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聽得到滿場喧囂和主持人宣布勝負結果的聲音，但這似乎已經完全和朱麗沒有任何關系了。疼痛帶來的應激反應幾乎沖垮了朱麗的神智。這幾個月積壓在心底的所有情緒伴隨著刺骨的痛覺徹底爆發——

    為什么？

    為什么？！

    旁人的冷嘲熱諷她可以放置對待，長輩的誤解訓斥她可以用時間證明， 朱麗自詡已經盡可能平和地處理所有事情了， 她總是在一個又一個的錯誤中不斷地重復自己，好像永遠也逃不開面前虛無的怪圈。

    幼時的朱麗總是被欺負，哭泣著回家并不會換來父親的保護。奈吉爾·揚說弱者被欺凌是因為不夠強，于是朱麗強忍著所有委屈跟著他學習如何用一雙拳頭保護自己。

    她想遠離身邊環境帶來的一切。

    可是她越反抗， 越是想要打回去，越是讓街區的孩子們排斥疏遠她。

    后來朱麗意識到，她一生中最大的陰影來自于奈吉爾·揚， 她的父親， 連學來的一身技藝也是?；蛟S將這所有放棄就能改變現狀。

    可是一次失敗的婚姻讓她成為了全互聯網的笑柄。

    這沒關系，朱麗還能從頭來過。她厚著臉皮回去找喬納森， 一聲不吭從零開始，明明一切都很順利，她已經登上了多少人都羨慕不來的夢想賽臺。

    可是一場比賽又把她打回原形。

    朱麗憤恨地錘了一下地板， 而后她就感覺一雙有力的雙手將自己從地面上攙扶起來。喬納森·揚的聲線在她耳畔響起：“好了， 丫頭，醫護人員這就來?！?/br>
    “……對不起?！?/br>
    “沒事?！?/br>
    向來脾氣火爆的喬納森并沒有任何發作的跡象：“不就是輸了一場嗎，誰還沒輸過？你做的很好?！?/br>
    那一瞬間朱麗感覺自己回到了八歲的那年， 回到了等待喬納森兌現諾言的時刻。

    十幾年不曾滾落的淚水潸然淚下。

    “為什么？”她開口問道。

    喬安森的反應就像是朱麗狠狠給了他一拳。

    他沒回答， 連朱麗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答案。

    ***

    當天半夜，紐約機場。

    萊昂納多·杜克火急火燎地上了車，剛一坐穩就扭頭詢問自己的助理：“發了聲明了嗎？”

    助理拼命點頭：“就是網上的討論……”

    杜克：“拿來我看看?！?/br>
    助理立刻將手中的平板遞了過去。杜克低頭， 就看到了reddit版塊上的相關討論：《朱麗·揚首戰失利，確診小腿骨折》【澤希爾32】：“別吵了， 朱麗·揚自己發推了，右腿小腿骨折，有點可惜，首戰就出現了這樣的意外。鏈接在這里?！?/br>
    骨折？！看格拉西亞那一腿力道也不大啊，怎么回事？

    樓上老哥別提了，有時候不是力量的問題，就是剛好擊中了那一點。三個月前我和我兒子玩鬧時摔到沙發上還尾骨骨折了呢，可那是沙發??！而且據說朱麗·揚過往的訓練和比賽都很拼命，可能與這也有關系吧。

    別說還真可能是，我看“撞擊隊”俱樂部之前有發視頻，為了應對格拉西亞的腿部攻擊，朱麗一天能自己摔好幾次。這么摔下去誰能受得了啊。

    嗨呀，這種事情說不好的，太可惜了，她和格拉西亞水平真的不相上下。

    【達斯瑞爾r】：“別扯什么意外受傷，輸了就是輸了。格斗比賽中輸了就是不如別人。早看之前論壇一水兒吹她的不爽了，她這種戰績拿出來也就平平，要不是沾了前夫安吉爾·薩特的光哪里來的這么高的熱度？營銷自己之前先拿出成績好吧?！?/br>
    等一下，你管12勝1敗的勝率叫“戰績平平”？

    地方賽事和ufc強度差多少你心里沒譜？第一場就輸了足夠證明公爵看走眼了吧。

    真是稀罕事，網絡噴子比萊昂納多·杜克還懂mma，ufc怎么還沒雇你去當工作人員??？

    不過說真的，朱麗·揚的父親也是受傷之后再也沒能起來，這很讓人擔心。

    【魯納天下第一】：“奈吉爾·揚比賽負傷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過去的醫療條件哪里能和現在比。而且肺部受損和骨折也完全不一樣，我去問了問自己的醫生朋友，他說好好康復重歸比賽完全沒問題。唉，這姑娘也是多災多難，希望她能調整好心態?！?/br>
    還是老粉說話靠譜，有閱歷的人心態就是不一樣。我覺得朱麗·揚年輕氣盛，沒問題的。

    別提了，我剛從隔壁搖滾八卦區回來，那邊叫一個烏煙瘴氣，還是mma版塊清凈。要是贏吹輸婊的噴子少一些就更好了。

    ——看到這里，萊昂納多·杜克臉色陰沉地關掉了網頁。

    他打開另外一個版塊，就是討論者口中的“搖滾八卦”版塊，另外一個角度的觀點撲面而來：“安吉爾·薩特不是和朱麗·揚離婚了？他怎么在ufc現場？”

    “你們看到天使沖到八角籠前的那張照片了嗎，天，他竟然這么難過？天使不是還對這個女人舊情難忘吧？”

    “怎么離婚一年了還到處都有朱麗·揚的影子，這樣還不如不離婚呢。至少結婚時她基本是個隱形人，我本來以為離婚后就可以徹底眼不見心不煩了！”

    去他媽的安吉爾·薩特。

    杜克在心底罵了一句臟話，抹了一把臉。

    這次朱麗·揚的比賽他不在現場，洛杉磯那邊有更重要的事情等待杜克處理。接到電話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輸贏都是次要的，骨折是怎么回事？！

    他連夜飛回紐約，下了飛機就拿到了朱麗的診斷結果。

    在前往醫院路上的時候杜克醞釀了一肚子措辭，然而站在病房前他的心情依然焦灼。不是因為自己手下的選手受傷，也不是因為輸掉比賽會讓這幾個月來的營銷和炒作徹底泡湯，而是因為——

    沒等他進門，病房門就開了。

    走出來的中年男人高大魁梧，棱角分明的五官神情肅穆。炎熱的夏季他仍然穿著一件相當厚實的白襯衣，為得只是遮住胸口雙臂的紋身，防止嚇壞醫院的其他病人。

    迎上杜克的面孔，中年人的眼睛瞇了一瞇。

    是喬納森·揚。

    但凡對mma有所了解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喬納森的名字。他就相當于拳擊運動中的阿里，足球運動中的馬拉多納，是個近乎傳奇、書寫了一部不敗神話的角色。

    一開始杜克想簽下朱麗·揚，就是為了她背后親叔叔的名號。朱麗地果斷拒絕，不用想也知道其中有喬納森本人的授意和支持。

    金牌經紀人萬萬沒想到，和喬納森正式見面，會是這種情況。

    ——特別是喬納森·揚并不支持朱麗挑戰格拉西亞，最終拍板決定的是杜克。

    尋常比賽還好，在傳奇選手并不看好的前提下，杜克這名并沒打過比賽的人出于商業層面做出了選擇，導致如今朱麗·揚骨折住院，不得不說有一部分責任在于公爵本人。

    杜克遲疑片刻，最終勉強掛出一個熱切笑容：“喬納森……”

    喬納森面無表情：“不太嚴重，但到底是骨折。她短期內都上不了比賽了，就算是恢復訓練也得等到鋼釘拆除之后。主治醫師說只要恢復的好，可以完全不留后遺癥?！?/br>
    謝天謝地，謝天謝地。

    杜克當即長舒一口氣。

    要是因此一戰朱麗留下了什么毛病，不管是從資本方面，還是從良心方面考慮，杜克可能都要惦念一輩子。

    “一定要找最好的醫生，這醫院不夠好，”杜克開口，“我認識紐約最尖端的骨科醫生，轉院手續我來負責，錢就別——”

    “杜克?！?/br>
    喬納森一哂：“收起你的補償嘴臉，我看起來像是付不起侄女住院錢的喪家犬嗎？”

    杜克：“……”

    一句話足以“公爵”確定，喬納森·揚并不喜歡他。

    不過沒關系，于公于私他都沒必要在乎選手的教練如何看待自己。身為一名商人，能讓杜克真正在乎的只有選手的商業價值，哪怕喬納森·揚恨他恨進了骨子里，身為親叔叔的名氣也仍然為朱麗·揚帶來了價值。

    而作為真正“商品”的朱麗·揚……

    “或許我在你眼中就是個商人，還是為了逐利不擇手段的那種，”杜克臉上的笑容自然了幾分，面對甩臉色的昔日傳奇巋然不動，“但你要明白一點，越是稱職的商人，越是深諳商品的價值。你瞧不起我用你的愛將賺錢沒關系，可商人絕不會砸自己的買賣。相信我，喬納森，我比你還看重朱麗的右腿?！?/br>
    說完他的笑容猛然一斂：“讓我付這個錢，我保證把一個完整的朱麗·揚還給你?！?/br>
    喬納森沒有回應。

    很長時間內圍繞在兩名中年男人之間的只有無邊無際的沉默，喬納森·揚緊緊鎖定杜克的目光讓他感覺過去的ufc傳奇隨時隨地都可能把自己拎起來砸進墻里。

    幸好他沒有這么做。

    “除此之外，”喬納森冷言開口，“我收起了朱麗的手機，網上的輿論由你來負責?！?/br>
    這就是同意的意思了。

    杜克懸著的心徹底放了下來：“當然，我不會放任他們攻擊我的選手——她沒休息吧？”

    喬納森長嘆一聲。

    總是沉著且肅穆的喬納森·揚，一張冷峻的面孔流露出罕見的無奈和疲憊。

    “朱麗情緒不太好，”喬納森艱難提醒，“你和她說話時注意一點?！?/br>
    “我知道，”杜克聳肩，“誰會在這時候心情好？”

    沒那么簡單。

    目送萊昂納多·杜克跨步走進病房，喬納森把險些脫口而出的話語憋了回去。

    當朱麗拍打地面認輸的一刻，喬納森就立刻察覺到了不對。

    意外受傷其中之一。

    腿傷是可以痊愈的，特別是連趨于保守的主治醫師也一口咬定她可以完全康復不留后患。

    可內心的垮掉帶來的傷害卻更大。

    昨晚的喬納森·揚翻過八角籠的圍欄進入場地，他扶起朱麗時沒有責問沒有著急，喬納森只是說了一句“醫護人員馬上就來”。

    然后朱麗哽咽地問他：“為什么？”

    喬納森無法回答。

    他也想知道為什么。

    喬納森·揚第一次見到幼時的朱麗時她才七歲，瘦小干癟的女孩頭發剃得很短，渾身臟兮兮的一眼看過去和男孩沒什么兩樣，被幾個年紀大點的臭小子推倒在泥地里，摔得頭發衣服上全是污泥。

    那個時候她沒哭。

    喬納森·揚第一次見到成年的朱麗時她和安吉爾·薩特離婚的消息炒得沸沸揚揚，她橫沖直撞走到自己面前，沒有寒暄沒有客套，開口就是要他指導她復出比賽。大動肝火的喬納森劈頭蓋臉一頓訓斥，把什么難聽的話都甩到了她的臉上。

    那個時候她也沒哭。

    入場之前朱麗問他“為什么”，問得是當年他說好了帶她走卻失約了。

    結束之后朱麗問他“為什么”，喬納森不敢去想她到底想得到怎樣的答案。

    只是喬納森都無法回答就是了，他也想知道為什么——他們之間的事情，揚家過去的矛盾陰影明明已經早早結束，為什么還要去禍害唯一的、完全無辜的下一代？！

    “媽的！”

    喬納森咒罵出聲，轉身抬手狠狠砸向醫院雪白的墻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