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凡慢有我,這是在說他恃技而驕——覺得自己醫術了不起,就不愿幫助小病小痛的普通病人,非要病危之人才愿出手,這是生出了我慢之惡。 池罔無聲的笑了一下,那是一個微微嘲諷的弧度。 和尚站在池罔身前,看著池罔的眼神,充滿溫和之意:“小施主,醫者仁心,眾生平等,能做到這一點,方是大圓滿?!?/br> “老和尚,既然你這樣說,我也和你論一論?!?/br> 池罔扶著門邊站了起來,他微微瞇著自己的眼睛,掩飾住自己雙瞳的渙散,像往日里一樣的語氣平淡。 “你對我說‘一切陰入,皆由心起’。巧了,這一本佛門著作,我閑來無聊的時候,也隨便讀過??墒窃谶@一卷上,之后的幾句,你可還記得?” 和尚一愣。 “心是惑本,其意如是。若欲觀察,須伐其根,如炙病得xue……”池罔淡淡地瞥了他一眼,“針灸一道,要認準xue位再施針,這倒是符合我做大夫時需要盡的責任??墒悄阕鳛橐粋€和尚,下一句‘今當去丈就尺,去尺就寸,置色等四陰,但觀識陰’可曾真正地明白了?” “‘去丈就尺’,是教你諸法萬千,只取心法;‘去尺就寸’,是讓你為了便于修觀,看清各種因法,所以在心法中,只取一念妄心。這句話,我來和你說說我自己的解釋?!?/br> 池罔抖了抖衣袖,說著這“閑時隨便讀來玩”的佛法,姿態顯得尤為隨意、放松。 “你的心識,與這真實的世界,實際上是相即相入的。你認為我因為醫術不凡心生驕矜,說我犯了‘我慢’這一惡,可是對于你自己來說……你又怎知你對我說的話,不是映照出了你自己的妄心?你自己的‘我慢’?” 和尚聽得慢慢皺起眉頭。 “對于你們和尚來說,摩訶薩埵愿意以身施虎,以一己慈悲普渡平等眾生,是你們的慈悲,是你們和尚的磨難和修行,但對于我來說……” 池罔忍受著因內力消失而在經脈間造成的粘連與撕裂,痛到極處,反而笑了出來,“算了……何故多言,你又怎知……我的緣故?!?/br> 他想說,你又怎知我不曾為了救人而踏上地獄道,忍受常人無法設想的痛苦? 七百年,他救過的人、他沒救的人…… 誰又能知道?又何須讓人知道? 所以何必分說。 流下的冷汗已經濕透了池罔的衣服,他的后背卻依然挺得筆直,沒有為自己遭受的折磨,露出一絲示弱。 和尚并沒有被冒犯的惱羞成怒,他沉默許久,倒是合十向池罔行了一禮:“池施主有理,倒是貧僧一葉障目了。此方修行結束,當回去閉門苦思?!?/br> 老和尚這句話說完的時候,與此同時,池罔忍受的這一場漫長的折磨,也終于捱了過去。 池罔長長地呼出一口濁氣。 這一場無人知曉的痛苦終于接近尾聲,他的周身肌rou在劇痛后仍然在微微抽搐,只是寬大的衣服盡數遮著,旁人也看不出什么不妥。 他的瞳眸重新聚焦了,視力也逐漸恢復。 眼前的畫面,開始變得清晰。 這是一位老和尚,面相非常和善,讓人看上去,就心生尊重之意。 他手持一串一百零八顆的菩提子佛珠,看周身氣度,八成是個得道高僧。 池罔沒有再針鋒相對。 老和尚一把年紀,倒是有胸懷,覺得自己錯了,對著一個看起來比他小許多歲的人,也愿意立刻認錯,倒是難得。 但池罔此時也不想再理他,丟他一個人在原地沉思,進屋里喂了自己一口藥,背了那蝴蝶藥箱出來。 他出來的時候,老和尚仍然在后門的窄巷中,原地站著等他。 池罔不想再理他,與他擦肩而過。 但沒想到和尚仍然沒有放棄,伸手攔住了他:“池施主不僅醫術了得,居然對我佛門著作,也了解頗多,可見是有慧根的人。只是以池施主之能,若愿意多行善事、救治傷病,幫助眾生,在這個過程中見空性、發悲心,那就是大圓滿了?!?/br> 池罔打斷了他:“你到底想做什么?” 老和尚稍稍沉默,雙手合十:“貧僧略通卜術,剛剛擅自施術,在池施主身上,看到了無量福德?!?/br> 池罔聽了這話,耐心徹底告罄,轉身就走:“一個和尚去學道家的卜術,你倒是會玩?!?/br> “世間智慧本源一體,門派之別,貧僧倒沒那么看重?!?/br> 可是老和尚的聲音卻從背后傳來:“池施主,世間萬象相依相待而存,諸法互為緣起,你種因得果??墒窃谶@許多的福報、因果中……” “你不曾后悔過么?” 池罔沒有轉身。 “以你的剔透通達,為何不愿走完你這已踏出的半步?為眾生離苦得樂發菩提心,從凡夫的業力中脫身,自六道輪轉中解脫?” 池罔的聲音,一如往常的平淡:“……所以,你想渡我?” 老和尚沒有說話,似是默認了。 池罔握緊了藥箱的背帶,片刻后放開,笑了出來:“我……真的是……非常地……” 他的笑容不變,聲音卻冷了下來:“討、厭、和、尚?!?/br> 池罔一步不停地離開了。 老和尚看著他的背影,眉心似有一道憂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 池罔背著藥箱出來的時候,阿淼不在。 倒也不錯,省了一場告別。 他已經沒有在這里繼續留下來的必要了。 該救的人也救了,該教的人也教了,一切都已經安排妥當。 他繼續留下來,也只不過是等著皇帝過幾天后,大張旗鼓的找他去皇宮,給些職位和封賞之類的罷了。 面圣時,試想七、八百年前一統天下的始皇帝的國師,去跪一個皇帝,這皇帝排起輩分來,是他的小小小小小小……小輩。 多難看啊。 他可以大鬧朝廷的離開,然后再次成為無數坊間奇談中的一個? 這又何苦? 不如乘風歸去,他日有緣若能萍水相逢……再與故人把酒言歡。 池罔就這樣安靜的離開了鎮子。 他傍晚上路,沒過多久,就是天幕四合了。 他獨自一人走在漆黑的官路上時,早些時候那個禿驢在他身邊問他的問題,突然就中邪一樣在他的腦海里回蕩。 ——你不曾后悔過嗎? 池罔靜默許久,才輕聲的說:“后悔什么?” “世上事,總不能重來。所謂深思熟慮,也抵不過世事難測?!?/br> 曠野四處無人,他這話,也不知是回答給誰聽的。 “當時既然全力做出抉擇,現在又何需后悔?” 只是池罔……突然想喝酒了。 時至如今,他居然連個一起喝酒的朋友都沒有,那些第一時間浮現在他腦海里的故人,現在都已躺在冷冰冰的墓棺中了。 只有他一人,活了七百多年,也不知是個什么東西。 池罔自嘲一笑,躍上一棵樹。準備就這樣隨便對付一夜,等明早天亮再上路。 可就在這個時候,那除了他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的女聲,又在他耳邊響了起來:“尉遲望,現在我要為你發布一個特殊任務?!?/br> 池罔瞇起雙眼,沒有說話。 這系統極少會主動為他發布任務,七百年來,一共才發生過一次。 現在這一次,是第二次。 冰冷的女聲仍在繼續:“請立刻趕赴江北,有一位病患,需要你盡快施以援手救助?!?/br> 池罔冷靜地復述:“特殊任務?” “是的,成功完成這些特殊任務,會為你發布額外獎勵?!?/br> 這倒是極為罕見的。 池罔平時救人,不被系統懲罰都算好的,從沒見她主動給過自己獎勵。 系統仍在冰冷的說:“從這里去往特殊人物所在地,據估算需要三天時間。建議你天亮就出發,登陸江北后,我會為你告知方向?!?/br> 池罔沒有動,他躺在樹上輕輕地說:“在你綁定我的頭六百年中,你從來沒有為我發布過任何‘特殊任務’。在一百年前,我才第一次接到了所謂的‘特殊任務’?!?/br> “你完全隱藏了這個任務的關鍵信息,也沒有提前告知我的懲罰,就讓我從南邊,立刻日夜兼程的趕往江北元港城……去救一個人?!?/br> “這個人,叫房洱,字仲聆?!?/br> “是的?!?/br> 池罔的神色,完美的藏在了夜色中,“我救了他沒多久后,他就攜同他的兄長,推翻了我作為尉遲國師時,效忠了一生的……北沐朝?!?/br> 女子的聲音響起,帶著玩弄眾生的優越感:“可是只要我告訴你,受傷的人姓房,是你最重視的那個人的后裔,那么無論我發布任務與否,你都會立刻趕去救他的,不是嗎?” 池罔唇上的笑容冰冷:“我真好奇,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我無所不知?!?/br> 池罔嘴角牽出嘲諷的弧度:“你當然不是無所不知的。比如說,你根本就不知道該如何殺了我……對嗎?” 系統陷入一片死寂。 看著天上月色,池罔繼續追問:“有的時候,我真的是想不明白,我到底為什么活了這么久?是誰護住了我?” “當年是誰?在我完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我做了些什么?是北熙?還是、還是……” 池罔深吸一口氣,才吐出這個guntang的名字:“……還是莊衍?” 這次系統沒有輕易說話。 池罔也知道她不會回答他的問題。 他停頓片刻,繼續道:“我救了房洱后,你以我失去北沐朝庇佑為由,大幅削弱了我的力量,強行壓制了我的內力到10%,我當時察覺到不對,立刻回到墓中沉睡、修煉?!?/br> “所以……這次你讓我救完這個特殊的人后,又會以怎樣的方式,削弱我的力量呢?” 系統保持了長久的沉默后,給出了一個池罔預料之中的答案:“如果你拒絕任務,將會對你再次進行嚴格的懲罰?!?/br> 池罔一笑,便收起了自己咄咄逼人的態度,他渾身的鋒芒便在一瞬間自如收斂。 一剎那,他又變成了那個溫和無害的小池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