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節
祁垣也回過了神,簡直要尷尬死了。 他以前還設想過,若自己要見徐瑨他爹,必先要先齋戒三日,以香湯沐浴,八白粉敷面,衣服鞋襪整潔如新,整個人一絲不茍,矩步方行。讓人一見他就知道這伯府的小才子很有氣度。 哪想到如今這副模樣,這個地點給撞上了。 國公爺長了一張黑漆漆的四方臉,絡腮胡,如今須發皆是半白,唯有高挺的鼻梁和剛毅嘴巴跟徐瑨很像。 祁垣深吸一口氣,忙整好衣服,趨步上前,乖乖見禮。 “祁垣?”國公爺輕捋著胡子,看著他問:“你就是祁卓之子?” 祁垣應道:“是?!?/br> “嗯,怪不得?!眹珷旤c點頭,轉臉對徐瑨道,“如此,你們兩個有事聊去吧,我出去轉轉?!?/br> 祁垣聽他問話,問的是“祁卓之子”而不是“順天府神童”,便知國公爺大約對忠遠伯有些印象。如此,他心里反倒是踏實了一些。 徐瑨將父親送出去,轉身回來,見他在原地翹首張望,不由笑了笑。 “怎么這時候過來了?鋪子不管了?” “你都要出門了,還管什么?”祁垣想起來意,不由郁悶起來,“好好的,去山東做什么?” “朱大人讓我去查查登州知府的事情。登州大旱,那知府見百姓流離失所,易子而食,疲于撫綏,已經舉家逃徙,自圖存活了?!毙飕捙滤抵L,把人領屋里,讓他擦了腦門上的汗,這才繼續收拾行囊。 祁垣想起,徐瑨第一次跟他提起登州大旱的事情,還是他才入國子監時。因監中有兩名山東士子直言進諫,被抓去繩愆廳去衣杖刑,那倆人情緒激憤,觸柱而亡。 “旱情一直沒有緩解嗎?那邊的巡撫不管?”祁垣問。 “我之前去那邊查案,曾與巡撫張大人有過一面之緣。當時張大人連發奏疏,求朝廷解糧賑災,始終未得音訊?!毙飕挀u頭,唏噓道,“如今賑災之事沒著落,張大人反倒牽連進了冒籍案……” 巡撫一官最為緊要,久任地方之后才可熟知利病,如今這等關頭,再換官上任,黎民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也正是因此,大理寺卿朱儼派徐瑨去登州查案,名為查逃徙的知府,實則是暗中走訪,看冒籍案有無冤情。這案子雖暫在刑部,但事涉朝臣,早晚會被送入大理寺復審。 祁垣心思通透,隱約明白了一些。只是有些心疼徐瑨,那邊災荒既重,途中又有流民匪寇,這一路恐怕很難安生。 當夜,徐瑨讓廚房整治了飯菜,仍是跟祁垣一塊用飯。祁垣難得的話少起來。晚上二人仍是同塌而眠,祁垣才低聲道:“你要記得給我寫信?!?/br> 徐瑨把他攬在懷里,低低地“嗯”了一聲。 “會的,我用驛遞快信,寄到府里,到時候讓人給你送去?!毙飕捒此荒媚X袋不停的蹭自己下巴,伸手摸了摸祁垣的臉,果真發現掌心一片濡濕。 祁垣本來默默難過呢,這下被徐瑨發現,便使勁抓住徐瑨的手,在他掌心里蹭來蹭去,眼淚吧嗒吧嗒地掉著。 徐瑨張了張嘴,想安慰他一下,半晌又嘆了口氣。 “這一路約莫不太平,朱大人讓我去,也是因為我有武藝傍身?!毙飕挼?,“我自幼學武讀書,求圣賢之理,便是為了報效朝廷,造福百姓。如今……哪怕先保住幾員賢臣,也算不負師恩了。更何況山東本地亦有官民自救,我去看看有沒有其他辦法?!?/br> 他說完輕輕嘆氣,無奈道,“……山東之于京師,乃是唇齒之地,漕渠中貫于山東,江淮數百萬糧食取道山東,倘若那邊大亂,那京師危矣……” 祁垣也聽得憂心忡忡:“既然如此,朝廷為什么還不賑災?” 徐瑨的喉結滾了滾。 祁垣抬頭看他,百思不得其解。徐瑨都明白的道理,朝中那么多大臣不會不懂。元昭帝好不容易奪來的皇位,就不怕引發叛亂,別人殺進京師,取他狗頭嗎? “朝廷……”徐瑨停頓好久,才輕聲道,“朝廷,可能沒錢了?!?/br> 祁垣大驚:“什么?” 徐瑨輕輕“噓”了一聲,“崖川大軍遲遲不還朝,戶部的糧餉快供不起了……” 先帝時,崖川之戰便耗資巨大,幸而唐臨是用兵奇才,未將戰事拖延太久。而如今這次,崖川大軍與西川王膠著在了獨水河一帶,遠征之兵本就疲乏,最近幾次又接連戰敗…… “今日,父親剛跟我說……去年年初,忠遠伯屢出奇兵,原本將西川王趕入了夷國,我朝大軍只要乘勝追擊,幾乎勝局已定了。然而軍中有人忌憚他在軍中威信太重,所以遲遲不發援兵。西川王得到情報,反殺回來,差點將伯父困殺在外?!?/br> 徐瑨聽道這斷的時候,幾乎要咬斷后牙槽,他本不想告訴祁垣,但又覺得此去路遠,讓祁垣知道總比蒙在鼓里的墻。 祁垣如今已經拿自己當伯府的兒子了,聽這話猛然一震。 “后來呢?” “伯父帶殘兵逃出來了。但被治了罪。而至于高崖所說的叛逃之事……”徐瑨道,“有人允諾向西川王歲歲納貢,云貴錢財盡入西川,女子皆為西川之俘……” 祁垣簡直氣瘋了:“混蛋!” “這也是朝廷的意思……”徐瑨低聲道,“打不起了,所以出此權宜之計?!?/br> 忠遠伯祁卓對此并不知情,帶兵打仗,最后向夷賊納粟稱臣?貢□□女?他不服,時將軍自然也不服,于是最后有了五千死士。 再詳細的,國公爺也不知道了。這些消息,其實恐怕連徐瓔都被蒙在了鼓里,否則他的家書中,不會只提及軍中諸多蹊蹺。 徐瑨跟二哥熟悉,知道他大約是在猜測兵部尚書畏敵不戰。然而如今不戰的,卻是朝廷。 祁卓壞了朝廷的計劃,如今失蹤是實,叛敵卻是假。大約元昭帝也清楚,不管是為了群臣的意見,還是心底仍有些微的一點良知,總之祁垣既然從獄中出來,忠遠伯家便是徹底無事了。 祁垣聽的心里亂極了。 這些事情,大才子知道嗎?可惜自己并不能說,他們之間往來書信只能靠婉君,萬一被人看去,怕是會牽連國公爺。 可是這朝廷…… 祁垣暗自惱火半天,忍不住又想,若自己是方成和,自己是那祁才子……這種朝廷,是明哲保身?還是入朝為官? 大約也是入朝為官吧?多一個好的,便能多一分公道和希望,讀書人不死,求證之路不斷,忠臣良將尚存,這朝廷便還有救。 二人低聲絮語一夜,天剛蒙蒙亮,徐瑨便卷了包袱,策馬出城,直奔山東而去了。 作者有話要說: ps:看到有人擔心完結。是這樣,如果爆更的話,月底能完結。如果爆不成的話,就不一定什么時候了…… 渣作者日萬之心不死,并打算給自己立個旗…… pps: 上次有讀者說看到江西出戲,感覺很尷尬(⊙o⊙) 實際上古代江西人還是很厲害的,明朝永樂到正統,內閣首輔8個,有6個江西的。 翰林學士各種學士33個,17個江西的。 體現在科舉上,會試廷試的考官30幾個,14個江西的…… 大家熟知的大才子解縉是江西的,jian臣嚴嵩也是江西人。 羨慕,禿頭作者太羨慕了…… 第57章 這次查案不比以往,徐瑨為了盡快抵達,決定改道天津,取途渤海,直抵濱州。如此一來,水路路程不過五百里,若風帆得力,比走陸路要快不少。 祁垣從他走的第一天起,就眼巴巴地等著徐瑨給他寫信了。又過兩日,徐瑨的信沒來,揚州的那位倒是給了回信。 祁垣接到婉君遞來的消息后,一早離開鋪子,去了晚煙樓等著。 這次回信卻是被封在了郵筒之中,同時送來的還有一個小小的包裹。 祁垣迫不及待的拆信來看,一看滿紙的漂亮小楷,不由自主地先笑開了。 “……偶聞逢舟兄所歷之險,恐愧甚深。幸昨日得君手書,憂懸頓解,喜慰至極,無以言喻……” 祁垣沒想到那邊消息傳的還挺快,暗暗得意自己回信及時。只是這才子每次寫信都太文縐縐,讓他看著怪不好意思的。 他自己高興了一會兒,又往下看。 “……今日揚州西風驟起,院中秋栗初熟,聞君所植,悵然思矣……”祁垣臉上一紅,嘿嘿傻笑。 “……替君遍嘗,甘芳如珀,甚是松脆,呵呵?!?/br> 祁垣:“……” 那栗子樹是當年教他分茶的老道送的,祁垣種下的時候小小一棵,最近兩年才開始結果,的確挺好吃的。 他沒想到大才子也有戲謔的一面,笑著搖搖頭,突然想起剛剛的小包袱來。 祁垣忙放下信,把那包袱層層打開,里面果然有兩個絹布小包,其中一個方方正正,包著一個木盒。另一個鼓鼓囊囊,解開一看,果然是幾十枚圓滾滾的小栗子。 那棵樹比較懶,一年也就結這么點而已,估計那人沒舍得吃,都給自己寄過來了。 祁垣心里感動,鼻子又酸了起來。他忙搖搖頭,壓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往下看。 對方果然給他帶了許多好東西過來,都是江浙土物,吃食若干、瓷具數套、絲綢十匹……林林總總,裝了足足一船。 這些東西都是齊府中秋時采買來的,原身讓人挑了許多出來,對家中說是結交的京中好友。如今齊府長輩都知道了京中有位祁逢舟,志高行潔,素有俠義。 恰好齊府管家要來京城參加斗香盛會,因此這些貨物便托由對方帶到碼頭。進貨渠道,也由管家告與祁垣。 不過為了避嫌,諸多事宜仍要經由婉君姑娘,由后者幫為周旋。管家行船較慢,估計要晚兩日才到。 祁垣上次寫信時太著急,忘記問斗香大會的事情了,沒想到最終是管家過來。他煉蜜磨粉都是跟著老管家學的,心里不由期待起來。 原身又道,他如今竊用“齊鳶”之名十分不安,于是求得“伯修”二字。至于祁垣想要開香鋪一事,他極為贊成。人生于世,非財無以資身,祁垣既有此天分,放手去做便是。 然京中香料一途似乎為何家壟斷,何家乃是皇商,提醒祁垣多多留意。 最后,他寫到了包袱里的兩本書。 “某少時曾讀徽商所做《行商水陸路程》一書……隨信寄上……” 祁垣把桌上木盒打開,果然看到里面有兩本用錦帛層層包裹的手抄書籍。他拿起一本翻了翻,登時就愣了。 “北京至江浙福建驛路……北京會同館,七十里,至固節驛,良鄉縣……六十里汾水驛……八十里河間府瀛海驛……北京至徐州,響馬賊時出,必須防范。 “北京至江西廣東二省水陸……” “北京至山西布政司……至山東布政司……” ……后面還有各布政使司至所屬府怎么走,各州府之間水陸如何行舟走車,自東自西,自南自北,極其詳盡。 然而更讓祁垣震驚的是,這本商路之書,足足數十萬字,這位大才子竟然全都記得?還給他寫下來了? 祁垣張著嘴,再翻另一本,下巴差點掉下去了。 那位大才子大約怕他看水陸行程覺得枯燥,竟在后面給他繪了一份本朝輿圖!上面河源山丘、各府州縣,衛所設置……畫的清清楚楚。 有了這兩本書,自己若要出門,豈不是四海之內暢通無阻了? 祁垣:“……” 可是輿圖這種東西他怎么也會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