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
步染,你這是想做什么?為何這樣對我? 他在自己的院子里徘徊到深夜,卻沒想到收到了池罔的第二封來信。 拆了信,他便笑了起來。 他將信仔細燒了個干凈,轉頭回屋換了一身夜行衣,配上自己的雙劍,從院子里翻了出去。 皇宮,仲朝皇帝的宗廟里,步染與女帝一前一后,禮數周全地跪著。 皇帝的臉色很難看,聲音虛弱,“小染,現在情況如何?” 步染行了禮,回答道:“非常不好,縱觀整個北地,只有天山教領地內的信眾,在這次疫毒中安然無恙。天山教已經開始派人在北地傳教,聲稱只有加入天山教,才不會被上天懲罰、患上瘟疫,北境陷入絕望的百姓大群加入天山教,教主已經開始發放解藥?!?/br> “北地山脈附近城鎮已經淪陷,許多我朝官員原來早已與天山教勾結,坐視不管,只等勢成,便立刻倒戈。而解藥之事……至今仍沒有任何下落?!?/br> 步染深深吸了一口氣,“起義軍已初現雛形,再這樣下去……” 皇帝的身子一晃,聽到這噩耗,激怒攻心下竟然身體撐不住了。 步染立刻喚道:“皇姨?來人!請太醫?!?/br> 皇帝緊緊抓著她的手:“小染,替皇姨在宗廟里多跪一會……不能對祖宗不敬……” 步染將皇帝親自送回寢殿,又重新折返了宗廟。 她接過一盞提燈,對旁邊宮女道:“退下吧”,便親自推開仲朝皇帝的祖祠,獨自走了進去。 仲朝皇室的祠廟,供奉著各位房氏先祖。步染跪在門口行禮磕頭,便小心的走了進去,停在了里面的一處畫像前。 皇族眾人,自幼便被要求文武雙修。在一眾持槍的畫像中,只有一人持劍,并側身立于城墻之上,瞭望北境雪山下的居民。 這幅畫像,是仲朝第二位皇帝房洱。他在祖祠的一眾女性繪像中,是個少見的男皇帝。 卻也是一個比女皇帝還容貌出眾的皇帝,史書記載了他的好姿容,卻也忠實地記下了他畢生的功績。 這畫像是在明帝四十歲時畫成,他在北地山脈領軍,親自平了天山腳下的禍亂,終于完成了仲朝在江南江北的天下一統,從此進入盛世之治。 如今時隔百年,北境竟又遭此災禍,面臨被邪教割據之患。 步染重新跪了下來。 她滿心憂愁:“如明帝先靈在上,請保佑房氏子孫……諸位先帝中,薰姐最喜歡您,我便替她求您讓仲朝順利度過難關?!?/br> 她默默祈禱許久,抬頭時,卻在這個角度,驀然發現燭光下的仲明帝的畫像,似乎和旁邊同期繪制的畫像有點不太一樣。 那繪卷看起來厚了一點。步染側頭看了半晌,突然皺起了眉頭。 可是還沒等她做什么,有一封急報,直接送入了祠堂。 “報長公主——在一個時辰前,固虛法師行至江邊時,在渡口不遠處遇襲,身中奇毒,現在性命垂危,隨行僧人正護送法師往皇城趕來?!?/br> 步染一頓,“何人敢在皇城腳下放肆???傳太醫立刻過去救治,固虛法師是佛門之首,萬萬不能有閃失,傳旨——徹查此事!” 她覺得此事非同一般,焦灼道:“為什么要對佛門掌門下手?……反常既妖,天山教的爪牙,難道已經伸到南邊……等等,來人!來人!” 步染厲聲道:“宣房流立刻入宮!現在!馬上!” “是,長公主!” 宮人回報的速度很快,“長公主……房小王爺不在府上?!?/br> 步染沒站穩似的后退一步,變色道:“追!派騎兵去,立刻把人給我追回來!” 宮人領命而去,步染急促喘息后,反而平靜下來。 她轉身返回了宗廟。 或許此時,她也不知該怎么辦了,她怔怔站了片刻,深深伏在地上。 “我朝皇室血脈稀薄,求諸位先祖在天之靈,保佑薰姐平安……流流也一定要平安?!?/br> 她長長嘆了一口氣:“我和薰姐總有回家的辦法。但是流流……不一樣,他絕不能出事!” 房流夜行數十里,已是凌晨前夕,趕到了江邊門內的渡船屋,對上了無正門的暗號,當即命人出船。 可就在這時,官道上出現一片明亮的火把,馬蹄聲迅速由遠及近,有人高呼:“小王爺,留步!” 房流勃然變色:“怎么會追到這里來?快走!” 夜間江水急,房流登上小船,便被江水沖離岸邊。 馬隊停在江邊,紛紛高呼:“房小王爺,你這可是要抗旨不遵?” 房流咬著唇,當今情況,他只能掉頭逃跑,以后再來個打死不承認??扇羰乾F在被他們抓到,就怎么都說不清了。 那船越飄越遠,就在這時,一個黑影從江邊奔跑起跳,竟直直躍上了房流的小船。 小船猛地一搖,房流反應極快,不等他站穩,便雙劍出鞘,快如閃電地向他刺去。 比起波折不休的南岸,江北的普陀寺,可謂是一片平靜了。 池罔與子安議定醫房,從藏經閣走出來時,已是深夜時分。 池罔病后初愈,便與子安徹夜不眠,反復推測敲定了幾種可行的藥方。定案、制藥、試藥、調整,再重復這個過程,這一通折騰下來,等終于有了些眉目的時候,天都快要亮了。 他雖一句都沒有抱怨,但確實已感到疲憊。 他與和尚披星戴月的走在寺院中,夜半的普陀寺,比別處還要寂靜幾分。 路過佛殿時,看見許多此時無法入眠,在佛寺外虔誠誦經念佛的信徒,他耳力過人,清楚聽到里面好幾個人的聲音,在祈求著佛祖降下神跡,讓自己的父母兒女、所愛之人從瘟疫中康復。 池罔聽了片刻,嘲笑道:“天天坐在這里念阿彌陀佛、念觀世音菩薩保佑,有什么用?真正在保護他們的、愿意冒著生命危險去救他們的,卻是站在殿外的我們。世人頑愚,在世事安穩時,想不起來吃齋念佛,發善心菩提愿,一到了為求心安的時候,寺廟里便香火旺盛了,人多得趕都趕不走?!?/br> 子安停住腳步,不贊同的看著他。 但還不等和尚開口,池罔已然搶道:“你們佛祖自己都說了,臨時抱佛腳是不管用的——‘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怎么,我只是把你們佛祖所言,譯成了合乎此時此境的白話,你還能說你們佛祖錯了?” 子安搖搖頭,便不再和他說話,重新邁開腳步,要送池罔回他在寺間居住的小屋。 池罔本來已在肚內準備好一筐的旁征博引,只要和尚張嘴解釋,他就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用佛教經文和歷代高僧的釋文解義,把這和尚辯個啞口無言。 可是和尚居然不搭茬,讓池罔這一團邪火,就這樣打在了軟綿綿不著力的棉花上。 既然發作不出來,就只能咽回肚中,這讓池罔更郁悶了。 和尚嘴唇微動,無聲地吟誦著什么。池罔凝神辨了片刻,才愕然發現,這和尚是在背誦經文,這段經文的意思,便是請求佛祖消了口舌之業。 佛門中人講究不能做壞事,行惡就是造業,亂說話也是惡業的一種,會沾染因果報應。 他與和尚呆了一整天,何曾見他犯了口業?池罔當即就明白過來,禿驢是覺得自己對佛祖不敬,才替自己念起了經。 子安認為他剛才口出妄言,造業會惹上惡報,現在念經是在為他消業。 于是池罔那口好不容易壓回肚子里的氣,頓時就提了起來。 他一向灑脫慣了,就算真有報應,他又何曾怕過?哪里用得著一只禿驢來自作多情來代他受過? 他正準備發作,剛剛轉過頭,就看見月色下那和尚的面相俊朗,神色溫柔平和,真是與他舊夢中的那位故人……像極了。 這一晃神,這團邪火瞬間便小了許多,顫巍巍地重新被壓回肚子里。 和尚默默誦經,池罔跟在他身后走了一會,心也靜了。 他回想剛才之事,明白自己根本就是故意找茬。 這和尚相貌如此酷似莊衍,他若是想多留下些好印象,那就不該這樣針鋒相對??墒遣恢獮楹巍姷胶蜕?,他就有一股壓不住的火。 也多虧了這和尚年紀輕輕,修行涵養卻不低,態度溫溫和和的,正好包容下了他的無理取鬧。 池罔看著他的背影,那火氣沖淡后,慢慢涌上了些別的情緒。 他平靜下來,乖乖地被這和尚領回住處,心里不知道為何,便有些難過。 這路再長,也總有盡頭。 和尚為他開了門,卻看見池罔不愿意進去。 子安總是知他心意,當即就問:“還有什么事?” 池罔抱手看著他,“佛說三世輪回,卻如何證實輪回確實存在?” 子安平靜回答,“佛告諸弟子:人生是世稟受身形。rou眼所見,不能復見知前世所從來處。于是當老死。往生后世,更受身形,則亦不能復識知今世之事也?!?/br> 他頓了頓,靜靜地看著池罔道:“以池施主之慧,應當是讀過這篇經的?!?/br> 池罔點點頭,不否認道:“你們佛祖認為,當被桎梏于rou體中時,便看不見前世來處,也看不見生老死后,去何種歸處。身不由己地重復著這個過程,每一世卻都懵懵懂懂,毫無所知?!?/br> “一生一死,識神轉易。十二因緣,癡為其主。懵懵冥闇,轉不識故?!背刎枳叩剿纳磉呁W∧_步,他沒抬頭直視他,聲音卻顯得溫柔,“和尚,你告訴我,這是什么意思?” 這篇經文緣起于一位比丘尼,她詢問佛祖,人在死后是否真的有六道輪回的存在?佛祖便用這篇經文,回答了她的疑惑。 池罔背誦這句經,說的是人受輪回之苦,在死、生交替時,神魂意識就不復存在。而“無明愚癡”讓人看不見去來因緣,脫離不開輪回,就算再世為人,便也是什么都不記得了。 子安只道:“善哉,施主是有緣人?!?/br> 門口十分狹窄,池罔卻偏偏站在這里轉了個身,他靠得近了,自己卻仿佛渾然不覺,“你還沒回答我的話?!?/br> 子安語氣溫和的解釋道:“貧僧修行不足,看不見業因由來。若是有朝一日悟了菩提正道,自會洞察一切去來歸處,看清一切過去和未來?!?/br> 他退出池罔的房間,“天色快亮了,池施主早點休息,貧僧便不多打擾了?!?/br> 池罔倚著門,看著他的身影,輕聲道:“那你知道你的來處嗎?” 和尚安靜地站在門外,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后退幾步,神色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向池罔雙掌合十行了個僧禮,便轉身離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池罔:人若是有前世今生,那你會不會是…… 子安:貧僧是……詐尸回來的。 池罔:…… ———————————————— 引用: 1. ”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引自: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 2. “佛告諸弟子:人生是世稟受身形?!币裕?/br> 東晉·竺曇無蘭(譯)《佛說見正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