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節
他猶記得自己第一次到宋雨樵家里借宿的情形,那個時候,他虔誠得像個信徒,謹慎得像個小偷。雖然后來去第二次,變得隨意了很多,不過那些隨意有著許多刻意的成分,太過刻意,反而又顯得不從容了。 可是,宋雨樵呢? 無論是上回還是這次,甚至是那個被臺風天困住的夜晚,宋雨樵似乎從來不會拘謹。他表現得那么心安理得,而喬宇頌弄不明白,他究竟心安理得些什么。 從前的關系在他的預料之中嗎?現在的進展也沒有超出他的預想?喬宇頌再一次被對宋雨樵的不了解絆住了。 在宋雨樵發現以前,喬宇頌晃了晃因為太困而發沉的腦袋,找了換洗的衣服,走進浴室。 浴室里的水蒸氣散去不少,連地上的瓷磚也干了。 宋雨樵把頭發吹干后,趁著喬宇頌洗澡,找出筆記本電腦。 需要加班的內容,他在航班上基本已經完成了,余下的部分得等回到單位才能做。 這個季度的思想匯報還沒寫。他對著空白的文檔,回想這段時間以來,他和誰談過心,又服務了哪些對象。 想了好一會兒,無果,他索性打開另一個文檔,往培養考察表里寫培養人意見。 洗衣機發出的聲響十分催眠,宋雨樵寫了幾段話就打起哈欠來。他最終決定把這些東西留到之后的某個下午完成,而不是在喬宇頌家。 他合上筆記本,余光瞄見喬宇頌的收納盒。 收納盒沒 有蓋子,宋雨樵記得上回喬宇頌把一個安全套放在里面。他拿到面前,找了找,果然找到了。 這個收納盒里放了很多雜七雜八的東西,喬宇頌明顯沒有進行分類,除了安全套外,宋雨樵還找到了潤滑劑。素顏霜、口紅、指甲剪、止汗露、香水小樣……很小的一個盒子,真是裝了不少東西。 一般的保守派不會把性用品放在沒有遮掩的地方,會這么做的人,要么很開放,要么就是把這個整體環境當作自己最私密的空間,認為除了自己誰都不會發現,所以哪怕隨意丟在顯眼處也無妨。 宋雨樵拿出收納盒里的口紅,回想在飛機上見到的喬宇頌的唇色。他打開蓋子,擰出一些膏體,畫在手臂上,是玫瑰的香味,和喬宇頌的嘴唇一樣。 把口紅放回收納盒的時候,宋雨樵發現收納盒的底部有一樣似曾相識的東西。他愣了愣,往下翻找,把被雜物壓在最底下的那支潤唇膏拿了出來。 唇膏底部印著生產日期,但時隔已久,字跡早已模糊不清。就連管子上原本印的黑色logo都殘缺不全,只有使用過的人才能記得這支唇膏的出身。 宋雨樵打開蓋子,要將膏體擰出來時發現這支唇膏早就用完了,殘留在固定座上的膏體已經干透,再聞不到原本的花蜜香。 會是他從前用過的那支嗎?唇膏上沒有記號,宋雨樵不能肯定。他只記得那年他穿了喬宇頌借他的外套,后來又還給喬宇頌。 唇膏是在那天消失的。當時,宋雨樵找了很長時間,最后放棄。他認定它像所有一時之間找不到的東西一樣,會在某個時候突然出現,于是像忘了它落在哪里那樣,忘了它曾經存在。他怎么也沒想到,那個“某個時候”會經歷十三年。 “你睡沙發?”喬宇頌洗了澡出來,見宋雨樵躺下了,說,“床我重新鋪過了,你睡床吧。我睡沙發?!?/br> “沒關系,你睡床吧,飛一天怪累的?!彼斡觊詻]有起身。 聞言,喬宇頌不禁后悔沒在洗澡前和宋雨樵說好讓他睡床的事?,F在看宋雨樵躺在沙發上不動,他謙讓也不是,不謙讓也不是,只好道:“好吧。我關燈了?” “嗯?!彼斡觊钥粗谋秤?,在燈熄滅的同時,坐了起來。 喬宇頌借著手機的燈光走到床邊,打開床頭燈后發現宋雨樵坐著,嚇了一跳,說:“先睡吧。我等衣服洗好,晾了以后就睡?!?/br> 他說完,捧著手機倚著墻坐,分明打算靠著劃手機消磨洗衣服的時間。床頭燈在他的身邊,宋雨樵望著他,感覺全世界的光全聚攏在他的身上。宋雨樵看了他好一會兒,說:“你的嘴唇好漂亮?!?/br> 聞言,喬宇頌險些被自己的唾液嗆著。他驚愕地看向宋雨樵,又很快低頭看手機,偏偏他正在瀏覽選購新的口紅,更是心虛地退出界面。 “什么呀……”喬宇頌窘促地笑了笑。 “你的口紅快用完了嗎?”宋雨樵問,“要不要買一支新的送你?” 或許是宋雨樵此時沒戴眼鏡的緣故,喬宇頌看他的臉,覺得有幾分陌生。他本就不了解宋雨樵,面對一張有些陌生的臉,而這張臉上帶著若有所思的表情,更讓喬宇頌忐忑。 不知道為什么,他很難相信宋雨樵這么問只是出于好意。他想了想,笑道:“平時哪可能那么容易就把一支口紅用完呢?有新的當然好了。我挑好了,發鏈接給你?” 宋雨樵失笑,道:“好?!?/br> 他對他笑笑,又低頭看向手機。 “一般的潤唇膏也不會用完么?”宋雨樵問。 喬宇頌回想一番,搖搖頭,說:“用不完的。我這個人,喜新厭舊?!?/br> 宋雨樵托著腮看他,問:“對我也是?” 沒想到他把話題轉得那么突然,喬宇頌一愣,嘟噥道:“不知道你在說什么?!?/br> 宋雨樵淡淡地笑了笑,躺了下來。 見他蓋好被子,喬宇頌錯愕,問:“要睡了么?” 宋雨樵沒有回答。 看見洗衣時間還剩下二十分鐘,喬宇頌選擇暫時把剩下這盞床頭燈關掉,說:“晚安?!?/br> 燈熄滅沒多久,喬宇頌的眼前還留著燈泡的輪廓,像是大腦還沒有反應,光線消失的時間比燈滅的時間漫長一些。他在這漫長的時間里,聽見宋雨樵叫道:“小頌哥哥?!?/br> 聞聲,喬宇頌的心咯噔了一聲。他疑心自己聽錯了,而如果沒聽錯,這個稱呼未免有些滑稽?;?,讓他不知道該不該笑。 他難以置信地問:“怎么了?” 漆黑的房間里,宋雨樵的聲音從黑暗的深處傳來,那像是來自宇宙的另一端。宇是無限的空間,宙是無垠的時間,他在時間和空間的盡頭,對他說:“能再見到你,真是太好了。晚安?!?/br> 第56章 穿云6 在看見窗外的陽光以前,喬宇頌睜開眼,看見的先是宋雨樵站在窗前的背影。 他吃了一驚,連忙抓起手機看時間,見到是九點,不算太晚,這才松了一口氣。 宋雨樵聽見聲響,回頭對他微微一笑,說:“早安?!?/br> 這還是喬宇頌頭一回在剛睡醒的時候就看見他,想到這里,喬宇頌赧然笑了笑,說:“早安。你洗漱過了?” “還沒?!彼斡觊酝∈易?,經過他的面前,說,“下雨了?!?/br> 聞言,喬宇頌一愣,險些從床上跳起。他望向窗外,玻璃上雖沒有水滴,天空卻是灰蒙蒙的一片。 怎么會這樣?喬宇頌懊惱地搓了搓臉,跪起朝浴室喊道:“還出門么?” “不出門,你想待在家里做什么?”宋雨樵的半個身子從浴室門里探出,一邊擠牙膏,一邊笑問。 喬宇頌聽罷面紅,說:“我看看能去哪兒?!?/br> 他們終究還沒有到共處一室、無所事事,還能安然度日的地步。盡管宋雨樵那樣問時,多半有玩笑的意味,不過喬宇頌不能否認,比起出門約會,和宋雨樵一直待在家里更令他緊張。 和喬宇頌交心的朋友不多,但一起吃吃喝喝的朋友倒是不少。喬宇頌在群里問了一句附近有沒有口碑不錯的餐廳,很快就得到好幾個回復,日料、西餐、粵菜都有,當然還少不了火鍋。 他下了床,來到浴室門外,問:“中午吃川菜?” 宋雨樵打開刮胡刀,把晨間冒出來的胡渣剃干凈,答說:“我都行?!?/br> 他回答得太輕易,完全不假思索,反而讓喬宇頌不確定。 電動刮胡刀的聲音很輕,但沒人說話,連這么輕的聲響也變得突兀了。喬宇頌張了嘴,卻在看見鏡中的宋雨樵后合上了嘴巴。他倉促地移開目光,但終究因為感覺宋雨樵沒發現,又偷偷重新看過去。 宋雨樵揚起的臉帶出下頜和頸項連貫又優美的線條,喬宇頌看著刮胡刀在他的下頜移動,那細微的聲響莫名地在他的腦海里增大了許多。 嗡嗡嗡……嗡嗡嗡……異常嘈雜。 聲音停止那一刻,喬宇頌迅速回過神,看向鏡中的宋雨樵。 宋雨樵肯定地說:“我真的都行?!?/br> “好?!眴逃铐炦t疑了一下,建議道,“那我們吃完飯,去看下午場的話???我的幾個朋友去看過,宜笑大方話劇團的劇,說是挺好看?;蛘吣阆肟词裁措娪??” 宋雨樵拿起須后噴霧,用疑問的眼神看他。 他點頭,表示他可以用。 “看劇吧?!敝挥形ㄒ坏倪x項和一個填空,宋雨樵覺得那個選項就是提問者最想得到的答案。 那部話劇,喬宇頌從還在析津時就想看了,可惜話劇團每年去析津巡演,他都碰不上,來到錦蓉后,他又總沒有時間?,F在不但話劇正好上演,他還能和宋雨樵一起觀看,喬宇頌高興道:“那我買票?!?/br> “好?!笨此d沖沖地拿手機購票,起床后連牙也沒顧上刷,宋雨樵就知道自己做了一個正確的決定。 一旦開始張羅約會的行程,喬宇頌發現自己非常老練。他有過多年戀愛的經驗,約會的次數數不勝數??墒敲鎸λ斡觊缘臅r候,他總忍不住變得“做作”一些,既是擔心自己的安排不能合乎宋雨樵的心意,又顧慮太過熟練,會讓宋雨樵產生“輕車熟路”的感覺。 于是,他的姿態總在興奮和猶豫間搖擺,連原本輕易又妥當的建議,也變成小心翼翼的請求:“我們中午吃得簡單些,下午三點就能去看劇了。演兩個多小時,六點前總能結束。晚餐我們再好好吃?” 他說到最后,聲音漸小。宋雨樵遺憾道:“晚餐不能一起吃了,我今晚得回去?!?/br> “今晚嗎?”喬宇頌愣住,可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他是一輪飛四休二,沒有工作日和周末的區分,但宋雨樵不一樣,他在工作日得上班。 思及此,喬宇頌尷尬地笑,掩飾失落,說:“也是,明天周四。你得上班的吧?!?/br> 宋雨樵點頭,看他笑得牽強,安慰說:“下回再找機會吃晚餐吧?!?/br> 他說要約會,喬宇頌理所當然地認為是一整天的約會。為什么呢?因為以往約會——幾乎每一次約會,都是全天。 喬宇頌從前談過兩段戀愛,幾乎每次約會都會持續到第二天。他和他的前男友,保持著一種理所當然的、急于求成的默契,吃飯、逛街、看電影,最后一定少不了zuoai,好像那樣才是這個快餐時代里成年人戀愛該做的全套。 沒有例外,是的,喬宇頌回想后確定,除非是戀情病入膏肓、走向終局的前夕,否則一定是那樣一套完整的約會流程。 宋雨樵提出約會時,喬宇頌雖然不曾考慮最后會不會上床,但同樣沒有想過,約會會在午夜前結束,他們甚至沒有辦法一起吃晚餐。 下次見面不知是什么時候了,喬宇頌真想立刻打開排班軟件,看看下輪有沒有飛析津過夜的航班。 “嗯,好?!眴逃铐炆钗豢跉?,聳了聳肩膀,故作輕松地說,“沒辦法,只能這樣了?!?/br> 他的輕松不那么徹底,笑完后眉宇間全是遺憾,宋雨樵摸摸他的臉,問:“下午看的劇,聽起來是喜???” 喬宇頌打起精神,點了點頭。 “那就好?!彼斡觊孕χ忉?,“想讓你開心,但我不太會逗人笑?!?/br> 他聽完微微錯愕,失笑道:“少來了?!?/br> 喬宇頌選中吃午餐的地方在劇院附近,乘坐兩站地鐵就能到達。如果是平時,他覺得乘車過去會好一些,但單身公寓附近正修路,所以還是直接乘地鐵更好一點兒。 他征求過宋雨樵的意見,得到的答復是沒有意見。故而后來哪怕決定乘地鐵,喬宇頌還是沒有一起出門約會的喜悅感。原因或許是宋雨樵的“毫無建樹”,或許是他在突然間得知宋雨樵晚上得回析津,他不能確定。 可能是他在一開始的期望太高,所以當聽見宋雨樵的回答全是“都行”、“都可以”、“我沒關系”的時候,喬宇頌忽然感覺自己像是牽了一只傀儡出門。他甚至沒有牽這只傀儡的手。 待到他們在餐廳里點菜吃飯,宋雨樵在喬宇頌的要求下點了兩道硬菜,喬宇頌同樣沒有看出他對午餐的期待。 “不好吃?”這是喬宇頌好幾個朋友推薦的餐廳,但宋雨樵吃飯時的平靜讓他忍不住擔心自己是不是選錯了地方。 宋雨樵搖頭,說:“不會,很好吃?!?/br> 喬宇頌半信半疑地看他,卻沒有在他的臉上見到任何敷衍,不禁更為氣餒。 “怎么了?”宋雨樵見他意興闌珊,想了想,解釋說,“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兒告訴你,晚上得回去?!?/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