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
步染手拉住了房薰,顫聲道:“他的提議雖有風險,但理論上……確實可行,薰姐,或許……我們真的做得到?!?/br> “時間已經只剩不到三天,如今的每一秒都浪費不得。你們做完一切后,還要趕回畔山腳下與我會和,時間不等人……兩位姑娘,請吧?!?/br> 兩人心知時間緊迫,只得當機立斷的議定各自分工,重新上馬便立刻各奔東西。 在房薰和步染離開后,子安感覺到了懷里的動靜,他連忙低頭看去,只見池罔的長睫輕顫,于片刻后睜開了眼睛,重新露出里面清亮的眸子。 終于確定他活過來的子安,總算是感受到了一點安心,只是端詳池罔的神色,子安肯定道:“……你剛剛聽到了多少?” 池罔是從房薰和步染來到后,才緩緩恢復意識的。他立刻掙開子安的懷抱,向后緩緩退去,同時冷靜的發問:“你曾經說過,你來到這里也有一個任務?!?/br> 子安陷入沉默。 “她倆的任務是從朝堂、江湖、和商界三個領域里,清除我和無正門七百年來根植于世間的影響,目的不外乎在我死后,不至于使這世界、這截點的秩序轟然崩塌?!?/br> 池罔看了一眼自己胸前帶血的衣裳,神色極為鎮定冷漠,“而你的任務,卻從來只和我有關……你其實不是來渡我出家的,你是來清除我的,就像雞爪子一直想對我做的事一樣,對嗎?” 第134章 子安從來就知道, 只要給小池一點線索,他就能摸到距離真相最近的地方,因此他從來不敢小瞧他。 面對池罔對房薰、步染和自己任務的準確判斷,子安無從反駁, 便只得默認。 池罔記得自己身體之前的狀況,他被風云錚迎面砍了一斧, 除非是神跡,否則不可能會在這樣短的數息間恢復成全然無恙。 “砂石呢?他去哪里了?” 池罔問起砂石的下落, 卻許久聽不見砂石的應答, 就連以往砂石被迫離開時,會給他留下的簡短解釋都消失了。 子安也不說話,他便在沉默中猜出了個大概。 “……傻孩子,早就告訴你保護自己的?!?/br> 雖然不知道砂石是如何做到的, 但是在這種情況下還愿意救他的, 能確定的人只有砂石了。池罔站起身體,聲音顫得厲害, “救我做什么?就算你把我救起來, 他還是要殺我?!?/br> 子安皺眉道:“小池, 我……” 池罔打斷了他的話,“七百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武功全廢到與常人無異……你又精通醫毒,我沒有辦法害你, 如今的我, 已對你構不成任何威脅, 若你的任務要求是必須親手殺了我,請你……再給我一點點時間?!?/br>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眼睛盯著地面,似乎是一眼都不愿看面前這個人,失去武功后的身體十分虛弱,他腳步虛浮的向身后畔山前行。 子安幾乎是在一瞬間明白了他想做什么,牙齒咯咯作響,卻無法去阻止他,只得立刻跟在了他后面。 在漫長的七百多年里,池罔來過畔山無數次,卻只是站在山腳下眺望。他一共只真正走上去過兩次,第一次是雞爪子要殺他,他便在死前去祭拜莊衍的墓,卻意外激活了砂石陪伴他度過了三四年偷來的時光。 這一次他失去了砂石,身旁跟隨的這個,是他此時最不愿意見到的人。 可池罔現在已經沒有任何能力,去按照自己的喜好來做違背和尚意愿的決定,他的身體失去全部的武功,如一個尋常普通的人一樣,從山腳向上艱難的行走。 畔山幾百年罕無人跡,那山路草蔓叢生,早年里鋪成的石板路已經多有破碎,石板時不時的從山上滑落,這樣上山的道路對一個不會武功的人來說,不僅難走,還異常危險。 可是池罔一聲不吭,控制著這虛弱到讓他難以習慣的身體,一點點向上走去。 子安不知如何阻攔,只得默不作聲的在后面隨行保護,以防止他意外摔落。 天色陰陰的十分昏暗,那烏云盤恒于天邊,卻遲遲不落下雨來,空氣又濕又悶,就連呼吸間都充滿了壓抑的感覺。 池罔爬到山頂時,額頭已經掛了一層細密晶瑩的薄汗,他氣息不勻的微微喘著氣,臉上現出不健康的紅暈。 剛剛上山的路上,他有兩次踩偏差點掉下去,雖然抓住了旁邊的樹枝穩住了身體,但手掌卻被粗糙的樹枝磨出血痕。 可是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他依然拒絕了子安的保護,固執的獨自登山。事實上,他不僅拒絕了子安的幫助,他甚至是連多看子安一眼、多和他說一句話也不愿意。 他已經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不愿再去聽外面的聲音。 池罔默默的登上了畔山山巔,殘破的佛寺出現在面前,他沿著多年前的那條路線,摸索著走到了后山那片墓地。 莊衍的無字碑在第二排最左邊,池罔目標明確,輕輕走了過去,面對著墓碑緩緩跪下。 子安被池罔一口氣堵住,心中揪得厲害,他眉頭緊擰:“小池,你這是在做什么!” “閉嘴,你閉嘴!”池罔近乎凌厲的命令道,“之前你就多有端倪,我甚至親眼見過你與步染房薰在天山腳下的酒館里發生的那一夜異樣,卻仍然猶豫著不忍對你下手,只是因為你像、像……” “或許在薇塔的時空里,皮囊可以偽造,聲音也可以一模一樣……但你卻永遠也不是……” “我不是什么?”子安驟然打斷道,“你以為我為什么叫子安?你可曾稍稍去了解過我當年出家后的法號?嗯?” 池罔沉默著抱緊墓碑,玉白的側臉蹭上了一層浮灰,他卻渾不在意,神情反而充滿厭惡,“你閉嘴!不許用他的聲音說話!你不可能是他,也永遠不可能是他——我的莊少爺,早在七百年前就塵歸塵、土歸了土……我管你叫什么零零二,還是叫什么法號,你、都、不、是、他!” 這一刻的池罔神色已經有些瘋狂了,“我這些年……活得好累。七百年,每一次當我從沒有一點聲音的墓里醒過來時,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活著還是死了……我什么都不能說,我誰也不能說!這樣的孤單和死寂,我不想再體會一次了!” 子安心疼得厲害,“小池,你……” 在故人的墓前,細數七百年獨自一人走過的寂寥和不甘,池罔終于崩潰了,他第一次在人前露出這樣的脆弱茫然,“可是我不敢去陪莊衍啊,我還沒有救完所有的人,這幾百年,我甚至不敢來見他,我怕他在還怪我背叛他,還怪我用善娘子救人的醫術,在離魂杏林殺過那么多的人……幾百年里,我幾次差點堅持不住,只是念著這件事,我要救一個、再多救一個人,再堅持一會,等贖了罪才有面目去見莊衍……可是你為什么會和他完全一樣??!為什么?。??” 子安再也看不下去,他沖到池罔身邊,把他強行拉了起來,“這世界上從來就不會有兩個完全一模一樣的人——你為什么不愿意面對現實???你如此厭惡和尚,為什么卻在這七百年來熟讀佛經?你想想——佛門弟子的法號首字,來源于七十字詩排輩,可從詩中的取字來區分出家人的輩分。佛門掌門固虛法師是“固”字輩,我卻是“子”字輩,中間隔了三十多個字,平白無辜的,怎么會隔了三十多輩?” “那是因為我當年在這畔山寺出家時,正好排到了“子”字輩!這么多年你竟然從來不知道——我身為莊衍出家時最后的法號嗎???” 池罔只安靜了片刻,就開始異常劇烈的掙扎,他沒了武功后,完全掙脫不開和尚按在他肩膀上的力道,他頭發都掙得亂了,崩潰的大叫道:“閉嘴!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別來騙我!放開我,莊衍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墓里,我要去陪他!我要去陪他了——你滾!滾開!” 看到這樣的池罔,子安只比他還要痛苦,還不得不堅持接下來要做的事,他單手抓起池罔抗在肩上,只覺得五內俱焚,“你怎么還不愿意相信——我就是莊衍??!世界上怎么會有兩個人有完全相同的面貌身形,有完全的細節習慣?我就在你面前,你卻連看我一眼都不愿意?……少爺千辛萬苦的重回人間,你卻不能相信我?” 池罔被他抬離地面,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痛恨過自己失去武功的事實,手腳一并胡亂掙扎,“莊衍就是個凡人,怎么可能有控制和改寫來自于幾萬年后的薇塔的能力?我的莊少爺就在這里的底下埋著,你算是個什么東西?還有臉冒充他……放開我!你放我下來?!?/br> “……你說他在這里埋著?”子安眼中神色驟然變得兇狠,決絕道,“那我現在就當著你的面挖了這個墓,親手起了棺給你看看——你就給我好好看著,這棺材里面到底有沒有莊衍的尸骨!” 子安一手按住池罔的掙扎,一手劈了自己的墓碑。池罔被他抗著,看不見正面發生的事,卻聽到了石碑碎裂的聲音。 池罔只怔了一瞬就反應過來,拼命去捶打子安的后背,狠狠撕咬他的肩膀,嗚咽不清道:“住手!不許你毀他的墓,不準碰他的尸身……” 和尚鐵石心腸的刨開了自己的埋骨處,他用內力打飛了斷碑附近的土層,只是短短片刻,就露出了棺材的木蓋。 “你給我看好!”子安雙手握著池罔的腰,把他的頭和腳在空中轉了個方向,逼著他眼睜睜的盯著面前埋在地里的木棺。 池罔發出了一聲悲鳴,他近乎絕望的哀求道:“我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子安不為所動,一腳踢飛了棺材蓋。 池罔的叫聲戛然而止,那棺蓋在空中斷成兩半,遠遠的落在遠處。 而棺中的景象,也終于一覽無余。 莊衍的棺材里并沒有腐爛的尸骨和衣物,棺中空空如也,干凈得匪夷所思。 ……但里面卻有一塊“白首不相離”的玉佩,代替主人安安靜靜的躺在棺中,度過了漫長的七百年時光。 那暖白色的玉佩里有一絲滲入的血痕,是那年時桓穿心一劍后小池流進去的心頭血。子安放下了池罔的身體,去墓中撿起了玉佩,收入懷中。 池罔沒有逃跑,他傻傻的站在原地,面對著眼前層出不窮的、無法理喻的種種事實,已經不知道該作何種反應。 子安從池罔的背后,緊緊環抱住了他的身體,他低下頭,頭埋在池罔的肩上,聲音顯得沉悶,“……知道為什么里面沒有尸首嗎?那是因為你少爺我,就是從這里面親自起棺,然后詐尸跳出來的?!?/br> “我好不容易回來,就是為了找你的?!弊影驳穆曇敉嘎吨林?,“咱們剩余的時間不多了……你猜得不錯,我的任務確實就是要想辦法清除你,但我重新編輯了任務的描述語言,如今薇塔的要你死,卻沒有規定何種方式,于是我偷換概念……玩了個文字游戲?!?/br> 子安把呆愣在原地的池罔重新抱了起來,“既然你這七百年里沒有別人,就還是我夫人……所以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有事?!?/br> 第135章 距離江北畔山山腳下一別, 已過了接近兩天的時間。 在朝廷、江湖和商界分別占據超過75%的影響力的任務正在接近完成時限,在這樣巨大的壓力下,步染刻不容緩,一直不曾休息。 她與房薰兵分兩路分別推進, 直到第二日凌晨時,房薰才搞定了江北的風云山莊, 獲得了30%的江湖影響力。 一切都如子安預料的那樣進行著,房薰大概已經在風馳電掣的往回趕了。而步染第一個完成的任務, 是“在江湖上的影響力超過75%”, 這一個不難做,她冒充長公主多年處理政務,在朝堂上頗有人脈威望累積,這并非一日之功, 是她多年經營才能取得的成績。 如今她達成任務的條件, 也只是多做了一件事,她拿出多年收集的證據, 請皇上頒下了一道圣旨——若能履行這道圣旨, 很可能對另外兩個領域起到推動作用, 剩余的時間這樣緊迫,步染只得咬牙做了。 數日來,她命人整理著皇室中的古籍卷宗,一宗宗一卷卷的查下來, 真的讓她在漫長的歷史中尋得了更多關于“尉遲國師”的蛛絲馬跡。但這些只是給她提供了更多信息, 并沒有任何關鍵的發現, 而現在,她在等待房薰的重新歸來。 當她聽到房薰已經返回皇都的時候,便知道這最后最艱難的一關,終于到了眼前。 房薰也是一樣的徹夜未眠,見到步染第一面,便問道:“我看到了朝堂影響力的任務,變成了‘已完成’的狀態……辛苦你了?!?/br> “你做的很棒,你果真壓住了風云山莊?!?/br> 房薰感嘆道:“風大哥還昏著,山莊里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信服我的,但依靠長公主的身份,能勉強壓個兩三天,也就足夠完成任務了……兩三天后會發生什么,其實已經不在我們的考慮范圍內了?!?/br> 她與步染對視,看到了步染抓在手中的圣旨,步染一揚圣旨,“宮里最頂尖的一批高手已經在此候命,皇城守軍已被我抽調,萬事俱備,就差你了……做完這一步,如果我們足夠幸運,或許就能將剩余的江湖和商界的影響力,快速拉升到75%以上?!?/br> “你確定要……算了,都已經到這一步了,還說什么確定不確定的?如果那和尚說的都是真的,那我們不回去留在這里,就是死路一條?!笨粗饺镜牟贾?,房薰心有靈犀的領悟了她的意圖,面露疲倦,“我那便宜表弟,他現在在哪兒?” 步染嘆了一口氣,“流流昏迷多日,事情已經快要遮不住了,于是王府上下對外聲稱他生了急病,不見外客……但實際上,他當日與子安法師遭遇時正是在無正門的地界,所以現在,他人在無正門中,無正門遍請名醫為他診病,依然毫無成效。據我線人兩個時辰前所報,他仍陷在昏迷中,無正門里的實權者接連倒下,近日確實已經冒出了一批有二心的人?!?/br> “無正門已經有亂象了……現在正是下手的好時機?!狈哭购筒饺舅赜心?,她接過步染手中的圣旨,“馬上咱們就要對不起房流那個小崽子了,不過咱們也是要回家的。小池大夫……算了,不想他了,他與和尚都是謎,我什么也看不明白,那就只能按照薇塔的要求去做了?!?/br> 兩人上馬,率領身后浩浩蕩蕩的皇城精兵,前往郊外無正門總壇的所在處。 步染沉默了一路,臨到無正門總壇外,才心事重重的嘆了一句,“幸虧流流還昏著,不用和他正面對上……要不這會鬧得多難看?” 房薰心中有一點微妙的不爽,“這么多年,你一直都挺喜歡那個吃軟飯的小白臉?!?/br> 步染無奈道:“他又沒吃過我的軟飯,若非要說他吃軟飯,那撐死也就……算吃過小池哥哥的軟飯?算了,這個說法不是這么用的。趕快抄了無正門,把所有家底搶過來,然后我們若是能完成任務,就立刻過江去找那和尚?!?/br> 無正門里面已經有人向長公主投誠,是以這一次她們前往總壇,一路都有人接應,十分順遂。 皇成兵將突然闖入,無正門中的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房薰為了控制局勢,第一時間登上高臺,展開手中圣旨,大聲宣讀:“皇帝詔曰,已明查余孽逆黨‘無正門’為前朝,野心勃勃圖謀不軌,今證據確鑿,即日清剿無正門叛黨罪人,欽此!” 她把圣旨交給步染,高舉手中金槍,自報身份道:“我是長公主房薰,圣旨已下,這個‘無正門’的前朝組織是不得不除的。但我不愿多做殺戮,你們若束手就擒、繳械投降,一概不殺!即使論罪也不會株連親人朋友……但若你負隅反抗執意作對,就別怪我心狠手辣!” 在嘩然大亂的人群中,果然有她們埋伏的人立刻響應,“長公主殿下千歲金安,一言九鼎!我們不是對手,愿意即刻投降?!?/br> 房薰一笑,提著長槍加入戰局,她武藝一向出眾,幾年前就在百曉生的武林高手榜上有名,此時露了一手干脆漂亮,頓時在混亂的無正門人中起了震懾之效。 而她當年在天山教臥底玩耍的經歷,讓她十分天賦異稟,張口就是一通洗腦,“兄弟們,造反是莫得前途的!作為從前朝留存下來的小組織成員,你們難道就很自豪嗎?你們在暗處躲躲藏藏,可曾敢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你們的父母兄妹、親朋摯友、夫妻兒女?你們還在想什么?還不趕快棄暗投明加入我們吧!跟著青龍……跟著長公主有rou吃,從此脫離鞋教,過上幸福生活……” 她越說越起勁,正準備當場即興發揮個退教演說,突然就眼前一道冷光閃過,把專心于游說的房薰嚇了一跳,連忙向后翻了個跟頭,認真擺起了架勢,面對著這偷襲的敵人。 面前站著的人,居然是本該身陷昏迷的房流。 他披頭散發,衣衫單薄,似乎是剛從床上爬起來,得了訊息就急匆匆的趕了過來。 而那些仍在抵抗的無正門人,看到他的出現,反而卻面露憤怒之色,“他多日稱病不見人,果然別有禍心!” “房流姓房,出身皇族之人,那圣旨里要清剿無正門,卻絲毫不提他的名字,可見他果然與皇室暗中勾結,就是為了今日將我們一起誅殺于此!” 面對眾多的議論紛紛,房流充耳不聞,只是雙劍出鞘,緩緩活動著因為多日臥床而僵硬的手腳關節,眼神卻盯緊了房薰,“皇姐,今日是你對我先動手……罷了,反正你我姐弟情分向來稀薄,會走到這一天,我竟不覺得意外?!?/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