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站在那里,幾乎變成了一座石像,連胸膛似乎都沒有起伏的佇立著,睫毛上也沾了露水。 這七百年來,腳下厚實的土地,他早已站過數百次。 他只敢站在畔山的山腳,遙遙看一眼那山腰郁郁蔥蔥的樹木。 他……不敢上去。 近鄉情怯。 近人亦怯。 他想,已經過了這么久了,何苦還來擾人清凈? 但是今天,注定會有人來擾了他的清凈。 老爺子在孫媳婦的攙扶下,走到了池罔身邊。 他抓著拐杖,費力的撐著自己身體,將欲言又止的孫媳婦態度堅決地趕走了。 他走到池罔邊上,定定地看著他。 池罔一開始并沒想理會他,哪知這老爺子看了他許久,久到池罔都從自己的狀態中出來,面露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老爺子須發皆白,面相十分和藹,看著池罔的眼睛里閃著光亮。 他牙齒掉了大半,聲音也有些含糊,卻并不妨礙池罔聽清他在說什么:“公子啊,我看您在這站許久了,可曾用飯???” 池罔一愣:“我不餓?!?/br> 老人家釋然一笑:“我家就在附近,這都快到晚飯的時候了?!?/br> 池罔有點弄不清老人的來意,于是沒說話,選擇了靜觀其變。 “一會兒我叫家人過來,給公子送一張熱餅……公子別嫌棄,畔山這里太偏僻了,這十里八里的,連個吃飯的地兒都沒有?!?/br> 老人家說完,也不等池罔拒絕,就拄著拐杖,顫悠悠的往回走。 池罔看著老人家在田邊慢慢走著的身影,分出了一些心神。 他認識這位老人家嗎? 不應該,他在墓里睡了百年。如果與這位老人家相識,那么他百年前應當是…… 那是一段池罔都不曾放在心上的回憶。 百年前,他的確來過幾次畔山。其中有一次,有個農家小男孩曾經跑過來,站在他身邊哭。 小孩問:“你是大夫嗎?你背著這么大的一個藥箱,你是不是大夫???” 池罔在這里站了這么久,偶爾有人路過搭訕,池罔是全然不理會的。 他這個時候很不喜歡被人打擾。 那小男孩曬得黝黑,臉上又是泥又是淚,甚是狼狽。 當年見他還是個孩子,又哭成這樣,池罔動了惻隱之心,破天荒地回答了他:“我是?!?/br> 小孩子當場就給他跪下了,大哭道:“求您去看看我娘吧!她生病了,沒有大夫愿意去看她?!?/br> 池罔看了眼畔山,轉過頭來,說:“你別著急,帶我過去?!?/br> 小男孩跟泥猴一樣靈活,一骨碌就從地上滾了起來,拔腿就往家里跑,跑了幾步回頭看池罔,見他走得慢了一點,就心急火燎的沖過去抓著池罔的手,帶他往家里跑。 平日里,池罔極不喜歡與人身體接觸,他本身就很有距離感,大多數時候,旁人也不敢直接過來這樣抓他的手。 但此時握著他手的,是一個這樣小的孩子。他抓的那樣緊,那樣不安,似乎是生怕一撒手,手里的大夫就會跑掉。 池罔沒有掙扎,任由那孩子握著他的手,帶著他在田間奔跑。 他這樣配合的跟著,那孩子回頭看了他一眼,眼光卻又是愧疚又是掙扎。 這樣小的孩子藏不住自己的心事,池罔當下就停住腳步,“你還有什么事沒告訴我?” 小孩子當場哇的一聲,哭得涕淚橫流:“我沒錢付診費!” 看小孩子哭的那樣凄慘,似乎天都崩了,池罔卻忍不住笑了:“不用怕,我不收你錢?!?/br> 小孩子立刻收了哭聲,淚眼朦朧的看著他,一口氣定死了這件事:“那、那你治好了我娘,我給你煎張芝麻餅,請你吃飯!” 池罔跟著男孩去了那家農舍,見到了男孩病重垂危的母親。 他們家中沒男丁,壯勞力只有孩子的母親,如今農婦病了,地都荒廢了,他們孤兒寡母,又倚仗什么生活? 家里能典當的東西怕是都拿去賣了,家徒四壁一貧如洗的,難怪沒有大夫愿意上門。 那一年,池罔用自己帶的藥救了那農家男孩的娘,看著他們家灶臺上米袋子都空了,也就沒管那小孩子再討一張餅,作為他的診費。 臨走前,池罔在桌上留下了自己身上帶的所有錢,就這樣悄然離開了。 他那時行醫身上帶的錢并不多,但這一筆饋贈卻堪稱救命錢,足夠這孩子母親負擔藥費,還能剩下一些錢,夠這對母子買上幾袋米面填飽肚子了。 池罔說走就走,一向灑脫慣了,并無留戀。 只是那孩子發現他走了,還在桌上留了錢后,居然追了出去。 那時池罔已經走很遠了,小孩子使勁追著他跑,還一不注意在地上摔了一跤。 當他抬頭時,見徹底追不上池罔了,就跪在地上,遠遠地沖他離開的方向磕頭。 池罔余光瞥到,并不想受他的大禮,立刻腳下加快,消失在他的視野中。 而如今…… 老人蹣跚的身影,和百年前那在田地上奔跑的農家男孩,終于緩緩的合在了一起。 池罔回神,看著眼前的老人家緩慢的走著,渾濁的聲音傳來了過來:“芝麻餅是我娘親傳給我的,十里八鄉,沒有人不夸的,公子你就放心吃,香得很?!?/br> 池罔眼神復雜的看著他,邁開步子走了過去,才幾步,就趕上了那拄著拐杖的老爺子。 池罔伸出了手,扶住了老爺子的胳膊。 他的手碰到老爺子身體的那一刻,老人微微顫抖了一下。他轉過頭,看著池罔的臉。 池罔微微一笑:“蹭人家飯吃,又怎能好意思……讓主人家親自把飯端出來?” 老人似是也想笑一笑,但卻沒笑出來。 他看著池罔,慢慢濕潤了眼眶,哆嗦著嘴唇,最后卻什么都沒說出來。 池罔扶著他回家了,一回家中,老爺子立刻交代孫媳婦殺雞宰豬,張羅一桌好飯菜。還叫自己孫子跑著去最近的村,買一壺最好的酒來。 老人家如今四世同堂,連重孫子都有了,原來的農舍住不下,便擴建了一排屋子。 池罔打量這間尋常農舍,一進大門的格局,仍有舊日的影子。 老爺子興致頗高,甚至還想親自下廚房,給池罔做一張芝麻餅。 卻被孫媳婦攔住了:“您腿腳不好,趕快回去歇著,我來就行?!?/br> 婦人瞅瞅池罔,心里頭還在想:老爺子怎么把這妖精給領回來了?還當成貴客招待呢? 但見自己家里的老爺子對池罔的態度很恭敬,婦人很知趣的沒多說什么,按照老爺的吩咐麻利地去做菜了。 只是她仍然十分警覺,將那鐵鏟一塊帶進了屋里,就放在離手邊不遠的地方。 婦人瞅瞅池罔,放下不少心,她這個孫媳婦的賢惠能干可是遠近聞名的,徒手殺豬不在話下,就這妖精的小身板,她可能連鐵鏟都用不上,徒手就能撕了。 不知道自己差點就沒能逃過被撕命運的池罔語氣十分平和:“你腿腳不便?那讓我來給你看看吧?!?/br> 老爺子頓時顯得很開心的樣子:“好啊,麻煩公子了?!?/br> 這老爺子算是相當高壽,雖然沒什么大毛病,但活到這個年紀,陽氣不繼,比不得年輕人,身體總是有些小毛病。 池罔斟酌了幾副對癥卻不貴的補藥藥方,寫在紙上交給老人家,叫他補一補身體元氣。又讓老人家平躺在床上,隔著衣服按摩他的雙腿。 池罔的內力傾瀉而出,溫和的沖開了老人經脈間的阻塞,讓衰邁的身體中,重新煥發生機。 等孫媳婦兒叫了開飯時,他們一家人就目瞪口呆地看著老爺子扔了拐杖,腿腳麻利地自己從床上走了下來,坐到了椅子上等著開飯。 就連老爺子說話,聲音都中氣十足了許多:“娃啊,酒呢?” 家人唯恐老爺子年歲已高,并不敢讓他喝酒。 但是被池罔治過后,老爺子自覺年輕了不止十歲,非要喝點酒過過癮,家人好說歹說,就是不敢讓他胡來。 最后還是池罔微微一笑,拍板做了決定:“少飲無妨,有我在這里,不會出事。 老爺子請池罔坐了上座。 一頓普通的家常菜,也算得上是賓主盡歡了。 用過飯,撤了桌,老爺子把家里小輩全都攆回了各自的屋里,獨自招待池罔。 老爺子說:“公子,晚飯看你沒怎么用,可是不合口味?!?/br> 池罔搖了搖頭:“非??煽?,只是今日我沒什么胃口?!?/br> “那你等我明天親自下廚,給你烙一張芝麻餅!” 老人家勁頭十足地安排著:“我叫孫媳婦拿一套新洗的被褥,給你收拾了一張干凈的床鋪,今夜你就在我家……” “不必麻煩了,”池罔干凈利落地打斷,“我即刻就走?!?/br> 老人家那歡喜的表情停在臉上,似乎是十分不可置信,又慢慢地變成了失望。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說話,眼睛里帶著懇求:“我這老頭子,今年已經一百一十七歲啦……恩人,在我閉眼前,我還能再見您一面嗎?” 池罔頓了一頓,語氣十分溫柔:“有緣自會再見,何況你我之間的緣分,已比這世間許多人都長遠了。 老人想一想,終于釋懷。 他兒孫滿堂,家人和睦,又在今日了卻一樁夙愿,夫復何求? 各人有各人的緣法,自己也該知足了。 見池罔起身要離開,老人猶豫一瞬,還是把在心中悶了多年的問題問了出來:“恩人,我有一件事想問您?!?/br> 池罔默許了他的提問。 出乎意料的,老爺子無視了他容顏百年不改的事實,絕口不提長生不老之事,問了一個池罔不曾想到的問題。 “恩人,為何您時隔百年,每到三月初五時,都只是在畔山山腳下張望,卻從來不上去看一眼?” 池罔沉默許久,再開口,聲音已有些沙?。骸拔摇摇?/br> 池罔無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