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
便有那慣會察言觀色的,見陳家一百二十八抬嫁妝風風光光抬入武英王府,心頭一片雪亮。不說爭先恐后,那收到請柬的總是高高興興上門來喝喜酒……他們可不管新娘子高不高興,只管皇上高興,自己高興。 顧昭華則是來送添妝的,她心中自然為這聰明靈秀的女孩子嘆息,但大喜的日子,婧怡自己面上未見半分悲色,她怎好說那晦氣話掃興。 因拿出一對藍田白玉鐲、一對樣式精巧的赤金花簪遞與婧怡,笑道:“明日我要去武英王府吃喜酒,到時候也能見到你?!?/br> 婧怡點頭,誠懇道:“謝謝你?!?/br> 顧昭華只覺鼻子一酸,幾乎要落下淚來,忙強自忍住,隨意說了兩個笑話,小坐一回,方告辭離去。 當日便再無話,至第二日天未明,婧怡便已起身沐浴,穿戴妥當,全福夫人用五色棉紗為她細細絞去面上絨毛,過程雖有些疼痛,但過后皮膚細滑,隱隱泛著瑩光,果比往日更見動人。又細細上了一回妝,梳過一回頭,也將她扮成了一個年畫娃娃。 婧怡望著鏡中人臉上兩團紅紅的大胭脂,不禁失笑道:“夫人,非得這樣打扮么,看著怪滑稽的?!?/br> 全福夫人笑道:“那可不,新娘妝講究的就是個喜慶熱鬧,畫了這個妝,開開心心地上花轎,婚后自然諸事順遂、圓圓滿滿!” 婧怡聽了,抿嘴一笑,不再搭話。 到了辰正時分,遠遠聽見門外鞭炮響成一片,綠袖跑進來:“姑娘,沈家迎親的隊伍來了!” 說著,扶著她便往外去。 沈青云失蹤在外,武英王府原本預備叫三爺沈青羽代兄弟迎娶,卻遭到了婧怡的斷然拒絕。 或許因她乃最終受害者,無論是陳庭峰、還是沈家人都沒有再假勉強。所以,迎親的隊伍里沒有新郎官。 自然也不必攔什么門。 因此直接放了迎親隊伍進來,在院里散了一回紅包,便坐等著接新娘子。 婧怡被扶至前廳,跪在父母面前聽了一回訓導,王氏只是哭著說不出話來,婧怡便朝她磕了三個頭,才由陳彥華背著上了花轎。 陳庭峰到此時才驚覺迎親隊伍里打頭兩位,一個是鎮國大將軍之子寧淮安,一個竟是沈青云的表弟,當今的晉王殿下。 這一驚卻是非同小可,陳庭峰趕上前來便要行大禮,被晉王一把拉住,只聽晉王爽朗笑道:“今日只說家禮,不論國禮,伯父只管高坐便是?!?/br> 陳庭峰被皇子喊了一聲“伯父”,早喜得飄飄欲仙,骨頭都輕了三分,忙呵呵笑著客套起來。 那晉王面色矜持,笑容內斂,嘴上隨意敷衍著,心下卻暗暗搖頭,舅舅精明一世,怎會替四表哥選了這么一戶岳家,便是那四堂嫂國色天香,有這樣阿諛奉承的父親,品行又能好到哪里去? 婧怡坐在花轎中,早把外面動靜聽得分明,對父親的所作所為見怪不怪,心中想的卻是另一件事……都說當今圣上英明神武,乃一代明君,就算寵幸貴妃色令智昏,也不至于讓親生兒子也摻和進結陰親這等丑事中來。 想到此處,心中猛然一跳,一個念頭不可抑止地冒出來,難道…… 沈青云根本沒死? 隨即又搖頭失笑,若當真如自己所想,沈家必定知曉內情,又怎會看上自己?再說,沈青云既沒有死,娶妻過繼一事再無必要,又何必急急忙忙成親呢? 想來,心中到底有些失落,才生了這番胡思亂想。 因沉下心來,收斂心神、屏氣凝神,將滿腹心思都集中到往后如何在王府經營中來。 …… 少時,陳府門前鞭炮聲又響成一片,一乘八抬大轎被抬出府,鑼鼓喧天中穿過半個京城,到了城東石獅子胡同,進了武英王府。 王府此時正是賓客滿堂、高朋滿座,沈穆與蔣氏夫婦高居上首,世子夫婦也難得地雙雙露面觀禮,而沈青羽與方氏夫婦則顧著招待賓客,忙得腳不沾地、步下生風。 幾個主子里唯獨寧氏乃孀居之人,身上帶煞,未曾前來。 蔣氏穿一件紫紅色繡十樣錦妝花褙子,梳牡丹髻,帶著一臉慈和端莊的微笑,望著一身吉服紅綢蒙面的新婦被扶進門來,同兒子的衣裳拜過天地,又被送入洞房。自始至終,腳步沉穩、絲毫不亂,顯見得十分鎮定。 蔣氏目光微深,面上笑容便又柔了幾分。 …… 天氣本熱,婧怡一身吉服又十分厚重,被扶著不斷叩拜行禮,早熱得滿臉大汗,好容易被扶進洞房,眾人退去,才算是松了一口氣。 因是場沒有新郎的婚禮,洞房里坐床、合巹等一應儀式俱都免了,也沒有女眷坐在那里等著看新媳婦。 倒叫婧怡松了一口氣,自己掀去蓋頭,將床上的花生、紅棗、蓮子等物粗粗一收,便欲上床歇息。 還未開始更衣,便聽房門一響,走進兩個眉清目秀的大丫鬟來,一齊朝她行了禮,其中一個略高些的開口道:“少夫人可要梳洗沐???” 第46章 試探 還未開始更衣,便聽房門一響,走進兩個眉清目秀的大丫鬟來,一齊朝她行了禮,其中一個略高些的開口道:“夫人可要梳洗沐???” 婧怡聞言,磚目打量來人,只見兩個丫鬟都約莫十五六歲年紀,說話的那個穿青色比甲,唇紅齒白、柳眉杏眼,身段纖細、體態婀娜,頗有些楚楚動人之處。另一個穿水紅色比甲,體態微豐,鵝蛋臉上一雙桃花眼似笑非笑,臉頰上兩個淺淺的笑靨,更有種說不出的嫵媚動人之態。 竟是兩個少見的美人坯子。 婧怡不動聲色,面上表情十分矜持,語聲卻很柔和:“你們叫什么名字?” 還是那身材高挑的先開口:“奴婢叫玉樹,這是芝蘭,奴婢們是從前就在四爺屋里伺候的,”頓了頓,見新夫人沒有開口的意思,又接著道,“四爺平日總住在軍營,一年到頭也沒個回府的時候,咱們屋里的下人就少,貼身伺候的只奴婢兩個,”說著眼圈魏紅,同芝蘭一起跪下來磕了頭,“如今夫人來了,往后奴婢們只跟著您,求您不要嫌奴婢們粗手笨腳才好?!?/br> 倒是個厲害丫頭,沈青云難得在府,屋里下人少,她兩個卻能貼身伺候,說明在男主人心中的地位不一般……新婚第一夜便到新夫人面前說這些,擺明了要來個下馬威。 可話到最后卻又表起了忠心。 繞一個大圈,其實就是想告訴她,這是兩個有價值的丫鬟,要迅速在王府站穩腳跟,拉攏她們很有必要。 屋里藏著這種絕色,看來沈青云也不是什么好東西,不過,人都折在了外頭,再得他的歡心也已是無用。 想到此處,婧怡心下不由嘖了兩聲,老話說宰相門前七品官,這王府里的丫頭果真也不一般,說起話來都帶著機鋒。 芝蘭、玉樹兩個見新夫人遲遲未開口,也不叫起,不由對望一眼,芝蘭便開口道:“夫人累了一天,奴婢去打了熱水,服侍您沐浴罷?!?/br> 婧怡這才回過神,擺手示意她們起來,道:“去把我的丫頭叫來,讓她們來伺候?!?/br> 芝蘭還想說話,卻被玉樹一拉衣袖,搶在了頭里,只聽她恭恭敬敬應了聲是,便扯著芝蘭一道退了出來。 等掩上房門,芝蘭便低聲嘟囔起來:“架子倒挺大,怎么這樣小氣,都沒賞紅包!” 玉樹瞥她一眼,低聲道:“夫人沒瞧上我們,都沒叫我們伺候,要給什么紅包?” 芝蘭一撇嘴:“我看她就是小氣,咱們府里的夫人,不是娘家世代勛貴,就是父親當朝一品,可我聽說咱們夫人的父親就是個正五品……” “那也比我們強,”玉樹打斷她,道,“不論如何,她現在是堂堂正正的王府四夫人,四爺回不來了……夫人嫁過來是要守節的,府里誰不得高看她一眼?我們這種奴才,主子若看得不順眼,隨意打殺了就是,你還敢有個二話?” 芝蘭聞言,眼圈就有些紅,半晌說不出話來。 玉樹就嘆一口氣,道:“咱們是王妃送來的人,原預備做什么你心里不清楚么?如今……夫人身份不高,想來見識也有限,嫁到王府里來人生地不熟,想要站穩腳跟,少不得還得用上我們??粗种挥心且稽c子年紀,咱們只管拿些好話哄住了她,往后的日子總也差不了?!?/br> 芝蘭這才高興起來,點頭道:“還是jiejie想得周到?!?/br> 玉樹微微一笑,道:“好了,你快去小廚房傳熱水,我去后頭叫夫人的貼身丫鬟?!?/br> …… 婧怡在屋里等了一陣,才見碧玉、碧瑤兩個跑進來,碧瑤看見她,忙趕上來問:“姑娘,您沒事兒罷?” 婧怡就笑:“瞧你說得,我能有什么事兒?!?/br> 碧玉瞪了碧瑤一眼,低聲道:“現在得叫夫人,如今是在王府,可比不得從前,不能行差踏錯半步,丟了夫人的體面?!?/br> 碧瑤聞言一吐舌頭,從懷中拿出個物事塞在婧怡手中,道:“奴婢去外面等著熱水?!闭f著便一溜煙開門出去了。 婧怡低頭,見手里一方帕子包著幾塊山藥棗泥糕,笑道:“平日瞧著莽撞,總也有細心的時候?!?/br> 碧玉搖頭道:“哪里是她,是綠袖說您今兒只怕用不上飯,昨夜里起來做了這個,既軟和又頂抱。她怕瞌壞了,一直小心翼翼揣在懷里,這會子才叫我們拿過來給您?!?/br> 婧怡的確餓了,伸手拿過那點心慢慢吃起來,面上就有些猶豫,道:“除了紅袖,你們幾個原先都是二等,按理兒如今都要提一等的,只是四爺屋里原就有兩個貼身的大丫鬟。不知這府里慣常什么份例,但按我的預料,左不過也就四個一等……” 新婦進門,原先在丈夫身邊伺候的,若已開過臉,寬容些的就直接抬舉做了姨娘,嚴苛的則會等有了子嗣再抬舉,但不論如何總是個一等丫鬟的例??粗ヌm、玉樹的相貌,便知她們原先什么營生,不過沈青云常年不在家,也說不準他到底有沒有收用過。而她自持身份,自是不會上來就直接過問這些。 話說回來,芝蘭、玉樹即便不是沈青云的通房,總是這屋里最體面的大丫鬟,她往后是要在沈家過一輩子的,若只提拔娘家帶來的人,未免要叫這屋里的下人寒了心,沈家其他人又要怎樣看她? 碧玉自然明白其中道理,低聲道:“您只管按自己的心意做,不必理會我們?!?/br> 婧怡沉吟半晌,道:“紅袖年紀還小,原又是三等,也就罷了。你和碧瑤自小跟著我,情分最厚。你是不必說的,”她看著碧玉姣好的面容,誠懇道,“你今年已十七歲,主仆一場,我總不會把你拖成老姑娘。我的打算,把你提成一等,等我在沈家站穩腳跟,就為你物色一戶好人家,風風光光地嫁出去。到那時,人家看你是王府夫人身邊的一等丫鬟,自然不敢小瞧了你?!?/br> 碧玉一張臉憋得通紅,急急道:“夫人,奴婢不嫁,奴婢要一輩子伺候您?!?/br> 婧怡聞言有些驚訝,細細看了她一回,暗忖她多半是不好意思,也不再多說,道:“這些都還早,只說眼前。碧瑤和綠袖兩個,我心里自然更偏愛碧瑤一些,只是綠袖為人沉穩,做事又細心,是個能堪大用的。但若提了她,只怕碧瑤……” “夫人!”碧玉忽然跪到地上,仰起臉望著婧怡,淚眼婆娑道:“您提拔碧瑤和綠袖罷,奴婢愿意做二等,一輩子不嫁人,只伺候您!” 婧怡不想她反應如此之大,不免有些吃驚,剛想說話,卻聽房門一響,碧瑤跑進來道:“夫人,熱水來了?!币姳逃衲前愎饩?,一臉疑惑,“怎么了?” 碧玉忙從地上爬起來,胡亂擦一把淚:“沒事沒事?!毙χ鴮︽衡?,“奴婢們將熱水抬進來,這就服侍您沐浴?!?/br> 話頭便就此打住,婧怡由二人服侍著換下沉重的吉服,舒舒服服洗過一回澡,才躺回床上。因這一日實在勞累得緊,沾上枕頭不久,便已沉沉睡去。 她是一向不要丫鬟們值夜的,因此,碧玉、碧瑤兩個見她睡得熟了,輕手輕腳放下簾子,只留屋角一盞羊角宮燈,便各自回屋去睡。 一夜無話。 次日卯初時分便悠悠醒轉,入目只見大紅色帳頂上的錦繡云紋,一時竟不知身在何處。 楞了片刻,才聽見有人打簾子進來,笑道:“夫人醒了?奴婢伺候您起身罷?!?/br> 原來是綠袖端了水盆等物進來。 一時梳洗穿戴不提,等她走出里間,便見芝蘭、玉樹兩個已擺下早飯??匆娝π卸Y問安,伺候著坐下用飯。 婧怡見桌上有一晚山藥小米粥、一碗芹菜豬肺粥、一碟蟹粉小籠包、一碟百花雞蛋果,一碟茄汁雞rou卷、一碟脆蘿卜、一碟醋溜黃瓜、一碟拌三絲,滿滿當當擺了大半個桌子。 心下不禁有些咋舌,難怪人人都愛權勢富貴,單看這武英王府,她一個人的早飯就弄出這許多花樣,哪里又真吃得下,不過是個排場的意思。 見玉樹立在一邊欲為其布菜,揮手叫她下去,就著脆蘿卜吃了半碗小米粥,用了兩個小籠包,也就完了。 玉樹便叫小丫鬟撤下早飯,綠袖伺候婧怡漱口畢,又端上茶來。剛坐定,就聽外面來報:“王妃身邊的管mama來了?!?/br> 管mama是個四十歲上下婦人,面貌普通,穿一身藏藍色襖裙,頭發梳成個利落的圓髻,一進來便先向婧怡行禮:“給四夫人請安!” 婧怡忙起身讓過:“mama快別多禮,我年輕不懂事,往后還請您多多指點?!?/br> 管mama聞言一笑,道:“可不敢當您這話兒,老奴來是告訴您一聲,今兒本是您認親的日子,不過皇上和貴妃娘娘都賜了嫁妝您,您得先進宮謝恩,等回來再認親不遲?!?/br> 婧怡點頭道:“是,只不知這進宮都有些什么忌諱講究?” 管mama笑道:“您第一回進宮,許多事兒不知道是常理,王妃的話,請世子妃陪您一起去,”打量了婧怡一眼,“您得換身衣裳,世子妃會在垂花門處等您?!?/br> 外命婦進宮是要按品大妝的,而妻子的誥命跟隨丈夫的品級。沈青云原在西山大營領的是正四品左將軍銜,此番出征西北,皇上點了他正三品中軍參將一職。婧怡按理應是正三品淑人,但沈青云生死不知,自然也就無人為她請封。 以她之推斷,朝廷大約會等沈青云確切的死訊傳來,再為他追加榮封,到時她的誥命也會跟著往上長一長。 此刻卻不好隨意打扮,想了想,找了沈貴妃先前賞下的宮裝出來,選了套藍底繡黃色寶相花的換上,又重新梳過頭,才出院子往垂花門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