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節
祁卓深吸了一口氣,開門見山道:“我明日一早就要離京,你在家中長兄如父,責任如山。我給你說幾件事,你莫要跟我打岔?!?/br> 虎伏把小爐和茶壺送了進來,燒上火。 祁垣便將茶餅烤出香氣,包在凈紙之中碾碎,篩出細粉,神色也正經許多:“爹是要將伯府交給我嗎?” 祁卓冷哼一聲:“你如今這么不知上進,若不是你沒什么兄長,這伯府定交不到你手里來?!?/br> 祁垣垂著眼,嗯了一聲,卻道:“爹若將伯府交給我,我是護不住的?!?/br> 祁卓一愣。 “今天是我不對,不該跟爹頂嘴。但爹也知道祖母為人,你這次去西南一路兇險,蔡府覬覦這伯府的丹書鐵券,未必不會再生事端?!逼钤?,“我如今也沒什么本事,只會做些香品,所以我打算正經經營一下香鋪,其他不論,母親和meimei我定能照顧的很好?!?/br> “能照管好至親就不錯了,其他也顧不得許多?!逼钭繃@了口氣,突然反應過來,皺眉道,“只是經營商鋪終是末流,你這輩子還要去當商戶不成?科舉出仕才是正道!” 祁垣:“我要是出不了呢?” 祁卓:“你十歲便已考取了秀才,如今便是當自己白紙一張,從頭學過也不過十年!” 壺中水沸,祁垣提壺將滾水澆入茶盞,拿小勺攪動幾下,遞給祁卓:“我十歲時,不會讀書,只會分茶?!?/br> 祁卓皺眉,隨即便見眼前茶盞中茶油厚厚浮起一層,層層疊疊,高低分落,赫然是他在沙盤上所繪的獨水河地勢。 “這是……”祁卓已經驚地說不出話了,分茶手藝他也聽說過,這原本是宋時勛貴士族才玩的雅事,但早已沒落,祁垣自幼不愛品茶飲酒,如何學會的? 祁垣將茶盞放在他的面前,提氣凝神,又拿茶勺攪動了一下。 祁卓驚訝地拿起茶盞,便見落下的茶湯上浮現一句話:“當官隨時有?!?/br> 祁卓:“……” 祁垣道:“我十歲那年,有個游方道士去我家,教了我這手分茶的本事?!?/br> 他端坐垂眸,指繞腕旋,自若地將另三碗一通點完,圖案或是戰船飛渡,或像軍馬嘶鳴,寒江照影。然而圖像須臾便滅,隨后卻是三句大白話。 祁卓湊前,喃喃念出聲:“……監生滿地走,朝中一半臣,都是蔡門狗?!?/br> 祁卓:“??!” “放肆!”祁卓怒道,“這話也是隨便能說的嗎?” 祁垣被吼的一愣,隨后卻笑了笑,道:“我不敢說,就跟爹牢sao一下,如今這世道,當官靠的是什么?” 祁卓氣得胡子抖了抖,看向他。 “是關系、銀子、臉皮、運氣、以及一丁點的才華?!逼钤溧鸵宦?,不屑道,“什么治學求經,為天下百姓?;实圩顡牡氖抢杳癜傩諉??才不是,他只想帝位在自家易手衍承,世代享受宮室之美、飲食之精,奴婢之奉、群臣之懼而已。所以比百姓更重要的,是這帝位不能旁落異姓外臣。在朝為官,庸人無擾,唯有能臣干將才會被忌憚?!?/br> “你怎會這么想?”祁卓先是大驚,等聽出后幾句的怨氣之后,不由皺眉道,“爹知道你這些年受了委屈,整日擔驚受怕?!?/br> “不,”祁垣從一旁站起,整了整衣服,跪倒在地,“爹,受委屈的是伯修兄。我本就對朝臣反感,所以從來沒有入朝之心?!?/br> 祁卓看著他,微微瞇了瞇眼,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什么意思?”祁卓沉聲問,“伯修兄又是誰?” 祁垣道:“伯修兄便是原來的祁垣,你的兒子?!?/br> 他說完停頓了一下,抬起頭,看著祁卓道:“我并非你兒子。說來話長,我本是揚州齊府的小公子,叫齊鳶,今年二月份出門玩耍時被人所害,丟了性命。醒來之后,就占據了祁垣兄的身體。而祁垣兄則到了我的身上,他如今的身份是揚州的小公子,自己取了“伯修”二字。所以我叫他伯修兄?!?/br> 祁卓錯愕地盯著他。 祁垣一口氣說完,想了想覺得自己說的還算清楚,又道:“我倆人換了身體,但現在不能各回各家,所以只好先這樣?!?/br> “你是說……”祁卓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你不是垣兒?” 祁垣點了點頭。 祁卓深吸一口氣,默不作聲的站了起來,然而腳底到底虛浮了一下,袖子差點掃落茶盞。 他站起后,似乎不知道如何是好,不停地來回踱步,半天沒有吭聲。 祁垣道:“我原來在家就是個浪蕩公子哥兒,所以四書也沒學會。我會制香,也是因為那是我家祖傳的香譜。我曾想過回揚州,然而才到通州驛,就被兵馬司的羅儀給抓住了。對了,羅儀想求娶云嵐……” “娶云嵐?”祁卓終于有了反應,怒道,“哪來的混小子!云嵐還沒及笄,他又如何認識的!” 不過祁垣說的,倒是跟徐瑨說的對了起來。徐瑨今日交代,說自己在通州驛遇到的祁垣,后者當時要去揚州,自己不肯,所以跟他同吃同住了幾日,漸生情愫。 祁卓當時就想,垣兒好好的去揚州做什么? 祁垣道:“我被抓去大牢的時候,怕你叛敵的事情一旦坐實,要被滿門抄斬,所以把云嵐偷偷送出京了。羅儀就是幫云嵐出城的人?!?/br> 他這時候還不忘為羅儀說話。祁卓哪能聽不出他口中的傾向,只得哼了一聲。 雖然此事太過匪夷所思,但祁卓并非沒有懷疑過。要知道兩年之前的祁垣,跟現在的樣貌也大不一樣。 他起初還懷疑過是別人冒充了垣兒過來,然而幾次細問彭氏,后者都咬定祁垣一直跟他們在一塊,只是落水之后就這樣了,再加上祁垣始終護著他們母女,當初入大牢的時候也是坦然赴死的架勢,所以祁卓只得勉強接受。 現在祁垣這么解釋,他反倒覺得正常了一些。 畢竟這倆孩子心性完全不一樣。 “此事可還有證據?”到底涉及鬼怪之事,祁卓仍是有些恍惚,回頭問了一句。 祁垣皺了皺眉,突然想到了伯修這次的來信和上回寄來的兩本書。以前的信看過都燒掉了,唯有這次,他為了質問徐瑨,所以忘了燒,留了下來。 “此事機密,我倆都不敢告訴別人,所以證物不多?!逼钤φ酒饋?,跑去床底下翻出小心收起的兩本書來。 祁卓一看《天下水陸行程》,卻是臉色大變。 “這本,這本……我只給你看過一次?!?/br> 祁卓伸手接過,手卻抖個不停,掀開一看,里面赫然是兒子熟悉的字跡,跟現在祁垣的團團字截然不同。不由老淚滾滾,當即啪嗒啪嗒地掉了下來。 祁卓趕緊背過身去。 祁垣只當沒看見,等他那邊平復些許,又把上次的來信遞給他。 然而祁卓一打開就怒了。 “成何體統!”祁卓瞪著眼,氣得老臉通紅,“什么嫁娶之詞,簡直胡鬧!” 祁垣突然想起這信的開頭,臉皮“轟”一下就紅了,伸手就要奪:“你你你看后面的就行,第一張給我……” 祁卓卻捏著信轉身,避開他,邊訓斥著邊繼續往下看。 祁垣跳起去奪,又不及他高,只得作罷。 祁垣:“……” 他能看到祁卓時不時抬起袖子拭淚,心中突然也酸楚起來。 伯修最后一封信寫了許多,調侃完他和徐瑨,便問他兩本書看的如何?若是對這些風物人情感興趣,可去家里哪里哪里找某書來看。 祁垣壓根兒就不愿看字,所以一直沒去找,然而這些祁卓卻是清楚的。 后來伯修還慨嘆他很佩服逢舟兄,自己幼時孤傲,在京中沒有朋友。后來在府中閉門不出,更是孤單,以至于一日比一日話少,有時一個月都不會跟人講一句話。 然而逢舟卻是兩地都吃的開,他才醒來時,便有許多朋友來齊府探望他。如今他在揚州辦事,那些人也是幫了很多忙。 繁瑣絮絮,都是知己之語。 祁卓強抑著情緒,看完之后在原地駐足許久,腳下的地面洇濕了一小片。 室內安靜許久。 祁垣說:“伯修原來還寫過幾封信,我倆怕旁人知道,所以都燒了……我把第一封默下來了?!?/br> 祁卓轉過身,結果他寫的兩張毫無筋骨的團團字。 “逢舟兄親啟 揚州數日,恍如一夢…… ……數月之前,不意變故,竟牽連足下,致君父子隔闊,相見無期……某如今獨居閑處,卻累君照管親眷,感涕不可言?!黄罡嗍轮铩忠蒲挲R府眾親,只得暫絕北歸之望……” “我收信的時候正在都察院大獄,所以讀了好多遍才舍得燒?!逼钤Φ?,“伯修兄的確文采出眾,我第一遍差點沒看懂?!?/br> 祁卓抬頭,怔怔地看著祁垣,突然一個箭步過來,沖著祁垣肅身一拜。 祁垣嚇了一跳。 “使不得!”祁垣哭笑不得地把人扶?。骸叭缃裎疫€是你兒子呢,這要折我壽的!” 祁卓深揖過后,才深吸一口氣,沉聲道:“齊公子對伯府大恩,祁卓沒齒難忘?!?/br> “別……你就當多了個兒子就是?!逼钤Φ?,“爹!” 他嬉笑起來就沒了正形,又道:“伯修兄如今很得江浙提學的賞識,以后肯定要入京為官的。以后你就有倆兒子了?!?/br> 祁卓不覺也被他感染,使勁揩了揩眼角,也笑著“嗯”了一聲。 “既然你肯叫我聲爹,”祁卓又肅然道,“那你可要記住了,我是斷然不許你行那孌童之好的?!?/br> 祁垣:“……” 祁垣氣短起來,小聲道:“我跟徐子敬可不是孌童男寵之流,我們也是互許終身的?!?/br> “胡鬧,什么互許終身!”祁卓眉毛倒豎起來,“你倆年少氣盛,說什么都好聽。等再過幾年,徐家若改了主意,自有他當國公爺的爹,三品大員的哥哥去張羅婚事!你呢?” 祁垣從未想過這個,心中一震。 “我還有你啊?!逼钤珡娹q道,“大不了到時候我也找!” 祁卓看他:“我若回不來呢!此次去崖川已經夠兇險了,等回到戰場更是刀劍無眼,我若回不來,誰還能為你撐腰!” 祁垣被問住,怔了怔。 祁卓看他目光澄澈,憨然可愛,完全還是小孩心性,揮手道:“無論如何,這事我不贊成。除非他國公府敢三媒六聘過來?!?/br> 祁垣瞪大眼:“??” “反了,”祁卓又反應過來,道,“除非他國公府肯答應,我們伯府三媒六聘,把徐子敬娶進府,以后做我們祁家人?!?/br> 祁卓吹胡子瞪眼,一錘定音,“就這樣!你明日就問他肯不肯!” 可是無論徐瑨肯不肯,他都不知道了。明天城門一開,他就要攜密令出城,直奔崖川。 “還有?!逼钭縼砘刈吡藘商?,又道,“如今勛爵襲替,以誥劵為重,我將鐵券交由你保管,再寫封奏折,請封你為世子。這樣我萬一有何不測,你還有誥劵護身……” “……爹?!逼钤劭粢粺?,撲通跪下了下去,“你保重!孩兒和伯修……都等爹得勝還朝!” 第二日,天還未亮,祁卓便帶著包袱,牽馬出了伯府。他怕走漏風聲,并未告訴彭氏。因此只有祁垣相送。 祁垣送祁卓到路口,就地拜倒,磕了三個頭。 祁卓跨在馬上,回頭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又像是望著別人。不過只那一眼,祁卓便轉過了頭,縱馬出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