 不過,王氏手里的錢,他也絕不會放手。 腦中心念急轉,望著王氏的目光就溫和下來,露出息事寧人的神情,道:“毛氏已有了五個月的身子,難免笨重周轉不開,偶爾貪個吃喝坐臥,是她不懂禮數,”頓了頓,話鋒一轉,“不過,看在她侍疾的一份心上,你就不要計較了罷?!?/br> 王氏聞言,面色蒼白地望了婧怡一眼,才緩緩道:“我又何曾要與她計較?只是她如今的光景,在我這里也幫不上什么忙,不如回屋好生養胎是正經。我有王mama和丫鬟們。一切都好,并不短伺候的人?!?/br> 總算是把心里話說了出來。 可毛氏何等機靈,怎能容她三言兩語打發自己,忙拿帕子抹著眼角,情真意切地道:“王mama和丫鬟們再盡心,到底是下人,哪里就能事事周全?若非老爺公務繁忙,是定要親自陪在您身邊的?,F下只好由妾身越俎代庖,盡一盡老爺的心意,”面帶微笑,“太太若執意拒絕,便是連老爺的情面都不顧了?!?/br> 王氏嘴中發苦,長嘆一聲,剛要接話。 卻聽婧怡忽然開口:“母親,既是姨娘的一片心意,您就不要再推脫了罷,否則,別人要說您不近人情!” 她的聲音清脆響亮,語聲帶笑,顯得既松快又爽利,一副為王氏找臺階的神氣。 就算做了王府夫人、朝廷命婦,在父親面前總是不敢造次的……這不,不敢再逞嘴上威風了罷。 陳庭峰神色稍霽,嘴角微勾,露出一絲笑來,對著毛氏:“聽見沒有,往后要好生伺候太太?!?/br> 毛氏忙應諾:“是,妾身省得?!碧疖饺孛?,朝陳庭峰嫵媚一笑。 極盡妖嬈風sao之態。 婧怡嫌惡地別開眼睛,卻正見一小丫鬟將個青瓷海碗擺在桌上,里頭熱氣騰騰,正是一大碗剛出鍋的紅棗枸杞小米粥。 腦中靈光一閃,一時計上心頭,婧怡面上笑容不減,道:“姨娘到底懷著身子,那些粗重活是絕不能做的,只每日陪在母親身邊,就已極好了,”見父親面露滿意之色,話鋒一轉,“不過,畢竟是在正屋,姨娘想坐臥便坐臥、想吃喝便吃喝,到底不成樣子。不知道的,還以為姨娘戳在母親面前,是故意要膈應她老人家呢?!?/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