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
“顧公子,快進來躲雨?!泵魅袅_木門,立即將他請進門。 顧琢齋得了理由留下,不由慶幸自己出門前猶疑片刻,還是放下了本想隨身帶著的雨傘。 大雨落在瓦片上,砸出一片急響。雨水順著瓦檐往下淌,落在地上的淺溝里,泛起點點漣漪。 明若柳領著顧琢齋穿過回廊,一路上竟然反常的不發一語。她身形本就嬌小玲瓏,今日穿的素白衣裳料子輕軟飄逸,她走時衣擺隨風微擺,整個人恰如朵迎風夜開的百合,清雅俏麗。 這么久都沒見到泛漪和南煌,顧琢齋沒話找話。 “南煌和泛漪呢?他們不在家么?” 明若柳應聲回頭,神情頗是沉靜,“鋪子難得休息,他們出去晃蕩晃蕩,應該晚上才會回來?!?/br> 顧琢齋答應著,心中疑慮更甚: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像是變了個人? 集芳堂東西兩樓各有一間茶室,西樓的茶室用來接待客人,東樓的茶室只是明若柳一個人私用。明若柳將他領至東樓的小茶室,這間茶室只有西樓的一半大小,裝飾卻秀氣精致許多。 將水壺坐上茶爐后,明若柳怕室中太過炎熱,便起身推開了兩扇窗戶。悶悶的雨聲一霎變得清晰。窗外種著兩顆芭蕉,盛夏蕉葉翠綠,雨滴在芭蕉葉上,淅淅瀝瀝的,別有一番意趣。 明若柳從室中的一個小屜里翻出個檀木盒,從里面取出兩片香木,點燃后扔進香爐,不過多時,便滿室盈滿了幽幽的香氣。 “明姑娘,別忙了?!鳖欁笼S見她還要去做點心,連忙起身攔住她。 他只不過在此避雨,何苦廢這么多精神。 不想明若柳卻甚是堅持?!澳懵宰?,不過幾樣點心,很快的?!彼f著,不等他挽留,就跑了出去。 顧琢齋無法,只得一人留在茶室。 茶室是明若柳專用,顧琢齋不好亂碰東西。他見室中東頭擺著架古琴,不由微感驚訝。 明姑娘還會彈琴? 他只知道她愛嗑瓜子看話本,倒從來不知道她還會彈琴。 他走到琴邊,見這琴形制修長,漆面清亮,別有古韻,便忍不住想試一試。他微挑琴弦,琴音松透清亮,爽朗清澈,似金石鏗鏘。 愛好音律之人,得到好的樂器,總免不了想要過一過手癮,顧琢齋自然也不例外。 明若柳在廚房做好點心,念著顧琢齋等得久了,腳步匆匆地端著點心趕回茶室。離茶室十幾步遠,她隱隱聽見里面傳出的琴聲,心神驟然一震,猛地停住了腳步。 瀟湘水云! 竟然有人在彈瀟湘水云! 她不可置信地摒住呼吸,一時分不清周遭的一切是真是假。她小心翼翼地往茶室走,腳步輕得若踩在云端。 走到門口,她看到顧琢齋端坐在琴前悠然而奏,與江煥初見時的情景一股腦地涌到了她眼前。 兩百年前,她初能化成人形,天不怕地不怕,對一切事務都十分新鮮。彼時正直前朝鼎盛,御花園里時不時就有歡歌宴席。 她好奇,時不時就變化成野貓野鳥混在人堆中看熱鬧。那夜宴席至末,席上歌舞漸闌,她沒了興致,便悄悄溜出來透氣。 她化成只小貓,在御花園里隨意溜達,逛到歆蘭亭,不自覺被亭里傳出的琴聲吸引,停住了腳步。 今夜樂坊的樂人皆在席上表演,這里怎么還會有人在彈琴? 她輕巧地躲進花叢,歆蘭亭里坐著一穿著官服的青年男子,半低著頭撫弦,彈的便是瀟湘水云。 男子眉目俊朗,利落的發髻上不似大多數王公貴族,以時興的黃金珠石做裝飾,而只是插了只式樣簡單古樸的白玉簪。 明若柳藏在花下,看他不由看得呆住。 常在宮中來往的人習慣掩飾自己的眼神,他們在明若柳眼中就像一潭沒勁透了的死水,不管底下有多少暗流奔涌,表面永遠平靜地浮著層厚厚的綠藻。 而這青年的眼睛黑白分明,毫不屑于掩飾自己飛揚的神采。他覺得自己彈得好或不好,都可以從他眼神細微的變化讀得一清二楚。 沒過多久一個老樂師也到了歆蘭亭,兩人笑著交談半晌,青年起身離去,明若柳目不轉睛,只覺得他走動的風姿都自有番氣度。 清朗的月光灑在細窄的宮道上,將青年的影子拉得老長。明若柳不記得自己跟了他多久,但她記得這個青年走著走著,忽然轉過身,發現了她變成的白貓。 她僵在原地,有一種做壞事被發現了的心虛,鬼使神差,她對著青年示威似地哈了口氣。 青年一笑,不疾不徐地向她走來,似是怕她突然跑掉一般,特意放輕了步子。他走到明若柳跟前蹲下,伸手揉了揉她毛絨絨的腦袋。 “哪兒來的貓?”他喃喃自語,聲音明朗清爽。 明若柳整個人暈乎乎地,第一次知道話本子里寫得‘紅鸞星動’到底是個什么真切的含義。她盯著他掛在腰間的玉牌,認認真真地默念了三遍他的名字。 江煥。江煥。 江煥。 “明姑娘?” 顧琢齋的聲音將她從回憶里驚醒,她身體一顫,遽然回神,便見到顧琢齋站在自己跟前,臉上寫滿了疑惑。 “顧……顧公子?!彼龔埧?,聲音晦澀難聽。 他為什么會彈瀟湘水云?又為什么會在這個時候彈這首曲子?難道真的冥冥之中自有天定? 顧琢齋渾然不知她在想什么,他接過她手里的茶盤,擔憂地打量她一眼,關切問道:“你沒事吧?” 明若柳搖搖頭,趕緊收斂心神。 茶爐上燒的水已沸了半天,她顫著手想要拎起茶壺泡茶,不想手還沒伸上去,顧琢齋就搶先一步握住了把手。 兩人的手碰到一處,明若柳一驚,收回手,這才發現自己剛才走神,空著手就想去抓guntang的把手。 “明姑娘,我來吧?!?/br> 顧琢齋手上隔著塊干凈的濕布,將燒沸的滾水倒進茶盅,洗茶,泡茶,點茶,然后將茶杯遞到了明若柳手里。 明若柳接過茶,小口小口地啜著茶,半垂的眸子里看不出在想些什么。 顧琢齋喝著茶,眼神時不時就落到了明若柳身上:明姑娘到底是怎么了?今兒一天都魂不守舍。 “明姑娘,你原來會彈琴的?!?/br> 一室寂靜,唯有瀟瀟雨聲,顧琢齋主動打破了沉默。 “我不會?!泵魅袅銖娦π?。 江煥當夜彈的琴是那個老樂師的,老樂師死后,這琴就被收進器樂坊里吃灰,后來明若柳想辦法把這琴偷了出來。 “那琴養得很好?!睙o話可接,顧琢齋勉強擠出句話。 明若柳的眼神越過他,徑直落到他身后的琴上。良久,她眸光閃爍,輕聲問道:“顧公子,你能教我彈琴嗎?” “我很喜歡瀟湘水云這一首,一直想學,卻沒人教?!?/br> 說到‘沒人教’三字,明若柳輕輕一眨眼,一滴眼淚就從她眼中徑直落下,她驚覺,低頭飛快地拭去了頰上的淚珠。 江煥說過要教她,還沒來得及教,人就死了。 明若柳工尺譜不識,五音不分,當真要學會瀟湘水云這首曲子,怎么也得花個幾年打基礎??煽此@梨花帶雨,傷心欲絕的模樣,顧琢齋也不意再與她論什么琴道。 他走到琴前坐下,明若柳跟著坐在他身旁。他收斂心神,抬手勾起一串清音,明若柳記不住撥弦的順序,手放在琴弦上,不知所措地看向他。 顧琢齋無奈一嘆,起身走到明若柳身后,輕輕捉住她兩手。 兩人湊得極近,呼吸可聞,顧琢齋站著半彎腰,明若柳就像依偎在他懷里。手里的葇夷細膩柔軟,顧琢齋竭力摒除雜念,一個音一個音的教她彈。 彈著彈著,懷里的人一顫,就像夢醒似地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明若柳回過頭,看向他眼神凄艷婉絕,動人心魄。 顧琢齋的心像是停了跳,他怔然看著明若柳的臉,不自覺握緊了兩人相扣的手。 懷中的美人傾國傾城,淡如遠山的細眉,含情百種的水眸,秀挺的鼻,不點而艷的唇,他的眼神微妙的移動,一種難以言喻的沖動讓他腦袋發昏。 他緩緩低下頭,想要吻住明若柳的唇,就像是想要取回一件本就屬于自己的寶物。 第27章 “阿柳!你看這面具好玩嗎!” 泛漪的聲音突兀響起,一室旖旎瞬間消失殆盡。明若柳和顧拙齋同時驚醒,兩人遽然松開手,明若柳的手不小心打到琴弦,撩起串雜亂無章的琴音。 顧琢齋轉過身,心跳得幾乎快要蹦出嗓子眼。 我剛剛在做什么?又想做些什么?我真是個禽獸!他捂住前額,修長的五指不知是因為懊悔還是激動,微微發著顫。 明若柳又何嘗不是一樣慌亂。 她半低著頭,兩手緊張地扣著琴弦,身體僵硬得一動不動。堅韌的弦在她細白的手心里勒出道道紅痕,她也沒有一點感覺。 泛漪舉著個昆侖奴面具跑到茶室門口,怎么也想不到會在這里見到顧琢齋。室中兩人背對著背,一個滿臉慚愧,一個臉上飛滿紅暈,饒是傻子,也知道自己撞破了怎樣一幕。 “那什么……我先走了?!?/br> 泛漪尷尬退出茶室,不留神撞上了慢悠悠背著手跟過來的南煌。 “怎么不進去?”南煌不明所以,還奇怪地伸頭往里看。 泛漪比了個噓的動作,慌里慌張地把南煌往外推,“別問了!顧公子在里面!” 她將聲音壓得極低,南煌驚訝地一瞪眼,竟然更想走到房中去看個究竟:怎么回事兒?怎么他一會兒不在,那姓顧的小子就趁虛而入了?! 泛漪臉紅成這樣,他們到底在里面干些什么?! 場面已經夠可怕了,南煌還想湊什么熱鬧!泛漪心下哀嘆一聲,連拖帶拽地攔住南煌,抵死不肯放他進門。 “明姑娘,多有得罪了?!?/br> 聽到里面傳來顧琢齋惶恐的聲音,南煌和泛漪同時停下動作,頗有默契地一秒貼在了虛虛掩著的門邊。 顧琢齋對著明若柳長揖不起,已下定決心,無論明若柳是要打要罰,還是要拿他報官,他都沒有一句怨言。 明若柳坐在琴前,半垂的眸子眸光閃爍,似在做著什么掙扎。她緩緩松開握著琴弦的手,下定了決心。 “顧公子?!泵魅袅p聲說,聲音飄渺得若散入空中的一縷香煙。 她穩了穩心神,又道:“從明日開始,你……你不必再來集芳堂了?!?/br> 顧琢齋臉上的血色瞬間褪得干干凈凈。 他倒寧愿明若柳捉他去見官! 明若柳說完這句話,起身往外走去,她飛快地瞥一眼顧琢齋,看見他失魂落魄的表情,心驟然一緊。 顧琢齋躬著腰,看著她飄飛的裙角從自己眼前一晃而過,竟忍不住想要喚住她。 別趕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