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節
直到二十八歲那年,杏林峰長輩們從考核會上收進來一個很獨特的新弟子。 ——林韶師妹。 杏林峰除了每年會挑選天賦不錯、五感敏銳、有一些靈性的幼童,養在峰中自小從醫童開始培養之外,還會大開峰門,舉辦考核會,讓一些年紀略大一點,但同樣有天賦、對醫道仙路有所向往的少年少女有機會進杏林峰修煉。 這些弟子不會進童醫所,考核通過后就直接拜入各峰峰主門下,同他們一道修煉。 那年的考核會,奪得第一的,便是甚至未滿十四歲的林韶師妹。 林韶師妹天生就善岐黃之道,她展示出來的絕無僅有的天資震驚了各峰峰主,甚至引發了哄搶。大家都想要這樣的弟子,最后竟是林韶師妹自己跑去看了各峰峰主煉制的草藥,然后選擇了拜青衣派的戴有宗為師。 戴有宗這個人,大師伯是知道的。 他只是青衣派里的一個小峰主,相當醉心于醫道,但是為人軟弱,有點老好人的意思,不太掙不太搶,其實修為醫術都很不錯,但是在杏林峰中沒什么權勢,住峰偏僻,能夠拿到的東西都不太好,像是凡間的那種老學究。 這位林韶師妹選戴有宗為師,在醫術上是有眼光的,但在為人處世上,只怕懂得還太少。 林韶的醫術很快在杏林峰引起了轟動,峰主們對她青眼有加,青衣派的弟子們亦迅速聚集到了她身邊。 不過,大師伯起先從其他人口中議論這位小師妹的事時,并沒有多么在意。杏林峰年紀小的弟子和童子們很容易一驚一乍,常把事情說得很夸張,這種十幾歲招來的弟子大多比不上童醫所出來的自小養的弟子,他現在非常忙,有許多自己的事情要干。 然而幾個月后,當他真的在大課上見到林韶師妹時,卻不由大驚失色。 大師伯早已不用和其他同輩弟子一般上大課了,課所他如今是很少來的,今日只是過來幫先生的忙,卻意外看到林韶師妹的醫術。 大師伯從小長在杏林峰,在醫術上的造詣是很深的,對他人醫術的評判也很準。 他感覺到,這個小師妹的醫術在他之上。 這種強烈的危機感是他以前從未感受過的,他忽然感到無比焦慮。 因為林韶師妹是青衣派的人,與他一道長大的赤衣派弟子對她很看不上眼。 如今赤衣派的人亦有些驕橫了起來,那人不屑地道:“區區雕蟲小技,怎么能與我們的大師兄相較?!?/br> 然而大師伯心里卻知道不是如此,這個小師妹,是真正的絕世天才,并非雕蟲小技。 就在這個時候,小師妹似乎聽到赤衣派弟子有些輕蔑的話,抬起頭來。 她與他對上目光。 那雙眼睛相當清澈,那是一種不同于俗世之人的眼神。 她好像沒有在意其他人的話,對他淺淺地笑了一下,然后低下頭擺弄醫具。她看著手里的醫具,眼中是純粹的欣喜和投入,沒有絲毫雜念。 大師伯在此時此刻明白了一件事。 如果他和這個師妹里有一個人將來能得到成仙…… 那這個人,一定是林韶師妹。 第78章 這個認知讓他感受到了強烈的恐懼。 從那以后,小師妹的每一個消息都令他感到刺耳無比。 今日林韶師妹受到了總峰主的夸贊; 明日林韶師妹想到了草藥的新用法。 接下來的兩年,他每一日都在與追逐林韶師妹的想法較勁,他廢寢忘食地努力,可是林韶師妹似乎沒什么特別的念頭就能輕易地越走越遠。萬幸他們兩個的年紀有所差距,短時間內并沒有被放在一起對比的余地。 然后兩年后的杏林會上,他第一次奪得了冠軍。 那時他的聲望一下子升到了頂峰。 當年他三十歲,是杏林會開辦以來,獲得冠軍的人中最年輕的。 大師伯自己也很高興,多年來的刻苦終于得到了回報,這是他久違得興奮到頭腦發熱的時刻。 然而沒過多久,興奮就化作了苦澀。 杏林會報名參加的最低年限是十五歲,林韶的生辰這一年正好差了幾天,沒有趕上報名。 林韶比自己小整整十五歲,等到她下一屆參加的時候,也才剛剛二十。 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 她太年輕了,遠遠要勝過自己。 大師伯起先還嘗試著在僅有的五年里盡快超越林韶,可越是嘗試,他就越是感到無力。 林韶的醫術越來越出色; 林韶在醫仙中越來越有名; 林韶漸漸成為了青衣派弟子的中心,成為近些年來新入峰的小弟子們最憧憬的人物。 林韶經常被許多小弟子圍在當中,偏偏她自己對自己受到的敬仰渾然不覺。 逐漸的,隨著林韶快速脫離新弟子的范圍,長大成人,成為小弟子們熟悉的師姐,他和林韶之間的競爭關系也越來越多,與此同時,杏林峰中議論林韶的醫術已經能與他相當甚至更好的聲音也變得越來越響亮。 于是距離下一次杏林會還剩兩年的時候,他利用在杏林峰的職務之便,第一次調換了林韶峰中的靈草和草種,希望能夠拖慢林韶的修煉速度。 發現效果不如預期之后,便又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中間也隱隱有過清醒的時候,懷疑自己是不是做錯了,可是從邁向深淵的第一步起,到了如今的境地,早已沒有機會再回頭。 奇怪的是,即使達到了目的,這么多年,他也始終沒有覺得多么快意,反而日日煎熬。 他一直在等,等著審判之日的來臨。 后來林韶師妹沒了,卻又來了荀望師弟,又來了雪梨仙子…… 不知何時他從當年震驚杏林峰的少年天才長成了中年人,可新的天才卻一個比一個小,他們的眼神如此澄澈,行事如此坦蕩,就像嘲諷著自己的蒼老。 大師伯對著大殿內的師祖們深深拜下,垂目道:“弟子……有愧于師父們多年的教導,任憑責罰?!?/br> 雪梨心情古怪地注視著匍匐在她腳邊的中年男子,大師伯應該是德高望重的一個人,這樣的落差讓她覺得有點不自在,看他仿佛也沒有平時想的那么高大,但正是這個人,令姨母平白背負了十五年的冤屈,無處可歸。 杏林峰的峰主們看向雪梨,問道:“仙子希望怎么處置他?” 雪梨想了想,道:“我不是凡間之人,關鍵不是我希望如何處置他,而是當年的林韶仙子希望如何處置他,還有小師叔希望如何處置?!?/br> 大師伯從雪梨的話中聽出了一絲異樣,他頓了頓,伏在地上問道:“你認識林韶師妹?你與林韶師妹,是什么關系?” 這是眾人都關心的問題,倒不想最后竟是由大師伯主動問出來,一時間都看向雪梨。 現在姨母的冤屈已經平雪了,即使姨母再回到杏林峰都沒有事。 雪梨思索后,便挺起胸膛,道:“她是我的親人,亦是恩師!” 雪梨吐字鏗鏘,話音剛落,杏林峰的弟子們便是一片驚嘩。 峰主們亦有些許怔愣,其實包括大師伯在內,當年見過林韶的人,都覺得雪梨的氣質醫術與當年的林韶有相似之處,只是時間畢竟相隔久遠,得知林韶的醫術是騙術后,大多便不怎么走心了,十五年過去早已忘懷,無人像小師叔那樣對林韶的醫術念念不忘。 且雪梨還是仙身,故而他們雖懷疑雪梨和林韶有關,卻頂多是覺得她們相識,亦或是雪梨仙子身為神仙,得知過林韶仙子內情之類的,沒想到竟是師徒,林韶竟真收得了個九天仙子作徒弟。 大師伯伏地未抬頭,片刻之后竟是埋首于衣袖之上,悶聲大笑起來,說是大笑也不盡然,聲音似哭似笑,不久之后,袖上便出了淚痕。 今日給他一個痛快之人,一個是林韶的師弟,一個是林韶的親傳弟子,這是何等的諷刺。 大師伯大哭大笑之后,杏林峰的峰主們拉上荀望,聚在一起商議了一番。 半個時辰之后。 只見總峰主大步上前,居高臨下,厲聲道:“原釋!你有辱師門,敗壞門風,不配再上登仙路!今日我等在此商議,秉公裁決,封你半數修為,我以首峰主之職清理門戶,將你逐出杏林峰!永世不得再登峰!” 字字有力,不容辯駁。 大師伯聞言一顫,心中的大石落地,卻也將一世尊嚴清夢全都碎了,他緩緩叩首道:“弟子……遵命?!?/br> 話完已是身顫不止,淚如雨下。 這件事到此便算告一段落,姨母的聲譽從此以后便恢復了,雪梨感到肩上的重任一松,長長地舒了口氣。 現在還是杏林會期間,修仙道門全都聚集在杏林峰,鬧出了這么大的動靜,姨母的事想必很快就會傳開,馬上就能夠順利平反。 只是雪梨卻有種大夢初醒之感,她晃神地環顧四周,看其他人對這件事的反應。 小師叔自是欣喜不已。 戴有宗不知是何時來的主峰,一直窩在角落里拿袖子不停地擦眼淚。 峰主們或怒發沖冠,或唉聲嘆氣。 小弟子們議論紛紛—— “雪梨仙子與當年的林韶師姑竟是師徒!” “林韶師姑原來是冤枉的……” “當年的林韶師姑風采卓絕……” “我早就看大師伯不像是好人!” 種種言語,態度各異,雪梨是頭一回在凡間、沒有姨母陪伴的情況下獨自辦成這么一樁事,看著凡間種種,雖是為姨母高興,卻有種不大真實的感覺。 然而這個時候,在雪梨看不見的地方,狼后娘娘依然平和地觀望著她。 狼后從大師伯到客峰找雪梨起,就一直守在不遠的地方看她。 她原本只是打算過來瞧一瞧雪梨就走的,倒不想撞上這么一件事,便想順便看看雪梨要如何應對這種人世間的情況,于是留了下來。 在子嵐的描述中,雪梨是從未離開過小仙境的仙子,對凡間乃至仙界都懵懵懂懂,狼后原以為她恐怕處理不好的,饒是如此也能夠理解,倒不想雪梨的表現卻令人驚喜。 她沉著冷靜,善于思考,順利引出了罪魁禍首不說,保住了自己和小師叔,還順利為她的姨母翻了案。 時機、方式都挑得不錯,雪梨將事情弄得這般大,便是為了能引人注目,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韶音仙子在凡間這段劫數,鬧起來名聲毀了容易,想要恢復卻很困難,而且世人總有些偏愛信壞,不愛信好,想要盡可能地將韶音仙子的名譽恢復,唯有像這樣聲勢浩大。 即使偶有疏漏之處,考慮到她的年紀經驗也情有可原。 韶音仙子日后有知,想來也會感動不已。 狼后本來并未料到雪梨能應對這樣大的場面,如今看她在眾人當中雖隱隱有點緊張,但凡人卻看不出她的露怯,這般是撐得住場子的,狼后不禁感到意外,亦有些驚艷。 她知道自家的兒子是喜歡著這個雪梨仙子的,雖不知他們兩個如今進展到哪一步了,可狼后這般看著雪梨仙子,目光亦不由比先前還要來得慈藹。 她又看了片刻,見事情大致結束了,接下來的善后工作不是她所關心的,狼后一連出來幾日,狼境中還有許多要事要辦,便打算打道回府。 然而,誰知她剛轉身走了幾步,就見天邊一道影子急急地往她這里趕來,不多時就已看得出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