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宮嶷指節扣了扣桌面,看著葉曉手中的文章,他忍不住皺起眉,“他的行為,給我一種很奇怪的感覺?!?/br> “恩?”葉曉抬頭,“您能具體說說嗎?” “歐陽若當時給我這篇文章的時候,遲疑了一下?!睂m嶷雖然酒喝得多,然而卻是千杯不醉的體質,他當時不但很清醒甚至還注意到了不少細節,“雖然他最后還是交到了我手中,但歐陽若過后,卻時不時的往我裝文章的袖子看,同時看向太子殿下的時候,眸底卻帶著失望與……”沉吟了下,宮嶷還是用了這讓他自己都覺得有些奇怪的形容,“期望?!?/br> 急切與遲疑,失望與期望,各種復雜的情緒交織起來,使得歐陽若表現得再完美,也仍舊讓宮嶷覺得有哪里不太對。 宮嶷能夠理解歐陽若的遲疑與失望,畢竟面對他們這幫都城來人遲疑是很正常的一件事,面對太子殿下失望也是理所當然的一件事,但是歐陽若在急什么?又在期望著太子殿下什么? 而且,歐陽若的投誠可不可信? 指節再次扣了扣桌面,緊皺著眉頭的宮嶷做下總結,“在我們來江南之前,應該發生了一件讓他完全沒想到的事情?!?/br> 葉曉抬頭,直接給了宮嶷答案,“應該是羅家被滅門這件事?!?/br> 根據他得到的消息,歐陽若的兒子同羅家嫡女定了親,歐陽家和羅家本就良好的關系將在今年冬更上一層樓,只可惜秋天還沒過去,羅家就被滅門了。 “什么?”宮嶷猛地站了起來,“羅家被滅門?!”春初時他還曾與羅德誠通過信,怎么還沒幾個月就連人帶家族的都沒有了? 宮嶷不敢相信,他緊緊的盯著葉曉,不放過對方的任何一絲表情變化,“你確定?” 葉曉點頭,給出了無比肯定的答案,“我確定?!?/br> 他直視著宮嶷,完全沒有避開對方的視線,“具體怎么回事,我的人還沒給我消息,所以我也不好說。不過近來能夠影響到歐陽若狀態的,應該就是這件事了?!敝劣诹_家滅門這件事里面的水到底有多深,就要看他的手下能做到什么程度了。 看著神色平靜到近乎淡漠的葉曉,知曉對方從不說假話的宮嶷不得不接受現實,他神色恍惚的坐了下來,“真沒想到啊……”回想起羅德誠那個老家伙大笑著向他炫耀自家孫輩的樣子,宮嶷的手肘放在桌面上,雙手撐住了額,他遮住了泛紅的眼底,卻沒能掩飾住那干而澀的聲音,“江南的水,果然深不可測?!?/br> ——都怪李公明那個老家伙! 宮嶷忍不住磨牙,心下恨不得李公明此時就出現在他面前,不擼袖子揍那個姓李的家伙一頓他就不叫宮嶷! 沒有讀心術的葉曉,感受不到宮嶷對李公明的怨念,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得知羅家滿門被滅這個消息的宮嶷。葉曉沉默了下,他側頭朝太子殿下所在的方向望去,低聲說道,“這不就是我們來江南的原因嗎?” 江南的水不深,他們也不會出現在這里。 “你說得對?!弊鳛榉e年的“老狐貍”,宮嶷不過片刻就收斂好了所有的情緒,恢復到原本精明能干的狀態,甚至能平靜的就羅家被滅滿門這件事分析下去,“我們現在需要弄明白羅家被滅滿門是怎么回事,歐陽若同這件事之間的牽扯,有多少人摻和了進來,還有……”宮嶷逐條進行分析,不愿意放過任何一個線索。 羅家被滅已經是不可改變的事實,與其沉浸在悲傷的情緒之中,不如找出兇手讓羅家人安息。 懷著這樣的想法,宮嶷覺得他們可以將重點放在歐陽若的身上,“歐陽若會是一個突破口,我覺得我們可以……” 沒等宮嶷將可以怎么樣說完,葉曉抬頭打斷了他的話,“不,我們現在要做的是——等?!?/br> “等?” 葉曉點頭,“是的,等?!?/br> 沒等葉曉想好如何向宮嶷解釋,內室突然傳來的打呼聲,打斷了他們所有的思路。 “呼……啊呼……呼……” 隔著四五丈的距離,太子殿下哪怕睡得人事不省,也仍舊用自己特有的方式展現屬于他的存在感。 無法忽視,不能忽視。 一聲接一聲而且還帶著節奏感的打呼聲,讓宮嶷跟葉曉說了上句就忘記下句是什么,而葉曉注意力也漸漸無法集中,第一次發現霍淩醉酒后睡著會打呼,他此刻滿心都是——該如何避免霍淩以后出現如此不得體的情況。 話題完全聊不下去了,葉曉同宮嶷對視了一眼,視線一觸即離。 達成只有彼此才知曉的默契,控制住表情保持一臉平靜的宮嶷站起身,壓下心底對太子殿下的無奈,他對葉曉頷首示意,“天色已晚,老夫也該走了?!?/br> 葉曉同樣站起了身,“宮大人慢走?!?/br> 待得將宮嶷送出房間,葉曉又回轉到了室內,并回到桌邊的原位坐下。 葉曉沒回歐陽家給他安排的房間,并不放心霍淩的葉曉準備親自守著對方,就著一壺茶便想靜坐到天明,順便整理一番思路。 與此同時,不知何時來到霍淩所在院落附近的羅欽,在即將從光影重疊的交界處走出,只差一步就要轉過轉角的時候,有人出聲喚住了他。 “羅欽,是你嗎?” 第72章 陰謀 曾經無比熟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然而羅欽卻仿佛什么都沒有聽到一般,表情未變的他就連步伐都沒亂,低著頭自顧自的準備轉過轉角。 下一瞬,一身玄紫錦衣的男子擋在了他面前。 羅欽停下腳步,籠罩在對方陰影中的他輕笑一聲,隨后緩緩的抬起了頭。 直面羅欽那張在月色下更顯猙獰的臉,歐陽雪瞳孔微縮,下意識的往后退了一步,“你,你……” 歐陽雪“你”了半天都沒能“你”下去,羅欽余光掃到對方腰上戴著的香囊,不知想到什么的他輕眨了下眼,下一瞬眸底只剩下死寂一般的平靜,“公子,你認錯人了,我不是羅欽?!?/br> 隨著羅欽這嘶啞而又干澀的聲音的響起,歐陽雪的心顫了顫,原本因為對方那張臉而生出的驚訝都消散不少,找回了自己聲音的他直視著羅欽,“我就知道是你,羅欽?!?/br> 他一字一頓的說道,“一個人的臉可以變,氣質可以變,體型可以變,甚至人都可以變,可是眼睛不會變?!睙o論過去多久,無論發生了什么,歐陽雪都記得羅欽的那雙眼睛,仿佛沒有什么可以磨滅那雙眸中倒映的光。 燦如星辰,璀璨生輝。 哪怕如今布滿了塵埃與陰霾,也仍舊讓歐陽雪在見到對方的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明白避無可避的羅欽不再遮掩,原本一直佝僂著的背脊挺直起來,氣質也驟然發生了改變,若非臉上那道猙獰的刀疤無法變化,此刻任誰都不會將羅欽同那普通無比的車夫聯系起來。 他抬起頭來,目光平靜到近乎死寂,“那又如何?” 玄紫錦衣,頭戴玉冠,腰配香囊,富貴堆里養出的富貴人,還有一張吸引人視線的臉,和他這種淪落到塵埃里只剩下一條賤命的人,完全不一樣。 溫柔的月光灑向大地,也灑向了站在角落的兩人,然而其中的歐陽雪眼睛卻仿佛被月光刺痛一般,移動腳步將自己藏入樹影的同時,也避開了羅欽的視線。 垂在身側的手握著腰際掛著的香囊,“我,我……”組織了許多次的語言,歐陽雪終究還是將這一聲遲來的道歉說出了口,“對不起,真的對不起?!?/br> 這一聲又澀又苦的“對不起”,讓羅欽平靜到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表情驟然崩塌,他伸手揪過對方的領子,湊近了對方的臉,“你的‘對不起’,我接受,但是我選擇——不原諒?!?/br> 哪怕對方站到了樹影之中,呼吸可聞的距離,也仍舊讓羅欽看清了對方那一瞬間的表情變化,愧疚而又懊惱,悲傷而又無措……關他何事? 已經不在意的羅欽內心沒有半點波動,他甚至勾唇笑了笑,“從你選擇背叛的那一天,你就再也跟我沒有任何關系?!?/br> 十年好友,三年同窗,未來妹夫,不過如此。 羅欽伸手拽下對方腰際的香囊,“我meimei做的東西,你不配?!?/br> 原本想要搶回香囊的手僵在半空,歐陽雪咬緊了唇,那只僵在半空中的手也漸漸握成了拳頭,剛剛一番動作下走出樹影的他,臉色被月色照得一片慘白。 沉默,驟然在兩人之間蔓延開來。 不知過了多久,隨著歐陽雪那忍了又忍的淚水浸染了他微紅的眼眶,那交雜了后悔與痛苦的哭音也在羅欽耳邊響起,“對不起,真的真的對不起,我也沒想到會這樣……真的,我真的沒有想到會這樣,”歐陽雪滿臉痛苦的在羅欽面前蹲了下來,有些模糊的視線緊緊盯著對方手中的香囊,不知是在跟羅欽道歉,還是在跟某個永遠不會回應他的人兒道歉,“畢竟他是你舅舅,我當時真的以為他只是想找你問話?!?/br> “真的很對不起,我不知道要怎么補償你,但是只要你提出來,我能做到的都會做到,做不到的我也會想辦法做到?!?/br> 聽著對方顛三倒四帶著滿滿悔恨的話,羅欽的思緒卻漸漸飄遠。 羅家滅門的那一天,同太子殿下到達江都的今天一樣,陽光燦爛、萬里無云。 因為meimei嘴饞走街串巷賣的糖葫蘆,羅欽回家前特意繞路去買了糖葫蘆,誰知道他帶著meimei想吃的零嘴到家的時候,迎接他的是滿地的尸體。 遭逢突變的少年第一時間想到的是親人,然而在他前往舅舅家求助的路上,他卻先在珍寶閣門口看到了舅舅白越,同時也看到了對方衣袍上染到的血以及手中的玉佩——那是他娘的信物。 【珍寶閣只認信物不認人,憑借信物可以領取寄存在珍寶閣的東西?!?/br> 腦海中響起娘親曾經隨口跟他說過的話,羅欽下意識的調轉腳步,慌不擇路的去找了他多年的好友歐陽雪,并在對方的幫助下暫時在歐陽家的別院躲了下來。 誰知道千囑咐萬叮嚀,在一副大家畫作的相關消息的誘惑下,愛畫成癡的歐陽雪一時糊涂,將羅欽的消息透露給了他舅舅白越。 然后,就沒有然后了。 歐陽雪在見到羅欽的時候,就很想問對方一聲“你是怎么逃出來的?”,然而話在肚子里滾了一圈又一圈,面對大變模樣、滿身狼狽的羅欽,他唯一吐出來的只剩下那句遲來的道歉。 看著蹲在地上表現得痛苦萬分的歐陽雪,羅欽垂著眼,笑得無比諷刺,“你透露我的消息,我可以原諒你,但是——” “羅家被滅以后,你們撇清跟羅家的關系我可以理解,但是為什么還要落井下石?”想到歐陽家后面的做派,哪怕是如今已經能夠保持平靜的羅欽,也仍舊恨得將手攥成了拳頭,“靠踩我們羅家人的鮮血向上獻媚,結果卻還是被上面人猜忌的感覺一定很好吧?” 指甲刺入rou中,星星點點的血順著指縫滴落下來,滾了滿身泥濘以后浸入青石地板。 羅欽的聲音始終平靜,只有散入空氣中的血腥味才展現了他內心的不平靜,“瑩瑩是你的未婚妻,你為什么不給她收尸?而且瑩瑩百日未過,你為什么就能毫無芥蒂的同方家姑娘定親?” 一句接一句的質問,問得蹲在地上的歐陽雪越發痛苦,無地自容的他哭聲漸漸嘶啞,“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用一聲‘對不起’,一句‘逼不得已’解決?!?/br> 一聲接一聲的對不起,一聲比一聲痛苦而又懊悔,羅欽卻半點不為所動,“你我之間,到此為止?!?/br> 羅欽將手中的香囊揣入懷中,徑直繞過蹲在地上的歐陽雪,目不斜視的離去。 他根本找不到機會回羅家給家人收尸,羅欽本以為替他們收尸的會是歐陽家,誰知道居然會是跟他們羅家沒什么交集的秦家。 在羅家被滅而歐陽雪泄露了他的消息以后,歐陽家不但迅速撇清同羅家的關系,表示兩家的定親只是昔日的笑言不說,甚至還以多年交往了解到的羅家的相關消息為別人提供幫助,力求證明自己家清白的同時向上獻媚。 他知道自己如今能夠站在這里,不一定僅僅只是因為秦祺祥的幫助,但是那又如何? 回不去了的就永遠都回不去,所謂的通家之好,何其諷刺。 將身后嘶啞的哭聲拋之腦后,心下和面上一樣平靜的羅欽步伐堅定,一個左拐踏入了霍淩所在的院落。 不等他抬步跨過門檻,不知從何處橫過來的繡春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作為最外圍的保護力量,在羅欽沒有什么遮掩的情況下,霍燦輕易發現了對方的存在并及時作出應對,他持刀橫在羅欽脖上,冷聲喝問,“來者何人?” 今時不同往日,經過錦衣衛的歷練,加上杜若千戶的看重,霍燦已經不再是那個被霍淩打屁股卻無力反抗的存在,穿上正式飛魚服的他雖然仍舊是錦衣衛中墊底的存在,但是對付一個羅欽卻也是輕而易舉的一件事情。 然而霍燦并不知道,他能夠如此輕易的將繡春刀架在對方的脖子上,那是因為羅欽踏入院落前就做好了心理準備,否則在他出刀的時候,羅欽手中的匕首必將先一步插/入他的身體。 狹路相逢,勇者勝。 當一個人連命都不在乎的時候,霍燦就先輸了。 心下估量著雙方的實力,羅欽因為霍燦而對錦衣衛有些失望,面上卻不見半點異色,他抬起頭來看向霍燦,“我有事想見太子殿下?!?/br> 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被對方小看了,霍燦反問得無比理所當然,“太子殿下是你想見就能見的嗎?”帶著被太子殿下霍淩所感染的氣勢,握著刀橫在對方脖頸上的手很穩,霍燦的聲音也很冷,“說,你是什么人?來這里想干什么?” “大人,您的刀,”沒有回答霍燦的問題,羅欽一臉平靜的指出一個問題,“握反了?!?/br> 霍燦:“……?。?!” 手忙腳亂的調整了握刀的姿勢以后,霍燦努力維持住原本的氣勢,“說,你是誰?” “我有一個秘密,一個能夠動搖江南官場的秘密?!?/br> 對霍燦架在他脖頸上的繡春刀視而不見,羅欽朝前走了一步,霍燦的刀也下意識的往后移了移,生怕不小心弄出人命。 羅欽看著霍燦,一字一頓,“我想見太子殿下?!?/br> “大人,可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