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節
他往后扭頭,齜牙露出一個惡意的微笑。 蕭肅仍閉著眼,在黑暗中也冷冷笑了一下。 ——對你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第125章 s3 車隊在黑暗中顛簸行駛, 窗外是沒完沒了的荒原和村路, 遠處不時傳來奇奇怪怪的鳥叫, 蕭肅一開始還試圖分辨方向, 時間一長暈頭轉向, 完全弄不清自己在往哪兒走。 后半夜車隊再次進入一片叢林,比渡瑪北郊的林子大很多,目力所及皆是參天的喬木,將整個天空遮得密不透風,曲折窄細的林間道隱沒在近一人高的灌木叢里,稍遠一點便完全看不出蹤跡。 司機降低車速,小心翼翼穿行在濃蔭之中,不時與前后車輛用步話機聯絡, 互相提醒不要掉隊。四周是化不開的墨綠,車燈堪堪只能照亮眼前一點點距離, 路況奇差無比, 到處都是雨水漚出的泥坑,間或還有折斷的樹木倒在在路上,需要下車挪開才能繼續前進。 維塔在前座上不停咒罵著這鬼見愁的叢林,偶爾問候一下向導的十八代祖宗, 蕭肅悄悄將車窗降下了一些, 只見外面漆黑一片,除了車隊的燈光,看不見一絲其他光亮, 倒是鳥鳴聲更加頻繁了,只是淹沒在汽車引擎聲中,完全聽不出是什么種類。 遠遠的,仿佛能聽到隱約的車聲,但那聲音太縹緲,太隱匿,更像是他心中的幻覺。 走走停停,不知不覺間天色破曉,暗淡的霞光從樹葉縫隙間漏了幾絲下來。轉過一處陡峭的山坳,前方忽然出現了一片開闊的林間營地,營地中間是一個小小的水塘,一棟土磚砌成的兩層小樓背山面水,佇立在水塘西側,另有一排低矮的板房在水塘東側,上面蓋著隱形防護網。一些荷槍實彈的傭兵散坐在營地四周,穿著迷彩服,身形彪悍。 車隊在水塘邊的空地上停了下來,傭兵們紛紛過來打招呼,人聲瞬間嘈雜起來。這時板房中間的門開了,一個穿著黑襯衫的年輕男人走了出來。 凌晨五點多,天光昏暗,朝霞隱隱帶著點火燒云的顏色。時隔月余,蕭肅終于看到了那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 方卉澤面色晦暗,眼神陰冷,短短一個月像是瘦了十幾磅,眉骨和顴骨支著皮rou,顯出刀削斧劈般凌厲的棱角。 “boss!”維塔跳下車,嬉笑著伸手與他擊掌:“人我給你帶到了,幸不辱命啊?!?/br> 方卉澤避開他的手,只微微點了一下頭表示謝意,低聲道:“辛苦了?!?/br> 維塔似乎已經習慣了他的冷漠,回身做了個夸張的“請”的姿勢,嘻嘻一笑道:“客氣了,驗貨吧?!?/br> 方卉澤遲疑了那么一秒,或者只有半秒吧,然后拉開了車門。 蕭肅裹著毯子坐在車里,臉背著光,明與暗的交界線正好落在他鬢角,沿著清癯的側臉往下,勾勒出挺拔的肩膀,瘦削的胳膊,整個人宛如一道單薄的剪影。 四目相對,很久,久到近乎一個世紀,方卉澤才咽了一下,啞聲道:“阿肅,好久不見?!?/br> 蕭肅默然,他頓了下,將車門拉大了些,說:“下來吧?!?/br> 蕭肅一動不動。維塔咳了聲,解釋道:“他腿廢了,動不了,我叫人弄輛輪椅……” “不能走了嗎?”方卉澤吃了一驚,喃喃道,“惡化這么快?”下意識伸臂要抱他下車,又頓住了,對身后一個絡腮胡的傭兵道,“去找輛輪椅來?!?/br> 幾分鐘后,蕭肅被推進了水塘對面的土磚小樓,通過一部簡陋的電動貨梯上到二層。這里大概是臨時宿舍,支著幾張簡陋的木板床和一些粗糙的桌椅板凳,墻角還堆著著幾個大木箱,上面散放著彈夾和槍械配件之類的東西。 朝著水塘的墻上開著幾扇狹小的窗戶,但沒有窗扇,只有窗洞,大約是為了方便射擊和防守,蕭肅注意到窗洞側面有著稀疏的彈痕,料想這里可能是反對軍的某個據點。 “我等你很久了?!狈交軡烧f,在他身后的一張破桌子上翻了會兒,找到一包煙,遞給他一根,“我知道你會來的?!?/br> 苦澀的煙氣氤氳升起,方卉澤銜著煙,語聲有點含混:“我知道你會帶著他們來找我,幫他們抓住我,或者干脆殺了我——你心里早就恨透了我吧?”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澀澀道,“但我還是冒險給你留了線索,告訴你我只是假死,我還在某個世界的角落……等著你?!?/br> 他好像被自己內心某些深刻的情感觸動了,聲音像煙氣一樣縹緲苦澀:“阿肅,也許你不信,為了你我可以冒任何風險,哪怕是死的風險?!?/br> 窗外有淡淡的霞光透進來,配合他低沉深情的語氣,氣氛意外地平和溫柔,仿佛他們只是簡單的久別重逢,沒有那些血腥的謀殺,殘酷的綁架…… 蕭肅卻只覺得荒謬,看著兩指間燃燒的煙卷,胸腔里發出一聲低笑,冷冷道:“那你何不直接去死呢?也許你不信,你真要死這兒,我或許會領你的情?!?/br> 方卉澤站在窗前,寬闊的背脊倏地僵了一下。蕭肅抖了抖手指,撣掉燃燒的煙灰,道:“覺得難受?那我提醒你一下吧,你是不是忘了,你差點殺了我媽?” 方卉澤拄著窗洞短促地嘆了口氣,艱澀地辯解道:“我也不想的,我都是為了你……” “石鵬和你素昧平生,你尚且為了他殺了馬強?!笔捗C毫不留情地打斷了他,嘲道,“方卉澤,殺父之仇不共戴天的道理,我以為你十四歲就懂了?!?/br> “住口!”方卉澤無法抑制地低吼道,因為被他戳中內心最隱秘的悔痛,額頭青筋都爆了起來。蕭肅卻渾不在意,將燒完的煙頭彈在他腳下,冷笑道:“對了,你應該姓石啊,還沒請教你現在叫什么?” 方卉澤嘴角肌rou顫動,壓抑著翻涌的怒意,良久,點著頭道:“好,很好,你永遠都知道怎么激怒我……蕭肅,這么多年了,你還是沒學會審時度勢——你看看你現在在哪兒,惹怒我對你有什么好處?” “我需要你給我什么好處?”蕭肅反問,“你能把我媽還給我?你能讓你殺死的那些人活過來?你能滅了乞力國的叛軍,為因你而死的中國警察報仇?真是笑話!” 方卉澤欲言又止,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就這么恨我?在你心里我就一點好都沒有?你一門心思就是想讓我死,是吧?” 蕭肅冷笑不答。 “可惜了,你不是我的對手?!狈交軡刹贿^片刻便平復了心情,淡然道,“你以為你帶著大隊人馬過來,就能誘捕我,殺了我?你太小看我了,阿肅,這么多年,你根本不知道我是怎么過的,我在跟什么人打交道……是,我十四歲就殺人了,所以你該知道,像我這樣的魔鬼,是不會輕易死掉的?!?/br> 他近乎溫柔地看著蕭肅,點了第二根煙,說:“現在好了,你終于在我身邊了,誰也不能把你帶走……jiejie,蕭然,王桂玉……還有那些警察……哪怕死神,都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br> 蕭肅心跳驟然加速,意識到自己馬上就能聽到某個最大的秘密,然而就在這時,升降梯響了,一個精瘦的黑人廚師端著托盤進來,身后跟著換了迷彩服的維塔。 “boss,您要的飯我都做好了,有中式的rou粥和點心?!睆N師說著蹩腳的中文,語氣敬畏而殷勤,將托盤放在木桌上,點頭哈腰地退下。維塔拿了一塊米糕,被方卉澤斜了一眼,卻不在意,嘻嘻一笑道:“只嘗一個……對了,有件事還沒告訴你,昨天在林間地我們抓住他的時候,車里只有那個叫孫之圣的,沒有榮銳?!?/br> 方卉澤端著rou粥,手頓了一下:“孫之圣?不可能!” “是真的,我們只抓住了孫之圣,昨天為了引開追兵,我讓山貓的人帶著孫往桑瓦咖去了?!本S塔洋洋得意地說,“我們連夜穿越荒原來林區,他們這會兒還在追著山貓打轉呢。至于榮銳,我已經讓人去查了,這次是他命大,躲過一劫,下次我們一定不會讓他漏網!” 方卉澤將碗放在桌上,一字一句地問他:“所以,從昨天起榮銳就失蹤了,你們到現在還沒找到他?” ”是的……可是這重要嗎?”維塔遲疑著問道:“我們的目標不是蕭肅嗎?” “是,這一點榮銳也很清楚?!狈交軡申廁v地說,“所以他怎么可能讓孫之圣代替自己?” 維塔愣了,忽然記起昨天抓到蕭肅的時候自己也問過這個問題,但被什么別的事情岔開了,并沒有得到答案,電光石火之間,忽然后背一涼:“你是說……” “他身上有沒有追蹤器?”方卉澤打斷他,指著蕭肅問。 維塔道:“有一部手機,還有一個衛星電話,我讓山貓的人帶走了,所以警方的人都追著他們去了桑瓦咖?!?/br> “你們來這兒的時候,一路上有沒有尾巴?”方卉澤問,“有沒有遇到不尋常的人或者事?” 維塔仔細回想,搖頭:“沒有,不可能……來這兒的路只有我們的向導知道?!?/br> 方卉澤沉默地看了他片刻,又將視線挪到了蕭肅身上,少頃,扭頭走向窗洞,往下面喊了一句什么。 維塔不可思議地看向蕭肅,訥訥道:“不會吧……他都這樣了,他們不可能給他做植入……榮銳連行李箱都舍不得讓他搬?!?/br> “他自己舍得?!?/br> 那名廚子去而復返,帶上來一個黑色手提箱,方卉澤一邊開箱,一邊對維塔道:“讓所有人立刻收拾東西,準備往鯨湖撤退……不,讓你的人和布希娜聯系,去她的老營地;叫你爸爸的人往北,去瓊巴的國境線。我們可能要分三路走?!?/br> 維塔被他的語氣嚇到了,緊張地問:“有這么嚴重嗎?” “永遠不要有僥幸心理?!狈交軡蓮南渥永锬贸鲆粋€探測器,道,“快去。還有,給我找個醫生來?!?/br> 第126章 s3 維塔急匆匆走了, 升降梯嘎吱嘎吱地下降, 很快外面便嘈雜起來。 蕭肅坐在輪椅上, 身體僵直, 雙手發冷, 連嘴唇都有一種觸電般的麻木感。 “嗶——”探測器短促地響了一聲,方卉澤的手停了下來,抬眼,眼睛黑得不見底:“好……你好……”將探測器在他肩部掃了一個來回,尖銳的“嗶”聲過后,頹然將機器往桌上一丟,道,“有時候, 我真討厭自己猜得這么準,阿肅, 你行的……所以你們一直是在給我演戲嗎?所謂的援軍, 所謂的力戰不支,所謂的孫之圣被俘,都是假的?為了找到我,你居然不惜用這種方法, 拿自己做餌?” 蕭肅額頭滲出冷汗, 有一半是因為發燒,另一半是因為絕望。 “他居然同意你這么干?!狈交軡晌兆∷募绨?,在探測器提示的位置捏了一把, 如愿感到他的顫抖之后,表情越發復雜,“榮銳不是口口聲聲很愛你嗎?怎么到頭來還是把你當成抓捕我的工具?就為這種人,值得嗎?你他媽瘋了嗎?” 蕭肅忍痛道:“你我之間,與他無關,我說值得,就是值得?!?/br> 方卉澤深吸一口氣,用力將他拖起來,面朝下丟在一張木板床上。蕭肅猝不及防撞在土墻上,想要爬起來,后背已經被他用膝蓋死死頂住,動彈不得。方卉澤扯開他的襯衫后衣領,手指沿著他消瘦的肩胛骨往下摸,立刻便找到了一個小小的傷疤,輕輕一按,里面有一個細小的硬物微微滑動。 蕭肅咬牙苦忍,冷汗順著后頸滾落下來,方卉澤將那冰涼的水珠抹干了,大手順著他修長的脖頸上下摩挲,喃喃道:“真該就這么掐死你算了……蕭肅,如果那天我沒把你從浴缸里撈出來,讓你血流干了死了,也許我們就沒有今天這么多痛苦了……我們都能解脫了?!?/br> 蕭肅記得那個夜晚,記得刀片劃開血管的劇痛,記得他們像天底下最好的兄弟一樣互相依靠……可惜鏡花水月,建筑在欺騙和隱瞞之上的親情,坍塌起來比什么都徹底。 怎么解脫?走到這一步,誰也別想得到什么解脫。 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升降梯響了,維塔帶來一個提著醫藥箱的人,大概是在手下里頭臨時找的醫療兵,保準沒有行醫執照的那種。好在作為叛軍他們不缺麻藥和嗎啡,所以也無所謂什么醫術,不過一根煙的工夫那人就將蕭肅身上的追蹤器取了出來。 整個過程蕭肅沒覺得多疼,只是在藥物的作用下暈得厲害,耳朵里像是灌了水,什么都聽不清楚?;璩林兴吹椒交軡蓮尼t療兵手里接過帶血的追蹤器,面無表情地用保鮮袋包好,裝在一個子彈盒里交給維塔。 “帶去布希娜的老營地……要快……榮銳……他們可能已經在附近了……” “在那兒設個埋伏……安排狙擊手……格殺勿論……” “你爸爸的人……穿過瓊巴國境線,往西去尼日爾……他們不敢非法越境……” “……我們……鯨湖?!?/br> “……” “阿肅?蕭肅?”有人在拍他的臉,蕭肅勉強睜開眼,視野非常模糊,眼鏡不知道去哪兒了,方卉澤的聲音很近:“醒一醒?!?/br> 蕭肅努力想清醒過來,但整個人像是陷在淤泥里,完全動彈不得。方卉澤嘆了口氣,打橫將他抱起,說:“別睡,我們很快就到了?!?/br> 升降梯的聲音,然后是嘈雜的汽車引擎聲,外面天已經大亮了,蕭肅睜著眼,看到灰白色的天空,盤旋著幾只不知名的鳥。 不知道從哪里吹來強勁的冷風,他忽然清醒了一點,往原先停車的空地看去,只見維塔的人已經出發了,車隊逆著太陽升起的方向快速離去。 有人開了一輛悍馬過來,蕭肅以為方卉澤要上去,誰知他卻只是跟那司機說了幾句話,然后便抱著他往土磚樓后面走去。 土磚樓和山壁之間竟然還有一片平整的空地,地上畫著圓形坐標,一架深藍色的直升機停在坐標上,螺旋槳已經開始轉動。 風越發大了,吹得人睜不開眼,蕭肅隱約看到一個絡腮胡的雇傭兵坐在駕駛座上,旁邊還有一個黑人。方卉澤將他放在后座,隨后自己也上來,坐在了他身邊。 “我們走?!?/br> 直升機徐徐起飛,蕭肅無力地倚在窗上,看著外面逐漸遠去的叢林,地面上的一切越來越遠,越來越小,他們是向西北方飛的,那是elysion所在的方向。 “冷嗎?你在發抖?!狈交軡捎只謴土似届o溫柔的語氣,給他蓋上一條毯子,隨即用黑色眼罩蒙住了他的眼睛,“振作點,我們很快就到?!?/br> 不知哪里灌進來的風,帶著深秋的涼意,吹得人腳底生寒,蕭肅什么都看不見,只覺得飛機越升越高,心卻越沉越低——從現在開始,他徹底失聯了,不知道榮銳還能不能追蹤到他的去向。 雖然孫之圣說過,他們已經設想過所有的可能,制定了謹慎的對策,蕭肅還是覺得絕望——人跡罕至的原始叢林,蜿蜒隱秘的小道,他們怎么才能通過留在營地里的蛛絲馬跡,確定直升機飛行的路線? 可能嗎? 最令人擔心的是,他們能識破方卉澤布下的疑陣,從他安排的陷阱里全身而退嗎? 用什么方法,才能把消息傳遞給他們呢? 短暫的飛行,大約只過了二十分鐘左右,飛機便開始下降,蕭肅因為過度虛弱有些暈機,嘔得整個人都抽搐起來,方卉澤不得已給他摘了眼罩,讓他靠在自己身上順氣。透過舷窗,蕭肅看到綿延蒼翠的叢林,他們正在往林中一片破舊的營地降落,遠處,大約是西北的方向,有一片蕩漾的碧藍色水面,寬闊得望不到邊,似乎是一個巨大的湖泊。 那就是鯨湖?蕭肅在眩暈中回憶著自己看過的東非地圖,乞力國西北只有這一個大型淡水湖泊,而在方卉澤口中,elysion就在鯨湖附近。 很快直升機便降落在營地東面的草地上,窗外是一片非常簡陋古舊的石屋,看上去飽經風霜的樣子,足有二三十年歷史了。蕭肅正在疑惑elysion怎么會是這樣,忽然聽到一陣輕微的嗡嗡聲,已經熄火的直升機居然開始繼續下降。 原來這片草地是一個升降型停機坪,幾分鐘后直升機徹底進入地下,頭頂的天花板緩緩閉合,恢復成了草地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