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節
然后他放下筆,轉頭看向他,笑了一下:“完成了,就這么簡單?!?/br> 那天他們去了當地的唐人街,午飯和晚飯都是在華人餐廳解決的,中餐廳很多,粵菜,川菜,大江南北的味道,他們逛到一家看著不錯的就進去了。吃飯時隋輕馳被一群來聚餐的中國留學生認出來,整間餐廳頓時沸騰,隋天王被迫合了不少影,罕見地沒有拒絕,只在一位小女生激動到說話停不下來時,說了聲:“我餓了,你不餓嗎?”女孩子這才紅著臉特別不好意思地告辭,留他們兩人好好吃飯了。 餐廳的領班姑娘也喜歡隋天王,看見他手上的戒指,還很驚訝地小聲問:“你結婚了???” 隋輕馳點了下頭,眼睛朝他看過來,含著笑意。 傅錯覺得兩個人吃一頓就花上千太夸張了,而且隋輕馳點了一大桌,根本吃不完,他還在專心吃一盤松鼠桂魚的時候隋輕馳就把盤子抽走了,說:“別吃了,一會兒還有別的,你留著點兒胃?!?/br> 他哭笑不得,說:“我就喜歡吃魚?!?/br> 隋輕馳一副認命的樣子把那條魚還給了他,還在他吃的時候不停地提醒:“你少吃點兒?!?/br> 最后東坡肘子上來時,他是真的吃不下了,隋輕馳向后靠在椅背上,很怪罪地睨著他。 到柜臺結賬時傅錯忍不住說:“你干嘛要點這么多?” 隋輕馳手指夾著visa卡敲在柜臺邊,花了這錢仿佛十分愜意:“我們以前老是吃面,都沒和你吃一頓好的,想起來就不甘心?!?/br> 這哪里是一頓好的,這得是十頓好的了,傅錯想著,話到嘴邊沒有說出口,只說:“也一起吃過火鍋,烤rou啊?!?/br> “那是aa制,不一樣?!彼遢p馳刷完卡,按密碼時傅錯一眼就認出了他手指按的位置,那幾個數字讓他胸口像被揪了一下。 隋輕馳至今都不知道銀行卡密碼暴露這件事,還一直用著同一個密碼。 希望你沒有在喝醉酒時又被人套出來密碼是什么…… “怎么了?”隋輕馳扭頭見他發怔,問,“吃撐了?” 傅錯無奈,說:“吃不完感覺浪費了?!倍疫@家餐廳還不準打包,“萬一被爆料你在海外大手大腳,浪費糧食,又得是一頓黑?!?/br> “你還有力氣擔心我被黑啊,”隋輕馳在單子上簽了字,“挺好的。不過我還會管別人說什么嗎?”他戴上墨鏡,嘴角不屑地勾了勾,“人這一生還不能任性一次了?” 傅錯只能報以一笑。我真想看你這樣少年意氣一百年。 昨天下過暴雨,今天天氣特別的好,下午的時候他們就在路上曬著太陽慢慢地走,經過街邊的櫥窗時,隋輕馳看著櫥窗上兩個人的倒映,忽然笑起來,說:“我們像不像兩只吃飽了出來消食的獅子?” 傅錯跟著看過去,心想,是啊,像沒有獅群,只有彼此的兩只雄獅,它們在草原上追逐嬉戲,一起捕獵,彼此舔舐,兩只在一起就可以稱霸草原,如果其中一只走了,另一只很快就會失去一切…… ……不要想這些了,他努力將不好的念頭揮出腦海,回頭看見隋輕馳停在一家水果攤前,正彎腰查看水果的價錢,他拿起一只鮮紅的蘋果,低頭嗅了一下,然后用兜里的零錢買了兩只蘋果,自己咬了一口,手上拋著另一只朝他走過來,一路走一路還在打量路邊琳瑯滿目的商品,陽光灑在他黑色機車夾克的肩膀上,像膠片電影里的鏡頭,配木吉他bgm的那種。 傅錯接住隋輕馳拋來的蘋果,上面還帶著手掌的溫度,他笑了笑,心想,我得為這只獅子活下去。 那天晚上隋輕馳送他回醫院,又成功逗留到凌晨一點,攝影店也很靠譜,在當晚發來了修好的照片,隋輕馳坐在沙發椅上,弓著背,手肘撐在他床邊,把手機里的照片拿給他看,說:“你要的掛床頭的照片?!?/br> 是他們對視的那張。 真不可思議,傅錯看著照片,他們看著都太年輕了。 手術前的最后一天,隋輕馳問他要不要一起去一個地方。 “但有點遠,得開車過去?!?/br> 是真的有點遠,他在車上竟然睡著了,最后是被隋輕馳叫醒的。 日正當空,他睜開眼就覺得陽光刺眼,卻又看見長長的影子投在他們身上,那影子從他的身上延伸到隋輕馳身上,從車里延伸到車外,顯然是個龐然大物。他坐起來,隋輕馳蓋在他身上的機車夾克滑了下去,他看到了車窗外巨大的摩天輪。 “這個摩天輪聽說只在這個季節開放,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隋輕馳把滑到他腳邊的夾克撿起來,拍了拍瀟灑地披在肩上,對他說,“you're a lucky guy.” 這座摩天輪的年生應該比d城之眼老一些,座艙不是膠囊艙,而是老式的六角吊艙,但它還是夠大,這樣仰頭望去依然氣勢恢宏。 他們花了三個多小時的車程,只為了來坐一坐摩天輪,這像是隋輕馳能做出來的事,真的很硬核,但他很喜歡。 買票,剪票,然后他們跨進了闊別多年的摩天輪艙,它在他們的腳下穩穩地向上爬升。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些鐵皮小盒子不知疲倦地做著這個圓周運動,載著一群靈長類接近天空,體會幸福,直到變成摩天輪界的老前輩,一座座比它更大的摩天輪誕生,但每一個摩天輪都會被記住。 隋輕馳回頭在椅子上坐下,手肘壓在膝蓋上,抬頭看著他,說:“還要寫歌嗎?叫《又帶不解風情的你來摩天輪》?” 傅錯笑了笑,窗外景色如此晴朗,唯一的遺憾,是這座城市的天際線是陌生的,這是另一座城市,不是他們的城市。 吊艙載著他們越升越高,隋輕馳就坐在他對面,在他身后,別的吊艙開始一只一只緩慢地往下墜,前一只吊艙抵達了最高點,然后輪到他們了。 陌生城市的天際線忽然消失了,它們消失在隋輕馳身后,四周只剩下一望無際的藍天,天空沒有一絲云,在沒有參照物的空間里,傅錯覺得時間暫停了,也許只是為他們暫停了一分鐘,這一分鐘里他又回到了d城之眼里,隋輕馳坐在他對面,向前傾著身,兩條長腿向前邁出,有一只非要踩在他雙腳之間,和他靠在一起,然后抬頭看著他,在這永恒一刻里朝他微笑,釋放了無數荷爾蒙,和幸福感。 他像是個天使,他是不死的。 那天晚上回醫院時護士長生氣了,傅錯乖乖讓醫務人員給他剃掉了頭發,隋輕馳抱著手臂站在一旁看著,偶爾忍不住低頭笑一笑,偶爾又很平靜,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之后他們只能待在病房里,哪里也不能去了。傅錯躺在病床上,隋輕馳就坐在那把沙發椅上陪著他,時間過得飛快,醫院里又安靜下來,隋輕馳看了一眼不再人來人往的走廊,忽然起身,走到門邊按滅了病房的燈。 護士經過門外時往里面看了一眼,隋輕馳人在門邊,她沒有看到,轉身離開了。 病房里變得靜悄悄的,隋輕馳走到床邊,低聲說:“我上來了,這床會塌嗎?” 傅錯說:“你又不是鋼鐵俠?!?/br> 隋輕馳坐到床邊,脫掉鞋,側身躺上來,病床很結實,只有被子發出了窸窣聲。隋輕馳沒有占據多少空間,肩膀靠在枕頭上,熟悉的體重壓住傅錯的被子。 漆黑的病房里有種隱蔽的幸福感,像他們在出租屋的第一夜,誰都不敢發出聲音,愛得偷偷摸摸,小心翼翼。 還有六個小時就天亮了,傅錯在心里倒數著,舍不得閉眼。 “你睡吧?!彼遢p馳低頭看著他,“我陪著你?!?/br> “我睡不著。我們聊天吧?!?/br> “聊什么?”隋輕馳想了想,“你外婆會不會對你很失望,怎么找了個男的?如果她氣得要打你,我就擋你前面,讓她打我,我會好好跟她道歉?!?/br> 傅錯啞啞地笑起來:“不會的,她人很豁達,她會說‘雖然不是女孩子,有點遺憾,還好長得好看,歌還唱得好聽’?!?/br> 隋輕馳笑:“我也就這兩個優點了?!?/br> “她還會說,‘小隋還是很可愛的,雖然愛闖禍,但他腦子聰明,會賺錢,男友力還強’,”他看了隋輕馳一眼,“這么一數你優點挺多的?!?/br> 隋輕馳無聲地笑了笑,看了眼病房外,壓低聲音說:“我技術還好?!?/br> 傅錯無話可說,隋輕馳躺的位置比他略高一點,說話時下巴貼得他很近,曖昧的呼吸輕輕噴在他眼皮上方。 “聊聊深淵大王吧?!备靛e說。 “深淵大王……”隋輕馳喃道,“它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傲嬌的貓?!彼戳搜鄹靛e,“但他喜歡你?!彼谝谎劬拖矚g上你了,它是只眼光很好的貓,它像在提醒我,不要錯過你。 “可我覺得它更喜歡你?!备靛e說,“你每次喂它吃完走的時候,它都會鉆出來偷看你,一直看著你走遠。你說得對,它是世界上最傲嬌的貓?!?/br> 隋輕馳沉默了許久,輕聲說:“……我還是覺得對不起它?!彼粗旎ò?,“我有時候真的很想它?!?/br> “你現在有狗東西了?!备靛e說,“它還好嗎?” “我把它寄養在鐘島那兒了?!?/br> “鐘島?” “他不是長得像我嗎?希望它能把鐘島當成我?!?/br> 傅錯看著隋輕馳忽然安靜下來的側臉,沒有說話,過了很久,他說:“結婚后我想住在海邊,每天看著海上日出,一輩子心里都不會有陰影?!?/br> “好,”隋輕馳應道,“我們住海邊,看日出,吃海鮮,一起浪?!?/br> 傅錯沒忍住笑出聲。 “還想什么?”隋輕馳問。 我還想和你白頭到老。傅錯在心中說,等我們七老八十了,如果其中一個病了,另一個就可以陪他一起死,我們挑個舒服的日子,躺在床上,閉上眼,聽著海浪聲,像睡過去一樣,死亡會像水一樣漫進臥室,淹沒我們的床,淹沒你,淹沒我。 “我還想聽你唱歌,每天看著海上日出,聽你唱歌,下輩子都不會有陰影?!?/br> “每天都聽你不會聽膩嗎?” “不會,”傅錯說,“你的聲音會變的,你會老的隋輕馳,每一個階段都是不一樣的,又不是單曲循環?!?/br> 隋輕馳肩膀從枕頭上放下來,向下和他躺在一起,帶著嘆息低聲說:“但我喜歡單曲循環?!?/br> 然后他們都沒有再說話,只是擁抱著彼此。 天亮了,人們醒來,醫院開始忙碌,這一刻來得讓人措手不及。 傅錯的手術安排在上午十點,移動病床推入手術區,隋輕馳無法再陪他走完剩下的路,他停在門外。醫務人員拉開手術區的大門,病床即將推入門后時隋輕馳忽然伸手一把按在病床扶手上。 推床被他按得猛地停住,輪子在地板上發出“吱呀”一聲,醫務人員抬頭看著他,隋輕馳沒管別人,走到床前,低頭對他說了四個字: “一會兒見?!?/br> 隋輕馳握住他的手,是像從前他們在西風時兄弟般的一握,只是握得很緊,然后在自己胸口壓了一下,才松開。 醫務人員推走了病床,傅錯扭頭看著隋輕馳的身影被那扇門擋在外面,如果這是他一生最后的畫面,那隋輕馳已經陪他走到了人生前的最后幾分鐘,如果他能幸運地挺過來,他會一輩子記得這個畫面,一輩子都不敢再和他分開這么長的距離。 躺到無影燈下,那燈很亮,四周便顯得很暗,他不希望這是留在他腦海里最后的記憶,就一直回想,像在給自己倒帶,想隋輕馳充滿力量的右手握住他時的感覺,想手背壓在隋輕馳胸口時他胸膛的觸感,想他結實的心跳…… 隋輕馳現在就等在外面,要經受四五個鐘頭的煎熬,他不知道隋輕馳是不是還像他這幾天看起來的那么平靜,用盡最大努力裝作若無其事,也可能是真的已經若無其事,所以才會問“我們還有多少時間”,才會說什么“最好見到我們的人都忘不掉我們”時,會說“希望它把鐘島當成我”。 你還是沒有變,隋輕馳,你夠狠的,就沒有給我留退路,我只能拼了命地活著??墒羌偃缥冶乘粦疬€是輸了怎么辦? 留置針扎入靜脈,傅錯想起在決定做手術的那個下午,他借了一把木吉他,一個人去了附近的公園。 他找了一處風景不錯的地方,抱著那把借來的木吉他,把手機架好,打開了錄影,鏡頭正中央出現吉他的琴橋,六根琴弦在陽光下閃爍著,他抱著吉他向后退去,鏡頭框住了穿著白t恤坐在長椅上的他,背后是樹木和草坪,陽光照著他,瞧不出病態和憔悴。 他對著那只手機,想象對面是幾日后將要看到這段視頻的隋輕馳,說:“西風主唱隋輕馳先生,我有一首歌要送給你?!?/br> 然后低下頭,撥動琴弦,手指有些不利索了,但指腹重新碰觸琴弦的感覺頗令他懷念,這一串清脆的吉他音陪伴了他一生,音樂是他人生中無法拋卻的存在。 他彈的是《beautiful》,西風的第一首歌,到歌詞的地方他沒有唱,只是輕輕哼著。第一句歌詞沖到嘴邊,眼淚也沖到了眼睛,這是最初的歌,可能也是最后的歌,他沒法唱。 哼完這首歌,他抱起吉他,瞧了瞧琴頭卷曲的琴弦,說:“這是我在吉他店找一位黑人小伙兒借的,他和你一樣,都不剪吉他弦,這方面我有點強迫癥,看到那些沒修剪好的吉他就總想把它們剪齊了,現在竟然也習慣了,可能是和你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彼麚芰藫芮兕^彎卷的琴弦,對手機那頭說,“你真的把我‘掰彎’了?!?/br> 他把木吉他放到一旁,靠著背包,弓著背,正對著屏幕,說: “我有一個秘密要告訴你,你準備一下知道?!闭f到這里停了停,公園里一陣暖風浩蕩,吹動他身上的t恤,“準備好了嗎?三……二……一?!?/br> 他自己倒數,數完還拍了一下手掌,笑起來,然后對著鏡頭,很認真說: “beautiful這首歌,是寫給你的?!?/br> 他都能想象,在時空的那頭,隋輕馳看到這里時會皺起眉,苦笑著說“不可能,我不信……”的樣子。 “其實在學校走廊的拐角,在你罵我雞婆男之前,我們就見過面了,20xx年9月17號,在一輛大巴車上,111路,有點舊了,紅色的車身,那天你戴著一頂白色的棒球帽,”說著從一旁的背包里拿出一頂棒球帽戴上,把帽檐往下壓了壓,學隋輕馳壓到了差不多眉毛的高度,發現這樣只能稍微揚起頭才能有寬闊的視野,真的好中二,要酷要帥唯獨不要視野,“是不是你,隋輕馳?那天路過看到這個同款的就買了,沒想到這么貴,”他把帽子摘下來,拿在手里,看著上面ny兩個重疊的字母,唏噓道,“你那時真是個小少爺?!?/br> 眼前又浮現那天在車上的情形,那個少年,那雙眼睛,人生或許真的沒什么意義,往后的一切快樂痛苦竟然都只起源于這么概率的一個瞬間。但它畢竟精彩。 “那時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彼⒁曋R頭,情不自禁道,“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就已經給你寫歌了?!?/br> 公園的那頭有人在喊著什么,也許是一條金毛的名字,他想起了狗東西,回過神,繼續錄著視頻: “我們在出租屋里看過一部電影,叫《美國往事》,是你挑的,我覺得有些內容還挺勁爆的,結果你看睡著了,你要是看到了一定會提起精神。不多說了,哪天你再自己看看吧。我記得那部電影里有一段話,前幾天我還特意重溫了一遍,把它背下來了,”他低頭瞄了一眼掌心,抬頭用英文說,“‘當我對所有的事情都厭倦的時候,我就會想到你,想到你在世界的某個地方生活著,存在著,我就愿意忍受一切,你的存在對我很重要?!鳖D了頓,“可你都猜到了。你為什么要猜到呢?如果你沒有猜到,以后每年都會收到我寄給你的一張明信片,我都想好了,最開始一年一張,以后兩年一張,再三年一張,五年一張,這樣慢慢你就會淡忘我,最后一張明信片我會送你一張來自月球的,如果計算得沒錯,那時你應該已經80歲了?!?/br> 八十歲的隋輕馳會是什么樣子,他會是一個人,還是有了新的所愛,養過幾只狗,幾只貓,會不會每年去寄明信片的國家旅游,順便找找他,會不會在人群中看到一個像他的人,有一點熱淚盈眶? “開玩笑的,沒有這種定時寄明信片的服務,而且我早就決定動手術了,趁現在頭發還沒剃,來這邊錄這個視頻給你。我還記得那年你打完架去醫院縫針,醫生說要剃頭發時你惶恐的表情,醫生推你頭發時你拿手遮著眼睛,掩耳盜鈴的樣子真的好笑,那大夫按著你后腦勺說你嫌丑就別跟人打架啊……其實后來剃了板寸,把ak和譚思都帥到了,反而我就不一定行了,可能真的會很丑,這么丑,最不想被你看到,哪怕你是這個世界上最不會嫌棄我的那一個……很抱歉沒有第一時間告訴你真相,因為我腦子里長了東西,生命最后的時刻,姿態一定不那么好看,我只想你記住我最好時的樣子。我希望你記住我能打十三個水漂的樣子,記住我打籃球的樣子,我彈吉他的樣子。你把它們都記住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