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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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時節的上林苑,林木茂盛,綠草如茵,遠看碧峰如翠,大小湖泊,灑如明珠,近看百花齊綻,爭奇斗艷,姹紫嫣紅,端抵是一派晴裊繁華的盎然好春光,令人賞心悅目、流連忘返。 但,被從太子輦上扶下來的元晗,卻沒時間沒心情賞看這大好春光,他眼里看不到人間至勝的上林春景,只看得到不遠處牽著駿馬的英武男子,腳一沾地,就迫不及待地奔上前去,熱切撲進男子的懷里,仰面喚道:“沈叔叔!” 在聽父皇說,沈叔叔會在離京前,帶他騎馬打獵一次后,元晗就高興得不得了,每日里掰著手指頭數時間,終于等來了這一天,他同沈叔叔親昵地說了會兒話后,轉看向沈叔叔牽著的駿馬,輕撫著它紫黑色的鬃毛道:“這就是‘紫夜’吧,父皇同晗兒說,‘紫夜’是天底下最好的汗血寶馬~” 像是聽懂了元晗的話似的,‘紫夜’聞聲“希律律”輕鳴,漂亮的尾巴,也高高地揚甩了甩,元晗捧抱住那水亮的馬尾,笑容澈亮地望著沈湛道:“父皇還說,天底下只有沈叔叔,才配騎這天下第一神駿~” 沈湛未多說什么,只是含笑朝元晗伸出雙臂道:“來,叔叔抱你上馬~” 元晗再次撲進沈湛的懷里,被穩穩當當地抱坐到馬上,年幼的他,還是第一次騎馬,新鮮好奇的同時,又忍不住有點緊張害怕,他想要學之前看到父皇那般輕勒韁繩策馬,可又怕馬兒突然揚蹄,把自己這個“小短腿”給摔下去,正猶豫時,踩蹬上馬的沈叔叔,將他圈擁在懷中,令他手握住勒馬的韁繩,而后用他那寬大溫暖的雙手,緊緊地包握住他的小手。 有沈叔叔在他背后,原正緊張不安的元晗,一下子就安定下來,什么也不怕了,他頑皮地坐在馬上晃了晃,無論是往哪個方向倒,都會穩穩當當地靠在沈叔叔懷里,沈叔叔就像參天大樹一樣,遮風避雨地保護著他,不讓他受到任何傷害。 安心地坐在馬上嬉玩了一會兒的元晗,好奇地問沈湛道:“沈叔叔之前,有這樣教過別人騎馬嗎?” 沈湛不語,只是眼前上林春光,與舊時琴川相疊,如青碧顏料潑就的郊外山水間,輕馳的馬蹄踏飛春日的落花,年輕的男子擁著心中摯愛策馬向前,馬蹄聲聲,如是他今生的心跳,那樣清烈響亮的聲響,為重重時光隔離,似已離他很遠很遠,可卻又,一直沉沉踏響在他的心間,在想起她的每一個瞬間。 好奇的元晗,沒有等來回答,只聽沈叔叔一聲提醒后,“紫夜”忽地揚蹄奔跑在春野之上,兩邊的繁盛花木,被飛快地掠在身后,耳邊是薰暖花香的呼呼風聲,眼前是一望無際的綠野山林,第一次騎馬的元晗,覺得自己整個人像是快飛起來了,隨著“紫夜”的馳騁,高興地叫了起來。 他興奮快樂的歡叫聲中,沈叔叔在他耳邊輕笑,勒韁揮鞭,一次次加快馬速,帶他在原野上縱情馳騁許久,又縱馬帶他至山林間,勒馬慢行,手把手教他張弓搭箭。 沈叔叔所用的弓箭,他自是拉不開的,可當沈叔叔握住他的手時,他就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力量,努力使足力氣到憋紅小臉,和沈叔叔的力量融在一起,將長弓用力拉開,將利箭對準遠處一只正吃青草的梅花母鹿。 “要放了……”沈叔叔在他耳邊輕輕地倒計時,“三……二……一……” 利箭將射的一瞬間,元晗忽地望見一只小鹿蹦跳到梅花母鹿身旁,“呀”地一聲手抖,碰歪了利箭,那因此失了準頭的一箭,也就沒能正中“靶心”,而是清厲地“奪”地一聲,釘入了梅花母鹿身旁的水杉樹干上。 一大一小兩只梅花鹿,聞聲立刻撒蹄逃跑,沈湛放下長弓,微惑地和聲問元晗道:“殿下怎么了?” 元晗望著那兩只梅花鹿逃竄地越來越遠的身影,輕輕地道:“還是不要射殺那只母鹿吧,小鹿沒了母親,會好可憐的……” ……這樣的話,他幼時也曾說過一次,只是語落即被父親厲聲斥罵,最后還是在父親的嚴逼下,彎弓搭箭,射殺了那只母鹿…… 沈湛低首望著身前眸光悲憫的小男孩,心底一片柔軟,無父親當年的半分冷厲失望,他沒有那樣的身份,去僭越地生出那些情緒,心中對晗兒此舉,也并沒有半分失望輕視。 ……還是個孩子呢……這樣重視母子親緣的好孩子,會讓他的母親天天都能溫柔笑著,將來也會好好地孝順照顧他的母親吧…… 望著身前可愛孩子的沈湛,心中慈情柔漾,漸竟想彎下身去,親親他的軟發,但很快穿林而過的山風,撲散了他一瞬間的心神恍惚,令他清醒知道,縱然身前的四歲男孩,還只是個孩子,但也將是未來的君主,而他是臣,是與這孩子毫無關系的臣下,沒有任何立場,可有此僭越之舉。 大小梅花鹿奔竄的身影,隱入茂密的樹林深處,沈湛輕輕打馬近前,欲拔下那支釘入水杉樹干的利箭,及驅馬靠前,卻微微怔住,只因那株水杉上,有著兩道距離極近的利刃刻痕,即使經受風雨吹打多年,依然鮮明地留在樹干上,只是刻口僵老,昭示著這些年倏忽而逝的似箭光陰。 馬背上的元晗,也已注意到這兩道刻痕,他“咦”了一聲,探出身子,邊伸手輕滑過刻痕,邊好奇地猜測道:“像是刀匕留下的,已經許多年了……是很久之前,有人在此揮舞刀劍,不小心砍到樹上的嗎……可是不對呀,要是不小心砍到樹上,痕跡該是飛斜的,可這刻痕好平,而且兩道平行,長短相同,相距極近,像是故意刻上去的……可是……為什么要在樹上劃兩道刻痕呢……” 沈湛看元晗越想越迷糊,輕聲笑道:“這是因為,很久之前,有兩個七八歲大的男孩,在此劃刀刻痕,留下了他們的身高?!?/br> “咦,沈叔叔是怎么知道的?” 元晗疑惑地問了一句后,忽然明白過來,高興地回頭看沈湛道:“我知道了!這是父皇和沈叔叔刻下的!” ……許多年前,尚是武安侯世子的他,在和圣上來此騎馬狩獵時,一時興起,在這株樹上刻下了他們的身高,他比圣上小上數月,身量也微矮些,卻不服輸,道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未來誰高些可說不準,約定以后年年來上林苑時,再按當時身高刻上比比,但上林苑林木廣袤,水杉遍植,株株相似得很,他與圣上不管后來再來上林苑多少次,都沒再遇著這株劃有刻痕的水杉,沒想到今日再次見著了…… 沈湛對望著男孩期待晶亮的眼神,含笑默認了他的猜測,元晗今日能和沈叔叔一起騎馬射箭,已經很高興了,沒想到還有這等“奇遇驚喜”,更加開心,笑讓沈叔叔抱他下了馬,走到水杉樹前,伸手摸著那兩道刻痕,比劃了會兒自己離它們還有多遠后,轉身筆直地背貼著樹干,笑望著沈湛道:“沈叔叔,您也幫晗兒刻一道吧!” 沈湛拔下釘入樹干的利箭,一手輕輕地按平元晗的軟發,貼著手背,用箭頭用力劃了一道刻痕,又按元晗的意思,也給自己反手來了一道,刻下了現今的身高。 元晗回身看看自己的身高刻痕,再抬眼看沈叔叔和父皇曾經的,再再仰首往上看沈叔叔現在的,伸手比劃著道:“再過幾年,晗兒就可以長到這么高了!再再過幾個幾年,晗兒就可以長得像沈叔叔一樣高了,我母妃說,時間過得很快的,一眨眼就過去了,晗兒雖然現在很矮,但很快就會長得跟沈叔叔一樣高的!” 他憧憬滿滿地說著,忽又傷感,緊抓著沈湛的衣袖道:“沈叔叔,您不能等到晗兒長得和您一樣高,再回來啊,雖然母妃說時間一眨眼就過去了,可是身處其中,還是感覺好慢好慢,您不在,晗兒會很想您的,您盡量早些回來,好嗎?” 沈湛望著男孩兒清亮的懇求目光,沉默許久,終是輕輕地“嗯”了一聲。 聽沈叔叔答應了的元晗,猶為再加一重保障地伸出小指頭,仰臉笑朝沈叔叔道:“說好了,拉鉤兒~” 沈湛輕笑一聲,半蹲下身子,伸指勾住元晗小指頭的一瞬間,記憶忽似回到四年前,那一天,他將離京奔赴燕州前,在建章宮中,尚在襁褓中的晗兒,伸出小手,緊緊地攥住了他一根手指…… 舊時記憶與眼前之景牽連,修長的手指,亦輕輕勾住了溫熱的孩童小指,當時,阿蘅抱著襁褓中的晗兒,靜靜地望著他,現下山林間灑落的光影中,晗兒身后,似也正站著一名清姿婉約的女子,風鬟霧鬢,星眸明璨,溫柔淺笑地靜看著他。 許是日光刺眼,沈湛眸中竟是有些酸澀,他低下頭去,輕而鄭重地同元晗蓋好“印章”,答應道:“說好了?!?/br> 歡喜的元晗,嬉笑著一把勾摟住沈湛的脖頸,任沈叔叔將他輕輕抱起。 沈叔叔的臂彎,就同父皇一樣寬大溫暖,讓人安心,元晗好奇地望著沈湛問道:“父皇告訴晗兒說,適安哥哥是您收養的孩子,您為什么一直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呀?” 沈湛道:“叔叔沒有這個福氣?!?/br> “……福氣……”元晗想了想,天真地笑道,“每年過年時,父皇都要寫好多‘?!?,賜給臣下,今年晗兒讓父皇把所有‘?!?,都留給沈叔叔一個人~” 沈湛亦笑,將懷中的元晗,抱坐回馬上。 元晗現在已經半點不怕這匹神駿了,他邊摸著“紫夜”的耳朵,邊問沈湛道:“要是您有自己的親生孩子,會帶他她來騎馬嗎?” ……要是他有自己的親生孩子…… 第一次帶阿蘅去明華街沈宅時,初知阿蘅有孕在身時,那些對未來兒女的美好暢想,又一次在沈湛心頭浮起,他望著馬背上笑著看他的男孩兒,與阿蘅的一次次暢想笑語,又回蕩在他耳邊…… ……若是男孩兒,我就親自教他讀書習武、騎馬射箭…… 透灑山林的溫暖日光中,沈湛翻身上馬,一手執韁摟擁著元晗,一手拿起馬畔掛懸著的長弓笑道:“會的,要是有自己的親生孩子,叔叔還會教他射箭?!?/br> 長弓輕拍馬腹,“紫夜”會意揚蹄,向著更為茂深的山林奔去,孩子清脆的快樂笑聲,似一串串銀鈴,灑落在山林之間,直至天色近暮時,鳥雀歸林,人聲方消,碧野山林披攏著淡金的暮色,御殿上的琉璃瓦,亦在薄暮夕陽下,耀閃著炫目的光芒,如是粼粼波光。 波光之下,輕柔的歌聲,似博山爐逸出的清淡香氣,裊然縹徊在御殿之中。 “青蒲銜紫茸,長葉復從風,與君同舟去,拔蒲五湖中,朝發桂蘭渚,晝息桑榆下,與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乖乖坐在窗下的伽羅,眼也不眨地望聽著母妃溫柔清唱,正覺自己也似坐在一條小舟上,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悠悠漾漾地輕晃時,忽有一迭聲的男孩清喚,打斷了她美好的暢想。 “母妃!母妃??!” 溫蘅止了歌聲,透窗看去,見是晗兒回來了,抱著滿懷的鮮花,邊高聲呼喚,邊向殿門跑來。 “哥哥回來了呢~” 溫蘅說著輕握住伽羅的小手,帶她出門去迎哥哥,剛走出殿門,就見匆匆爬階的晗兒,一個腳滑,就往后跌。 趕扶不及的溫蘅,驚得瞬間幾乎心跳停止時,幸見晗兒身后不遠的沈湛,大步上前,及時接抱住了他。 溫蘅暗松了一口氣,牽著伽羅急步上前,站穩的元晗,也毫不后怕,仍是匆匆地跑到了丹墀上,將滿懷姹紫嫣紅的鮮花,送與溫蘅道:“母妃,這些花都是晗兒為您摘的!” 溫蘅原要輕斥元晗,讓他走路慢些小心些,可見晗兒小臉盛滿笑意,額頭上還布滿細汗,想是為了及時獻花給她,才跑得這么快,一時也說不出斥責他的話了,只是抽出袖帕,邊蹲下幫他擦汗,邊輕輕道:“走路小心一些呀?!?/br> “沒事的,晗兒知道沈叔叔在后面,不會摔著的!” 溫蘅抬眸看向晗兒身后的沈湛,心神微恍,又聽晗兒問道:“母妃,您喜歡這些花嗎?” 溫蘅垂下目光,輕嗅著花香道:“母妃很喜歡?!?/br> 元晗聞言自是高興,高興之余,又端正了神色,認認真真而又難掩歉疚道:“之前母妃說懷著晗兒的時候,一直很期待晗兒出世,晗兒在母妃腹中時,定也是這樣想的,因為太期待了,所以才會想著早早地出世,早些和母妃相見,不是故意想讓母妃危險難受的,晗兒心里希望母妃永遠平平安安、高高興興的……” “我知道”,溫蘅溫柔輕撫著晗兒的鬢發道,“我知道晗兒是因為太想見母妃了,所以才會早些出來,母妃很高興晗兒早些出來和母妃相見,真的很高興?!?/br> 元晗原從父皇口中知道他早產出世的事后,心底就一直潛埋著深深的歉疚,直至此刻聽母妃這樣說,方消解了些許,“晗兒也很高興,晗兒一定是上輩子做了數不清的好事,所以這輩子才有幸成為母妃的孩子”,像平常一樣、如個笑口常開的“樂天派”、笑著說出肺腑之言的元晗,笑著笑著眼睛又不自覺有點濕,怕被母妃看見,索性撲進了母妃的懷里。 溫蘅輕親了親晗兒的臉頰,站起身來,看向沈湛道:“我聽說,是明日動身?” 沈湛道:“是?!?/br> 暮色斜陽,對面相望的咫尺之距,曾隔著數不盡的舊日時光,如今,那些舊日時光,又已被新的舊日掩埋,光陰荏苒,能說出口的,應說出口的,真正的心聲,皆唯有簡簡單單的兩個字。 “珍重?!?/br> “珍重?!?/br> 第213章 辭行 將走之前,沈湛帶著適安向母親辭行,不出意外,所面對的,只是母親冷冰冰的背影,咫尺之距,卻似有天涯之隔,在這暖意盎然的暮春之末,母親仍似一道萬年不化的寒冰,不肯將對他的嚴冷恨意,融化哪怕半分。 默等許久的沈湛,仍不能等到母親回身,遂在準備離府前,低對適安道:“拜別你祖母吧?!?/br> 遵聽父意的沈適安,正欲躬身拜別,就聽背著身的華陽大長公主,冷冷笑了一聲,“這不是我的孫兒,我的孫兒,身上該流著我們元氏的血液!” 沈適安將躬的身子僵住,看華陽大長公主面色嚴冷地轉過身來,眸如冰刃地逼視著他的養父,嗓音譏寒,“你拼著要讓武安侯府絕后,都不肯再娶妻生子,不肯放下那個賤人,我元宣華怎么生了你這么個沒有骨氣的兒子?!背叛母親,害死jiejie,數典忘祖,一副軟膝蓋,天天朝你最該殺的兩個賤人下跪,也跟著變成了一副賤骨頭??!” 沈適安雖還年幼,但能大抵聽出華陽大長公主口中的“賤人”是在指誰,他邊忐忑地聽著華陽大長公主毫不留情地對父親進行責罵嘲諷,邊悄看身旁父親神色,見父親在如此激烈的辱罵聲中,始終平靜如常,默等華陽大長公主斥罵完后,緩步走上前去,平平靜靜地問道:“母親就這般恨兒子嗎?” 華陽大長公主終日為瘋病折磨,清醒的時候并不多,方才那番激烈的痛罵,頗為消耗她的心力,她一時也無力氣再罵,只是用冰冷的眸光,剜視著她的親生兒子,昭示著她心底的恨火,至今熊熊不休。 “……真就……永無釋恨的一天嗎?”沈湛凝視著母親滿頭的白發,低啞的嗓音,輕如煙塵,“……哪怕……到兒子死的那一天?” 華陽大長公主有片刻的沉默無聲,但很快,冷看親生兒子的眼神,依然如視仇人,聲音亦是惡狠狠地咬牙切齒,“早知你是副叛母異心的軟骨頭,寧不如當初剛生下你時,就直接掐死??!” 不遠處的沈適安,聽得心頭一寒,但看父親沈湛,依然是無甚表情,只是邊從袖中取出一只香囊,邊淡聲對華陽大長公主道:“兒子此去燕州,大抵五六載方回,府內諸事,兒子都已打點好,衣食等物,絕不會短缺了母親,那些治療瘋病的藥,也請母親不要再隨意摔砸,盡量喝下,不然會如大夫所說,瘋病愈重,漸無清醒時候,也將認不出身邊任何人,母親既深恨兒子、至死不休,那還是保持清醒、不要忘了兒子的好?!?/br> 輕將手中香囊,放在華陽大長公主身邊的沈湛,臨別前深望了母親最后一眼,輕輕道:“兒子去了?!?/br> 短短四個字,卻叫華陽大長公主的身體,不易察覺地輕輕一震,但縱是如此,她仍是僵著身子,不肯回頭看離去的沈湛一眼,直至越來越遠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她耳邊,僵如石雕、孤坐良久的華陽大長公主,方抬起如有千鈞重的干枯雙手,慢慢拿起了手邊那只香囊。 ……香囊上金線勾繡的華貴牡丹,她很熟悉,幾年之前,明郎攜那賤人搬出武安侯府,怒極的她,不認明郎這個兒子,不許他踏進武安侯府的大門,明郎跪在門外,命府內仆從將這香囊轉交與她,她一見這香囊,即憶起了與之有關的舊事,心中雖微有觸動,但隨即就被洶涌的怒火淹沒,命人將這香囊退還給了明郎…… 瘋癲的時候,她迷失在混亂的舊事里,而清醒的時候,這些剜她肺腑的舊事,亦一刻不停地往她心中鉆,華陽大長公主望著手中的牡丹香囊,記憶又似被這些勾纏不斷的金線,牽回到了明郎小時候。 小時候的明郎,活潑頑皮,一次因不肯好好認字讀書、只知貪玩,觸怒了他的父親,被罰關入祠堂反省,她怕明郎餓傷身子,在他被關進之前,悄悄給他塞了這只牡丹香囊,香囊里放有香雪糖,被關入祠堂的明郎,靠吃這包糖,度過了饑腸轆轆的夜晚,在第二天被放出后,母子之間獨處時,仰著小臉,笑朝她道:“以后兒子也給母親塞糖!” 又一次被舊事侵襲的華陽大長公主,慢慢扯開香囊系帶,將香囊向掌心倒去,一顆顆雪白無暇的香雪糖,滾落在她的手心,就如當年一般,昔日母子之間的笑語,也一句句地在她心頭響起。 ……年幼的明郎,撲入她的懷中,笑嘻嘻地仰著小臉道:“以后兒子也給母親塞糖!” ……她笑點了下他的額頭,“誰人敢把你母親關起來?!要你塞什么糖?!” ……明郎想了想道:“那兒子臥冰求鯉、彩衣娛親……” ……她笑看明郎一個詞、一個詞地往外蹦,也是難為他這不愛念書的小腦袋了,笑著抱住明郎道:“好了好了,知道你有這份孝心就夠了?!?/br> ……依偎在她懷中的明郎,認真點頭,“兒子長大一定好好孝順母親?!?/br> 年幼的男孩,面容雖仍稚嫩,但眸光卻極認真,如是許下了一生一世的承諾,那樣地鄭重堅定,一字字,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里,在以后明郎回回忤逆她時,化作一柄柄利刃,在她心底來回劃割。 ……明明她是生他養他的母親,他承諾了一世純孝,卻為何一次又一次地忤逆她,最終那樣殘忍無情地背叛她???! 她怨極了,恨極了,這幾年來,回回清醒時見到明郎,都只有滿腹的怨恨之語,而明郎從不辯解,只是平靜地看她,平平靜靜地看著她,一如今日這般,最終平平靜靜地道:“兒子去了?!?/br> ……就似,那日淑音離開她之前的最后一句,“女兒去了”…… 華陽大長公主心頭一震,手也跟著止不住地顫抖,她似想站起身來追上明郎,可又強忍著僵坐不動,心中的怨恨,與舊日的慈情,來回翻攪,糾纏不休,如兩軍對壘,一時心軟,一時心硬,在心底來回激烈廝殺,刀刀見血。 愛與恨的撕裂掙扎中,滾圓潔白的香雪糖,漸從顫抖的掌心滑落,一顆顆墜于地上,極輕的滾落聲響,卻似一道道驚雷,在華陽大長公主耳邊炸開,伴隨著一聲聲魔咒般的“兒子去了”、“女兒去了”,越來越響,嘈雜地幾似要將她的耳膜爆開。 無法忍受的華陽大長公主尖叫一聲,發泄般地揮臂,將香囊連同囊中剩下的香雪糖,全部拂掃于地,喧囂嘈雜的聲響,隨著這聲發泄的尖叫,終于平息下來,摔落在地的香雪糖,也漸都停止了滾動,室內安靜,靜得就像一池死水,令人窒息。 極度的安靜過去許久,明郎臨走之前的最后一聲“兒子去了”,又在華陽大長公主耳邊,輕輕響起,這一次,她沒有再尖叫發泄,而是微顫著唇,怔怔抬首看向門外,在如石雕般僵望片刻后,猝然站起身來,疾步跑出房門,向著侯府大門發足奔去。 焦急的華陽大長公主,身體內虛,卻又跑得太快,沒跑多遠,便重重地摔倒在園中的石子甬道上,雙掌磨出血跡的她,不顧自己手傷,也未等后面急追的侍女來扶,一勉強站起,便不顧渾身的疼痛,又向大門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