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如果說平民和士林隔著一道坎,普通官宦家族和公侯門第又隔著一道坎,那公侯和王孫皇室,就隔著天和地了。 公卿世家世襲權力財富,不需要科考,不需要博出路,光起點就比科舉學子強太多。然而放在王爺公主們眼里,也不過是一個名字罷了。區別在于有些家族的名字值得記,而有些家族不值得。 宜春侯府程家,不巧,便是不值得這一類里的。京城里公爵都遍地,一個小小的、毫無建樹的侯府,算的了什么。 至于太子皇子這種還要踩在諸多王爺公主們頭上的遙遠存在,從來不是程瑜瑾會接觸的。朝中形勢日漸險惡,而程老夫人連奪儲之爭都不cao心,可見程家到底是什么斤兩。 會被上位者注意到的才會擔憂到底站誰,程家,甚至連站隊的資格都沒有。 程元璟雖然缺席了十來年,但是太子之位至今好端端留著,可見皇帝分明屬意于他。這樣的情況下,等程元璟恢復身份,有的是高官名門愿意示好。他分明可以很輕松地娶到家世、人品、相貌、能力樣樣不差的高門之女,有一門強勢的妻族助力,對他和楊家抗衡有多大好處,程瑜瑾不信程元璟不知道。 而程瑜瑾有什么呢?她只有一個花團錦簇卻名不副實的出身,一身光鮮好聽卻實際沒什么用處的名聲,以及一張漂亮的臉。 程瑜瑾處處以利益至上,不困于情,不衡于心,所以她也向來這樣忖度別人。程元璟的理智薄涼遠高于她,只不過他從不表現出來罷了,這樣一個人,程瑜瑾不信他會放棄現成的利益。 既然如此,他昨日的舉動,就漸漸指向另一個令人脊背生寒的可能。 鄒誠和程瑜瑾沒什么區別,唯一的區別,在于程瑜瑾不能二嫁,而男子可以三妻四妾。如果程瑜瑾有條件,她也想選林清遠為正室,再養一個鄒誠投資,只是她不能。 程瑜瑾喉嚨漸漸發干,她昨天在冰水里待了許久,嗓子現在都是啞的,現在,那種熟悉的冰冷無力感又回來了。 程瑜瑾聲音喑啞,極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沒有病氣:“九叔,您出身尊貴,天縱之才,可能一輩子都不需要懂生存艱難。對您來說是一時新鮮,可是對我來說,是十五年全部的努力,以及后半輩子畢生指望?!?/br> 或許是太子殿下看她好看,一時興起,想攏到身邊養。這對程元璟來說是一時興起,對程瑜瑾,就是一輩子。 正妻和妾,所隔豈止是鴻溝。哪怕皇家的妾叫側妃,那也是妾。 程元璟目光幽深地看著她,不漏過她臉上丁點變化。她又叫他九叔,是變相的示弱??墒沁@樣的求饒,聽在程元璟耳中卻刺耳極了。 “一時新鮮?”程元璟一字一頓,慢慢說道,“我在你心里,就是這樣的人?或者說,一直都是這樣的人?” 程瑜瑾低著頭,似乎在想如何回話。程元璟坐著,而她垂著頭站立,露出一截修長纖細的脖頸。 程元璟目光先是落到那截脖頸上,然后慢慢上移,仔細在她臉上流連。程瑜瑾當真有一副極好的皮相,皮膚白皙細膩,脖頸不堪一折,當她靜靜站著不說話的時候,美麗的像是一個從畫中走出來的美人,讓人驚嘆,也讓人想染指。 程元璟想起她剛才的話,不覺笑了笑:“既然你想要分清界限,那我問你,何為事君之禮?何報救命之恩?” 程瑜瑾似乎是驚訝到了,她眼睛睜了一下,飛快地瞥了程元璟一眼,雖然努力掩飾,但眉心還是略微皺起。這樣的話近乎露骨,程元璟以前從來沒有在她面前顯露過強權強勢、無所顧忌的一面,程瑜瑾便下意識地覺得,程元璟一直是個君子謙謙、理智明德的太子。 程瑜瑾從來沒想過,程元璟竟然也會說這樣的話。強權相逼,挾恩求報,可謂不客氣極了。 程瑜瑾頓時說不出話來,她可以壯著膽子和對方講道理,但是這一招說白了就是防君子不防小人,對方足夠君子,那便行得通,如果對方根本無所顧忌呢? 連翟延霖都可以逼她就范,更何況程元璟。 程元璟看到她臉色都變了,伸出手,道:“過來?!?/br> 程瑜瑾遲疑,躊躇了很久都不曾上前。而程元璟也是好耐性,一直伸著手等著。 耐心,卻也不容置喙。 程瑜瑾到底沒辦法,無聲嘆了口氣,上前兩步,試探地將手放在程元璟手心。 手指剛剛接觸到他的手掌,便被一把包住。隨后一陣大力傳來,程瑜瑾被拉到了坐塌前,程元璟非常自然地攬住她的肩膀,將她安置到自己身邊。 這本來是一個人的位置,突然加了一個人,空間驟然逼仄,程瑜瑾幾乎是貼著程元璟坐下。她全身都僵硬了,程元璟卻仿佛沒發現一般,先是試了試程瑜瑾額頭上的溫度,又翻過她的手腕切了一會,說:“好多了,多養些日子就行了?!?/br> 程瑜瑾連動都不敢動,但是她又不敢沉默,程元璟徹底撕破臉,若是她一直乖乖巧巧任人施為,誰知道一會兒會發生什么。程瑜瑾眼睛飄忽了一會,問:“殿下竟然會把脈?” “久病成醫,我小時候身體不好,見多了就慢慢會了?!?/br> 這話涉及兩代宮廷斗爭,程瑜瑾不敢隨便接,停了一下,保守地選擇拍馬屁:“殿下果真聰慧。殿下如今文武雙全,實在看不出來幼時身體不好?!?/br> 想來類似的話他經常聽,程元璟沒有回答,而是看了程瑜瑾一會,突然笑了:“你很怕我?” 程瑜瑾嘆氣,放下芥蒂,好好和他說話:“是的。殿下剛才那樣說,我沒法不怕?!?/br> 程元璟不置可否,他把脈后并沒有順勢放開程瑜瑾的手,而是還握著掌中,慢條斯理地把玩。程瑜瑾想抽不敢抽,只能僵硬地等著。他一根根擺弄程瑜瑾的手指,忽然說:“你昨天見到翟家人了?” 程瑜瑾不知道他為什么說起這個,如實回道:“是。昨日我和母親、二嬸母出門看燈,正巧在中途遇到了翟二太太。翟二太太有話單獨和母親說,母親便讓我隨意看看兩邊的燈攤。后來……后面的事,殿下就知道了?!?/br> “原來你沒聽到她們說了什么?!背淘Z了然,“怪不得?!?/br> “什么?”程瑜瑾沒懂,疑惑地看向程元璟。 程瑜瑾就坐在他臂彎之內,那雙眼睛放近了看,越發漂亮的驚心動魄。程元璟看了一會,突然特別想做一些距離更近的事,只是他們如今還未成婚,甚至還沒訂婚,這些舉動太越界了。 程元璟到底忍住了不軌之心。他接受儲君教育十多年,終究是尊重秩序多于恣意放浪,何況,這是對程瑜瑾的尊重。 程瑜瑾只覺得程元璟靜默地看了她一會,那種眼神讓她莫名警惕,然后他移開視線,毫無異常地說:“翟家去不是談判的,他們是去道歉的?!?/br> 程瑜瑾皺眉,下意識回道:“怎么可能,如果他們想退婚,態度怎么會……” 剩下的聲音戛然而止,程元璟像是早就料到了,含笑看著她:“所以,我說他們是去道歉的?!?/br> 這個道歉有兩層含義,一層是因為退婚對不起女方而道歉,程瑜瑾已經見識過一次,比如霍家毫無誠意的賠禮。一層是因為惹了不該惹的人,害怕被日后清算,忙不迭上前道歉。 程瑜瑾原來以為翟二太太去找慶福是第一種,可是現在看來,竟然是第二種? 蔡國公府是不可能怕程家的,這其中,只能是因為程元璟。 先前的婚事只是口頭約定,無契書無證據,連知道的人也不多。翟家好聲好氣地退了婚,程瑜瑾沒有名聲上的損失,還收獲一堆蔡國公府的賠罪禮,簡直是最理想的情況。程瑜瑾先前最好的打算,也不及此。 程元璟說她不用擔心,他會替她解決,竟然是真的。 程瑜瑾說不出話來,因為信息差,昨夜她不知道翟二太太到底說了什么,所以鋌而走險,冒死賭林清遠的人品。如果林清遠下來救她,她就有名正言順的理由嫁給林清遠,如果林清遠不下來救她……那她看清楚一個人,免得自己下半輩子遇人不淑,也不虧。 如果再晚一天,程瑜瑾得知霍家的危機已經解除,她絕不會做這種冒險的事。但是她當時不知道,時機稍縱即逝,那一瞬間程瑜瑾必須做出決斷來。 程瑜瑾良久沒說話,最后長長嘆了一聲:“罷了,事已至此,落子無悔,沒什么好說的?!?/br> 程元璟輕笑了一聲,將她的食指從上到下捏了一遍,聲音不疾不徐:“你不信我?!?/br> “因為你不信任我,才會做出大冬天跳水逼人來救你的事。但凡你對我有些信任,都不會如此?!?/br> 程瑜瑾沉默。她當初救人是真的,但是后面看到冰層裂開,也不失生出些其他主意。她落入水中,一半是為了救人,一半是順勢而為。 她騙過了所有人,就連跟她最久的杜若也覺得她當時是急于救人,沒辦法才跳下去。其實要不是當時林清遠在,程瑜瑾扭頭退回岸上也沒什么,名聲重要,但是她的命更重要,侯府有的是身強力壯、經驗豐富的護院小廝,她何必自己冒險? 但是程元璟一眼就看出來了?;蛟S他當初跳下來救她的時候,就已經明白她想做什么了。 程瑜瑾嘆氣,問:“您既然已經知道,當初何必還下來救我?冬日的河水到底不是鬧著玩的?!?/br> “我不來救你,那該如何?是眼睜睜看著你力竭,還是看著另一個男人來救你?”程元璟聲音不疾不徐,明明沒什么強硬的語氣,但是落在耳中,說不出的嚇人,“你為了一個男子,竟然罔顧自己的性命。你就這樣喜歡他嗎,為了嫁給他,連命都不要了?” 程元璟生氣了。不同于之前刻意本著臉嚇她,這次,是真的。 他越是生氣,越是不動聲色。 程瑜瑾許久沒有回話。她的手還在程元璟掌心中,毫無預兆的,程瑜瑾突然握掌成拳,反手握住程元璟的虎口。 她的眼睛亦瞪得大大的,不閃不避,毫無犯上的自覺,直接看到程元璟瞳孔里去:“九叔一出生就是嫡長皇子,五歲就成了太子,自小想要什么就去拿,行事光明磊落,是不是看不上我這種機關算盡,一心一意只為了攀附的人?” 程瑜瑾不等程元璟回答,自己說了下去:“如果我是男子,我也看不上。想要過人上人的生活,那就自己成為強者,總是想著嫁給一個強大的男人算什么?” “你以為我不想嗎?”程瑜瑾眼睛清若琉璃,線條優美,漂亮的像是精心勾勒好的。這樣近的距離,她定定看著程元璟,程元璟都能在里面看到縮小的自己的身影。 “如果我是個男子,但凡我有其他選擇,我會做這種事情嗎?你以為,練習儀態比科考更簡單不成?一遍一遍練習同一個動作,將每一步都落在剛剛好的位置,會比挑燈夜讀、背書寫字容易嗎?” “我背誦詩文比所有兄弟都快,寫字也毫不遜色,如果我能參加科舉,我也會潛心閉關,一心只讀圣賢書,我也會日日琢磨如何讓自己變得更好。但是我沒有機會?!?/br> 程元璟不言不語地看著她,他看到一滴眼淚在那雙漂亮的眼睛里打轉,倏地滑落。 程元璟手指微微顫動了一下,仿佛被那滴眼淚燙傷。過了一會,他抬手覆到程瑜瑾臉頰上,像是碰到什么一觸就碎的珍寶一樣,輕輕擦干她的眼淚:“別哭了?!?/br> 第85章 賜婚 “別哭了?!背淘Z拭去她的眼淚, 無奈地嘆息一聲,“我從來沒有這樣想過,你即便為了轉移話題, 也不要往我身上扣帽子?!?/br> 程瑜瑾眼睛還是撲簌撲簌掉落, 根本看都不看他。 程元璟有點明白為什么說女子難養,只要拿準了他的弱點,當真一試一個準。就算程元璟知道程瑜瑾這是在有意示弱,以退為進, 但他看著她的眼淚,還是毫無辦法。 明明是老掉牙的招數,可是誰讓有用呢。 “太子殿下出身不凡, 自然不覺得普通人有多么難, 還說何不食rou糜?!?/br> 程元璟挑眉,這可是毫無根據的事情, 誰說他不懂民生艱辛?但是程瑜瑾此刻情緒激動,程元璟不管是什么罪名,一口應下:“好, 是我冤枉你了。先別哭了, 你還生著病,當心嗓子疼?!?/br> 程瑜瑾剛才情緒上頭,突然就覺得特別委屈, 別人質問她就算了, 程元璟怎么能質問她?現在那股勁過去,程瑜瑾再回想剛才的事,才覺得十分尷尬。 程瑜瑾這些年自然是不容易的, 可是人生在世,誰活的容易?不必述說自己有多么努力, 因為這世上但凡有名之人,都很努力。 她將這些情緒傾瀉給程元璟,其實是很沒道理的,這些關程元璟什么事呢?問題是程瑜瑾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情緒失控,好像是程元璟說她為了嫁人不擇手段,她突然就委屈的受不了了。 程元璟被她栽了一個好大的罪名,但是他一點都沒惱,依然好聲好氣地順著她,連程瑜瑾這種厚臉皮都覺得不好意思。 程元璟見她慢慢收住了聲,顯然冷靜下來了,才喟嘆道:“哭出來也好,這些話想必在你心里積壓了很久,說出來總比一直壓抑著強?!?/br> 程元璟十分有自知之明,如果不是今天程瑜瑾生病,身體虛弱,感情脆弱,她絕不會把這些話說給他聽。夫妻之間最重要的便是溝通,以程瑜瑾的性格,十句話里九句半都是場面話,現在陰差陽錯知道了她是如何想的,她又有哪些委屈,倒也算是誤打誤撞,殊途同歸。 至少現在程元璟就知道,程瑜瑾并不是多么喜歡林清遠,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自己打算。知道了這件事后程元璟心里就從容了,甚至剛才的怒火也不知不覺消散,程元璟說:“你先前選擇林清遠,是因為他是你能力范圍內的最佳選擇。如果出現更好的,你怎么辦?” 這句話暗示太明顯了,程瑜瑾心里想了又想,斟酌著說道:“天底下的好是無窮無限的,能拿到手里的才是自己的?!?/br> 程瑜瑾眼睛一直覷著程元璟,見他沒什么反應的樣子,才大著膽子繼續說:“就比如我們家,我曾聽說過父親有一個妾室,十分貌美乖巧,是金陵商戶的女兒。從商戶女變成侯門之妾,按世上的道理是她撞了大造化,可是她來到程家后,不通侯門禮儀,后宅潛在的規矩也不明白,等我父親新鮮了幾個月后,她就失寵了。她得寵之時十分張揚,后面落到了我母親手上,都不消母親出手,其他妾室便給了她許多教訓。我隱約聽說,她懷了胎兒,都沒到兩個月,便體弱流產了?!?/br> 程瑜瑾假裝非常無意地說:“所以要我說,侯府對于商戶來說當然是好,可是這些好拿不到她自己手里,便都是給他人做嫁衣裳。她的孩子不小心掉了,委實可惜,可是就算她生下來,恐怕也輪不到她養。到最后,孩子不會叫她母親,日后不會給她養老,兒媳婦也不會承認她為婆婆。結果從一開始就注定了,中途她拼搏再多,又有什么用。遠不如嫁給門當戶對的人家,一切都能自己做主。寧做寒門妻,不做侯門妾,這話終究是有道理的?!?/br> 程瑜瑾說完又去偷看程元璟的反應,程元璟聽完之后許久沒說話,過了一會,他看了程瑜瑾一眼,表情非常耐人尋味。 “你覺得我想納你為側妃?”程元璟十分費解,他在程瑜瑾心里,到底是個什么樣的形象? 程瑜瑾一副想承認又不敢承認的模樣,抿著嘴低頭。程元璟算是明白為什么剛才程瑜瑾的情緒那樣激動了,先是批判他只是一時新鮮,后面又搬出程元賢的例子,隱隱譴責他貪圖美色強納她為妾室,程瑜瑾可真是……程元璟都不知道該做何是想。 程元璟忍了忍,到底還是念在她是個病人的份上,不和她計較。程元璟說:“你可真是會想,看在你還生病,等你好了再和你算賬?!?/br> 說完之后程元璟皺了皺眉:“以后你不要聽那些亂七八糟的閑話,什么侍妾,什么流產,這是你該聽的?” 程瑜瑾不服,忍不住開口杠:“本來就存在的事,只許你們男人做,不許別人說嗎?” 程元璟一不留神就被貼了個“你們男人”的標簽,程元璟忍住氣,說:“誰說我是這樣?” 程瑜瑾瞳孔放大,定定看著程元璟,等著程元璟后面半句話。程元璟接連被拉到程元賢的水準上,早就忍夠了,他本來打算等旨意出來后再告訴程瑜瑾,可是現在,他再不說明白,程瑜瑾就要把他當昏聵好色、不負責任的紈绔了。 程元璟和程瑜瑾對視良久,說:“我從沒有想過立你為側妃。準確說,要不是你提醒,我就沒想過納妾這一回事?!?/br> “我昨天從水下救你,自然也不是白救的,更不是出于你現在還算我的掛名侄女之類的考量。我從來不做沒有回報的事情,瑜瑾,自古救命之恩要如何報,你明白嗎?” 程瑜瑾還是愣愣地看著他,不敢相信。 程元璟等著程瑜瑾反應。程瑜瑾想了很久,不知道是自己腦子泡了水不靈光,還是程元璟的不靈光。不知道他倆哪個腦子進水的多一點,程瑜瑾沉思片刻,試探地問:“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