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他知道如果不曾碰到她,自己會怎樣潦倒無望地度過這一生。 “阿柳?!彼麩o聲地喚明若柳的小名,溫柔而鄭重。 屋外響過一串婉轉啁啾的雀鳥鳴聲,明若柳被鳥鳴聲擾醒,她睜開睡眼惺忪的眼,恰好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迷迷瞪瞪的,腦子還沒清醒,更不會想到顧琢齋在她睡著時想了些什么。清夢被擾,她不滿地低低嬌哼一聲,埋頭在顧琢齋胸前蹭了蹭。 “什么時候了?”她甕聲甕氣地問。 “不知道?!鳖欁笼S輕聲答著,話里隱約有兩分笑意。 明若柳想到還要收拾東西下山,頓時一陣頭疼。她閉眼抱住顧琢齋,想要耍無賴。 “不回去了好不好?” 碧色的青紗床帳隨著晨風輕擺,顧琢齋低沉的笑聲從帳中隱隱約約傳出來,說不出的旖/旎。他湊近明若柳耳邊,用只有她能聽到的聲音呢喃道:“不用急,以后這樣的日子還多的很?!?/br> 他溫熱的氣息撲入耳畔,明若柳一瞬清醒,她想起昨晚的事情,臉頰一下紅了個透。 “討厭!”她嬌嗔一聲,無甚殺傷力地瞪了他一眼,翻過身去不再理他。 顧琢齋曉得她性子懶散,還得且賴會兒床,便自己先去洗漱。 等一切收拾停當,已近晌午。后天就要開宴,顧琢齋急著回集芳堂將畫趕出來,兩人不等吃午飯,就忙著下山回家。 顧琢齋順路將兩床被子還給那對老夫婦,明若柳站在竹籬外等他,不想顧琢齋還了被子后,又被那老婆婆拉著說了好一通話。 他連連擺手,可那老婦人堅持拉著他,和藹笑著不知道說了些什么,顧琢齋面露難色,最后還是回身走到了明若柳跟前。 “阿柳,婆婆想留我們吃頓午飯?!鳖欁笼S遲疑地同她商量。 明若柳第一反應就是拒絕,可她晃眼見到那站在門口的老婆婆殷勤期盼到有些可憐的神色,實在是硬不下心腸讓她失望。 “行吧?!彼裏o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她這回答出乎顧琢齋意料,他本以為她一定不會樂意在這簡陋的農家吃飯的。 他發現明若柳好像除了對他、南煌、泛漪不嫌棄之外,特別抗拒碰別人的東西,也特別討厭別人碰她。 他方才推拒了半晌,可這老婆婆熱情得他實在擋不住,他只能來問問明若柳的意思。 昨夜下了一整晚的雨,從竹籬到門口的小徑滿是泥濘,明若柳一踏上去,便覺得踩了一腳骯臟的爛泥。 她竭力壓制下心中翻騰起的不適,對老婆婆笑著打了個招呼。 “唉呀!”老婆婆親熱地拉過她的手,笑瞇瞇地對顧琢齋說:“顧相公,你娘子生得如花似玉的,與你可真是是天生一對!” 娘子?明若柳一愣,訝然望向顧琢齋。 顧琢齋白凈的臉有些發紅,他訥訥笑著答應老婦人的話,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后腦。他不想引人追問,來借被子時便干脆稱是和娘子回山中小住,忘了帶厚被子。 明若柳當然不會拆穿他,她聽著那老婦人一口一個顧娘子的叫她,心里就像沾了蜜一樣,甜滋滋兒的。 一頓飯下來,他們已經將老婆婆的生活了解的七七八八。 他們兒子當貨郎,走南闖北的常年不在家,他們夫妻倆相依為命,靠著賣柴養蠶貼補家用,想要攢下五十兩銀子給兒子說個媳婦。 明若柳從修成靈體起,就一直生活在宮里。她見慣了錦衣玉食、一擲千金的達官貴人,來到浮橋鎮做生意,主顧也都是些花錢如灑水的富貴人家,是以從來不曉得五十兩銀子原來對平常人家來說已經是一大筆錢。 從老婆婆家告辭出來,顧琢齋的情緒明顯比早上低落了不少。明若柳不明所以,不懂這頓飯哪里讓他不開心。 兩人沿著山道下山,顧琢齋一路上一言不發,明若柳忍不住想要問個究竟。 “你怎么從老婆婆家出來,就一句話都不說了?” 顧琢齋苦笑著搖了搖頭,不知應該怎樣同她解釋。他思忖一瞬,卻是問她道:“阿柳,你知不知道綢緞鋪收一兩蠶絲多少錢?” 明若柳疑惑地搖了搖頭,不懂他為什么會問自己這個問題。 顧琢齋無奈嘆了口氣,“養蠶人賣出一兩蠶絲得到的銀子,只能在市場上買到半匹粗麻布。而要繅出一兩的絲,至少得要六兩新鮮的蠶繭?!?/br> 明若柳有點能體會到他的意思,可她沒不關心過人間疾苦,所以還是似懂非懂。 “年年道我蠶辛苦,底事渾身著桑麻?前朝如此,如今依舊如此?!鳖欁笼S憋悶不已,雙手悄然捏成了拳。他吃飯時聽到老婆婆說今天雨一停,她老伴兒就趕著進城去賣柴,霎時就覺得不是滋味。 說實話,明若柳不大能感同身受顧琢齋的憤怒,她是妖,人活得好與壞與她毫不相干,她也犯不著為凡人cao心著急。 她一直認為顧琢齋和江煥的抱負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情,他們以為自己的努力會讓世道越變越好,卻不知道歷經百年千年,這世道好好壞壞、時好時壞,卻從來沒有越變越好。 但她知道這個話不能說出口。 “我一定要把握住這個機會?!鳖欁笼S近乎賭氣一般地說著,大步流星地往山下趕。 他清楚哪怕自己滿腹都是豪情壯志,可只要他沒有辦法取得功名,一切都不過是沒有絲毫用處的牢sao罷了。 回到集芳堂,他不等休息一下,就不由分說地把自己關進了畫室。明若柳早和他約定好,等下了山就再不干涉他用功,此時也只能由他去。 顧琢齋決定動筆重新畫一副新的,干脆就住在了集芳堂。他如著了魔般廢寢忘食、茶飯不思,畫完最后一筆,他抬頭看到微熹的天光,這才意識到今夕何夕。 一晚上沒睡,現下他不但不覺得疲憊,反而十分清醒。 他強壓下心中的激動,再三確認過畫上的每一處地方,方小心翼翼地將畫卷好放進畫筒。準備好一切,他獨自坐了好一會兒,緊繃的心弦才逐漸放松下來。 盡人事、聽天命,他自問自己已經做到了能做的一切。 筋疲力竭的感覺從四肢百骸泛上來,考慮到下午就要去赴宴,顧琢齋打算回客房小睡幾個時辰。天色還早,他以為明若柳還沒有醒,卻沒想到他才拉開畫室門,明若柳就推開了自己房間的窗戶。 畫室在西面小樓二層的盡頭,明若柳住在東面小樓的最里間,兩樓相對,畫室的門恰好對著明若柳臥室的窗戶。 明若柳昨夜守在窗戶前也一夜沒睡,她沒有手眼通天的本領,只能注意聽著對面的動靜,來判斷顧琢齋有沒有忙完。 顧琢齋怔愣一瞬,便明白了她為什么反應這樣快。深秋清晨的日光也帶著寒涼的溫度,顧琢齋隔著那浮動的光線,望著對面小樓明艷期盼的少女,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顧琢齋如釋重負的神情再明顯不過,明若柳不必問,就知道他已經解決了難題。 “等我!”她輕快向他說著,立即提起裙擺跑來找他。 明若柳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許是這兩天累得很了,顧琢齋站在畫室門口,竟感到有幾分恍惚。 “客房收拾好了,熱水也備好了,你先洗個澡,再去好好睡一覺。等下午時候差不多,我會來叫你的,你別掛心,只管放心休息?!?/br> 明若柳說到一半,似是忽然想到了什么,微微皺了一下眉頭,“你一天一夜沒吃東西了,還是吃點東西再睡覺比較好?!?/br> “我現在就去廚房!” 她急切說著,轉身欲走,不想步子還沒邁出去,就被顧琢齋一把扯進了懷里。顧琢齋緊緊抱著她,力氣大的讓她有點兒吃驚。 “怎么了?”她摟住他的腰,回應著他的這個擁抱,柔聲問道。 顧琢齋不發一言,他抱著她,貪戀地聞著她身上清淡的香味,只覺得她給了他這輩子都不敢想過的安寧。 “沒什么?!彼p輕吻了一下明若柳耳側,放開了她。 明若柳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匆匆跑下樓給他準備吃食去了。 第71章 顧琢齋和程安亭一起到延府的時候,延府已經門庭若市,熱熱鬧鬧了。今天來這兒的都是松風書院的學生,大家彼此認識,在延府的后花園里這里哪里聚成一團團閑聊,氣氛十分融洽。 顧琢齋和程安亭一起并肩走進來,人群靜了一瞬之后。時不時有懷疑探究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顧琢齋就算明白這是因為什么,仍是感到不大自在。 “不用管他們?!背贪餐っ娌桓纳嘏牧讼滤蟊?,小聲同他說。 顧琢齋勉強笑著點了點頭,捏緊了手里拿的畫筒。 一個頭發花白,穿著身褐色綢衣的阿伯走到他們身邊,拱手向他們行了一禮。 “在下是延府的管家,府中人皆叫我福伯?!?/br> 這老者氣度不凡,一看便知不是尋常奴仆,顧琢齋和程安亭趕緊還禮。 福伯目光落在兩人手里拿著的畫筒上,從容笑道:“大人吩咐過,今日凡是應題做了畫的學生,在開宴前便要將畫交上來,好讓他仔細欣賞挑選。若是兩位公子決定了要呈畫,還煩請同老朽走一趟?!?/br> 今日來的這么多學生,哪有單純是來赴宴的?福伯話里的意思再清楚不過,兩人連說有勞,便跟著他向一處小院走去。 不同于花園里張燈結彩的清貴雍容,這小院外種著一圈翠竹,幽僻冷清,分外安靜。兩人走到小院門口,恰好碰見許樂安從房里走出來。 許樂安見到顧琢齋,驚訝地瞇了瞇眼睛,他一眼瞧到他手里拿著的畫筒,不動聲色地皺了皺眉頭。 顧琢齋避開他的目光,不想和他有任何牽扯。程安亭向來不喜許樂安的為人,他臉色不豫地直視許樂安,眼神里頗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福伯感受到三人間的暗流涌動,在許樂安與兩人擦肩而過時,不卑不亢地伸手說了個請。許樂安含笑答應一聲,不動聲色地看了顧琢齋一眼,跟著延府小廝腳步不停地回了后花園。 他才沒那么蠢,在延珣的府上、在他仆從眼跟前找顧琢齋麻煩。 沒想到這小子竟搞到了請柬。許樂安暗自想著,好看的鳳眼里閃過了一絲陰沉。 許樂安走后,福伯先派小廝將程安亭引進小院。顧琢齋等在院門外,悄自想著許樂安方才那個眼神,心情有些惴惴。 在書院讀書的時候,許樂安是做過燒他文章這種事情的。 福伯此生閱人無數,一眼便看穿了他的擔憂,他貌若無意地問道:“顧公子,你沒在畫上落款吧?” “沒有?!鳖欁笼S連忙搖頭。 延珣特地在請柬上寫了,畫上不許落款,不許寫字。 “那就好?!备2Φ溃骸八袑W生的畫我們都會放到特制的畫匣里,每個畫匣都一模一樣,名字夾在暗格里,不拆開看是看不到的?!?/br> 他這話便是告訴顧琢齋,延珣是真真正正想要選出個關門弟子來,既不會徇私舞弊,也不會容忍有人做手腳。 顧琢齋一點即透,終于完全放下了心。 兩人交完畫,一起回到后花園,顧琢齋從人群中一眼看到了剛來不久的宋修玉。 宋修玉也看到了顧琢齋。 兩人遙遙對視一眼,宋修玉客氣中帶著三分疏離地朝顧琢齋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便立即回過頭同身旁的同學談話。 顧琢齋無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白婉寧深夜來找他,第二天她的丫頭跑到集芳堂當眾大鬧一場,這事兒在這本就沒多少人的小鎮一下就被傳得沸沸揚揚。 街頭巷尾議論紛紛,宋修玉當然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雖說現在已經沒什么人再提這事兒,但宋修玉和顧琢齋見面,總不可能再像以前那般毫無芥蒂。 站在宋修玉身旁的一個學子壓低聲音道:“茂之明明三年前就退了學,也不知道怎么會有請柬的?!?/br> “實不相瞞,今天我看到他走進來,一顆心瞬間涼了半截?!绷硪粋€學子接過話,沮喪地聳了聳肩膀,“唉,要是只有慕山在,我們或許還能爭上一爭??擅畞砹?,我們還能有什么指望?” 宋修玉默然聽著,心里說不出是個什么滋味兒。 程安亭懶得同人應酬,便拉著顧琢齋走到花園里一處燈光較為昏暗的地方,等著正式開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