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九一年陸辛出生,九三年他父母晚上回家的路上被人搶劫殺害了,一年后犯人被公審,他爺爺還帶著他去看過,陸辛十六歲的叔叔抱著他。 半大小子吃窮老子,陸辛的爺爺奶奶為了養活陸辛和他叔叔,一把年紀了還開了個小飯館,陸辛小時候是他叔叔帶著他,再大一點兒,他就經常在放學后去飯館兒里幫忙。 他八歲那年,奶奶急病沒了,同一年,他叔叔的親生父母也找了過來,原來陸辛的叔叔其實是他堂叔。 叔叔跟著親生父母出了國,陸辛就和自己的爺爺相依為命,他從小是野著長大的,越大了,爺爺越管不住他,爺孫兩個也能鬧得雞飛狗跳。他十四歲那年,爺爺也去世了,他想一個人再把爺爺開的小飯館撐起來,可說到底也不過是個十四歲的孩子,小叔叔回國,想帶他也出去,可陸辛也看得出來,他小叔叔在國外也是過得辛苦日子。 “一件大衣都起毛邊兒了還穿著,小時候文縐縐的最講究了,天天壓著我吃菜,結果出去一趟回來吃啥都跟見了我奶奶似的,這是往好了過日子么?”說起來的時候,陸辛撇了撇嘴。 沈小甜夾了一塊帶著蒜香的牛rou片兒放在嘴里,香得很。 魏師傅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照顧陸辛的,他不上學,出去一野三五天,到處去人家館子里偷師,也不是沒挨過打。 “我那時候就不太喜歡他,一個大男人,怎么還有點兒扭捏?后來我知道他是我媽發小兒,再想想薛阿姨對我態度很奇怪,我就猜出來了,不過那時候我早大江南北跑了。 “不過我也不常見他,他那時候就在北京呢,兩三個月去看我一回不錯了?!?/br> 陸辛吃了一口西芹,看著沈小甜吃牛rou吃得那么香,他識趣地沒伸筷子。 “拜他為師是我晃了兩年之后,覺得邊邊角角能學的都學了,就想出去找地方學,什么八大菜系,我都想去看看,他知道了,嚇了一跳,就跟我說我想學什么他能教,鶴來樓的總廚,那不是一般人?!?/br> 陸辛就拜師了,一來是想學廚藝,二來是魏師傅確實待他不錯。 “鶴來樓的老師傅叫許清淮,聽名字就知道,安徽人,徽菜和淮揚菜都能拿得出手,有一個兒子,就是許建昌,九幾年就出國了,本來是說以后這個鶴來樓就交給他大徒弟魏師傅來管,許建昌就坐等收錢,所以魏師傅就辛辛苦苦任勞任怨地給鶴來樓當了十年的總廚,認真算起來,他是在鶴來樓里認認真真干了三十年。 “結果呢?零六年的時候,許建昌回來了,一開始說是回來探親,后來就留在國內不走了,我拜師之前,他就已經跟魏師傅鬧了半年,想把鶴來樓改成一個中西合璧的融合餐廳,魏師傅是個守舊的人,當然不愿意,而且他那一套也確實沒什么章法,把臭鱖魚切成小塊兒擺在大盤子里再叫個什么維多利亞奇妙鱖魚,這是個啥呀?許清淮自己也搖擺不定,他應該是想守著老規矩的,可老規矩未必比得上親兒子。 “許建昌還私下聯絡了魏師傅的幾個師弟,一塊兒鼓搗了一個菜單出來,說是要跟魏師傅斗菜,結果輸了,那是我拜師之前的事兒。 “我拜師之后……嗯……反正那段日子過得還行,許建昌他們那一伙兒做的東西,我一吃就明白怎么回事兒了,這后來在薛阿姨那兒大概也是我的罪證。 “過了兩個多月,許清淮說有人舉報魏師傅貪了鶴來樓里的錢,那天正好大年初五呢,魏師傅為了證明自己沒貪,和人一口氣盤了十年的賬,正月十五發著高燒在后廚里戴著口罩管事,正月十六是鶴來樓開年的日子,有食客說鶴來樓的飯菜一年不如一年了,許建昌就趁機又要跟魏師傅再比一輪。 “魏師傅不想比了,比一次,鶴來樓的人心散一次,何苦呢?再加上那時候許清淮的身體也不太好了?!?/br> 陸辛吃了一口面。 這家店做的炸醬面和北京很多其他的京味菜館一樣,面里加了點兒堿,跟細筷子尖兒差不多粗細,菜碼也是尋常的菠菜豆芽黃瓜和心里美的蘿卜絲兒,rou醬里rou丁寥落,大概跟rou價拉不開關系。 沈小甜看著他,說:“魏師傅比了?輸了?” “是?!眾A著面,陸辛笑了一下,“小赫那時候才六歲被人不知道領哪兒野湖去了,薛阿姨來找魏師傅回家找孩子,許建昌激他,說輸了的人以后徹底離開鶴來樓,魏師傅紅了眼,賭了。結果許建昌拿出來的菜真的比從前高明太多。他就輸了,從此得離開鶴來樓,一環扣一環,他里里外外被人算計得死死的,為的就是讓他徹底離開鶴來樓?!?/br> “那你呢?你在這兒又發生了什么?” “魏師傅輸了之后,許清淮和許建昌都開口讓我留下,他們說魏師傅被逐出師門了,我沒有?!?/br> 說起這句話,陸辛的眼神里帶了幾分煞氣。 “我就說我是沒根沒著的野廚子,從今往后我都是個沒根沒著的野廚子?!?/br> 盤子里還剩三塊rou牛rou,沈小甜夾了兩盤放在了陸辛的面碗里。 “野廚子,吃rou吧?!?/br> 第55章 三文魚炒飯 陸辛故意一口把兩塊rou片放在嘴里, 吃得很香, “還生氣嗎?” “氣?!?/br> 牛rou徹底吃完了,沈小甜挑了一筷子頭兒的面, 又放回了碗里。 陸辛看了她一眼,笑著說:“怎么了?氣得飯也不吃了?不至于啊,我都沒氣過呢?!?/br> “不是這樣的……你氣不氣,是你的心胸氣量,這事不對就是不對,他們夫妻兩個人的不信任, 不該牽連到你的身上……” 一個孤零零的孩子身上。 陸辛又笑了一下:“可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該不該???要我說,如果真是該怎么樣就怎么樣,魏師傅就該跟薛阿姨把話說透了,可他那個性子你也看見了。薛阿姨也一樣,你也別怪她,其實我也不怪她, 我后來在揚州遇見了一個從前在鶴來樓干過幫廚的,他跟我說薛阿姨當年也不是這么不容人的, 她是生魏赫的時候遭了罪, 我估摸著, 就是產后抑郁癥, 只不過十幾年前, 哪有人知道這個啊?!?/br> 沈小甜放下筷子,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說,聲音還是清澈又甘甜的, 也隱隱有著分量: “陸辛,在關于你的事情上, 我沒辦法去想別人到底有沒有苦衷。傷害這種事情,看的是過程,不是結果,不是你不痛,她就沒傷你,也不是你現在還跟我說說笑笑,我就要去想她是個產后抑郁癥患者?!?/br> “就像這個勺子?!鄙蛐√鹉闷鸩妥郎蠜]用過的金屬勺兒,“它現在的導熱性很好,我把它插在熱湯里,它也很快就熱了,可要是我一直把它加熱,它的導熱性是下降的……你不能要求它在高溫的情況下還要維持著很好的導熱性。你也不能要求我在生氣的時候還保持同理心?!?/br> “我知道?!?/br> 陸辛說著話,一只手從桌子上面伸過來,戳了戳沈小甜拿著勺子的那只手。 “來,給你降降火,火氣都傳我身上來?!?/br> 對面的男人半邊兒身子被玻璃窗透過來的光照著,他的手臂伸過來,影子投在了桌子上。 沈小甜看見他修長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手。 也看見桌上的影子,也在戳另一個影子。 抬起眼睛,她能看到陸辛帶著笑的眼睛。 把勺子放在桌上,她翻過手,去抓那根淘氣的手指頭,陸辛的手就被她壓了下來,竟然有幾分溫順。 陸辛的另一只手把西芹炒百合往沈小甜的面前推,嘴里說:“多吃點蔬菜,降火,要不,你再喝個王老吉?” 沈小甜終于笑了,不是那種一直掛在臉上能掩蓋一切的笑,笑意在唇角也在眼角。 陸辛被沈小甜壓在下面的那只手也翻了過來,他說: “其實這事兒對我來說真不算什么,那幫孫子都把我當孩子呢,說到底他們要對付的是魏師傅?!?/br> “別看我那時候年紀不大,我還真看不上他們那些人把一個小酒樓當了寶貝勾心斗角。就是憋氣,魏師傅真的把半輩子都填在里面了,結果被人這么趕出來……他被這事兒給激得大病一場,我跟他的師徒緣分也斷了,過了一年多,我聽說他在別的飯館里干活兒,前幾年又去了那個機關食堂,雖說沒了鶴來樓總廚的名頭,可好歹穩當,就是他自己走不出來。 “你看,我不一直就很好?!?/br> 說著話,手還不老實,一開始只是手指尖兒動兩下,還有些害羞似的,看沈小甜的手一直不動,他就用手指頭去撓沈小甜的手心。 “別生氣了?!睋蟽上?,再撓兩下。 沈小甜終于開始吃面了,左手還放在那兒,右手拿起了筷子。 兩個人的手,就一直這么扣在一起。 吃過這一頓,兩個人站在這個“北京郊區”的街頭,走是不會走的,他們兩個是為了魏師傅的病來的,那就必須等一個結果出來。 正好,魏赫的短信又過來了,應該是發了好幾條,陸辛看了之后只跟沈小甜說: “魏師傅掛了后天的號,估計很快就能出結果?!?/br> “哦?!鄙蛐√鹂罩?,在路上慢慢地走,又說,“那我們在北京干點兒啥呢?” 陸辛:“爬長城?” 沈小甜的步子都停了。 “這個就算了吧……我對長城有陰影,大三那年清明,我們室友就要去爬長城,結果早上七點坐上大巴,下午三點都沒到,最后晚上十點多回來了,長城沒看見,人城看得清清楚楚?!?/br> 陸辛差點笑出聲來。 “我帶你去吃點兒好的?!鄙蛐√鹜蝗徽f,“我以前就挺喜歡那家店的?!?/br> 于是兩個人又走了十幾分鐘,找到一個地鐵站。 坐在地鐵上,沈小甜突然說:“其實咱們離開北京也行吧,從濟南到北京兩個多小時,跟南站到魏師傅家的時間也差不多了?!?/br> 她又說了幾句別的,過了一會兒,就低著頭,仿佛睡了,陸辛看著她的發頂,一直看著。 “陸辛?!鄙蛐√饹]睡,只是聲音很低很低,“你知道我為什么不當老師了么?因為我發現我,我心里沒有足夠的愛,想當一個好老師,需要一個人心里有很多力量,要面對學生的好,要面對學生的不好,還要面對他們出于對你的好而做下的不好。 “太累了,我堅持不下來。我不夠包容,也不夠善良,更糟糕的是,每次遇到這些事情,我就會想起我外公。 “我小時候,沽市的學校還沒開始供暖,冬天想要過冬,一面是學生自己拎著家里的煤和木頭來,一面是學校得弄到煤。 “我五歲那年冬天,天特別冷,哪兒的煤都不夠燒,珠橋邊的樹都讓人砍了好幾棵拿回家燒了,為了搶劈下來的樹枝,還有兩家人打架。 “學校里也缺煤,我外公就用小推車一車一車,把他給家里買的煤推去了學校,我在幼兒園,是能守著煤爐搓著手取暖的,有一天我幼兒園放學了,我外公一直沒接我回家,幼兒園的一個阿姨離我家近,就把我送了回去。 “結果家里冷冰冰的,我外公穿了一堆衣服坐在沙發上睡著了。 “我推他,怎么都推不醒,阿姨說他是發燒了,出門去喊人。 “我看見他腳邊放了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煤,我家就剩那么多煤了?!?/br> “可那時候的他,還被很多人叫…… “真正當了一個老師,每次遇到事情,我都會去想,我能不能當個一個像他一樣的老師,可是一次又一次,我發現我根本沒辦法真正去溫暖和包容別人?!?/br> 陸辛靜靜地坐著,看著自己的手中握成了拳頭又張開。 他聽見沈小甜沉沉地說: “就在剛才,我又有了這種無力感,陸辛,我很想說點兒什么來安慰你,可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光是讓自己不要被憤怒沖昏腦袋,我就已經用完了自己所有的力氣?!?/br> “沒事兒,咳?!背雎曋蟛庞X得自己的嗓子眼兒有些干澀,陸辛清了清嗓子說,“我哪用你替我使勁兒???我自己的勁兒都用不完,分你也行?!?/br> “你分我?怎么分???” 沈小甜似乎笑了一下,抬起眼睛看他。 陸辛笑了笑,用手包住了沈小甜的手。 “你看,我在給你傳勁兒呢?!?/br> 地鐵上,一個年輕人戴著耳機站在兩個人的旁邊,看了一眼那交握的手,他慢慢轉身朝向了另一個放下。 渾身上下都寫滿了“不吃狗糧”。 下午五點多,西二旗地鐵站已經開始熱鬧起來了,這個昌平和北京市內的中轉站承載了大量人上下班的往返換乘。 他們大部分是住在昌平的北漂,穿著不怕在地鐵里弄臟弄壞的外套,穿著運動鞋,背著書包。 和步履匆匆的他們比,沈小甜和陸辛兩個人真的很像兩個看風景的游客。 又換乘了兩次,地鐵出現在地上又鉆入了地下,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六點多了。 酒店是沈小甜在要去吃飯的地方旁邊訂的,圖的就是方便,兩個人放下行禮洗了把臉,鉆進一個小胡同走了一百多米,就看見了一個白色的燈箱牌子。 “海大叔的炒飯?” “嗯,這是我和我室友他們最愛來的一家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