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軍卒看他神色凄苦,心里覺得可憐,卻又怕上當,便都轉開頭不看。 祁垣這次卻是真急了眼,他不過是個紈绔而已,大才子的那些他都干不來,也不想干,為什么就不能讓他回家呢?現在只要能出了這驛館,回家就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扇羰亲约罕蛔セ鼐┏?,少不得要被嚴加看管起來,下次逃跑還不知道是何年何月。 他越想越難過,在院子里蹲了會兒,只得抹了抹臉,問那軍卒:“徐公子幾時回來?” 軍卒道:“這咱哪兒知道。吃花酒怎么也得到后半夜吧?!?/br> 祁垣“唔”了一聲,卻不說話了,自己回屋,去找游驥先前買來的爐子和茶壺茶具。 他知道自己身上沒什么本事,想讓徐瑨放自己走,只能想辦法討好他。自己會的那些投壺彈棋一類都上不得臺面,唯有點茶是他們這些貴人喜歡的。 祁垣會沖茶,那還是他十歲時跟一位游方道士學的。想來人家祁才子十歲中秀才,他祁草包十歲會點茶,由此可見倆人生來便是云泥之別。 不過他點茶功夫算是絕技,便連齊老爹都說他正經讀書一點不行,旁門左道倒是處處精通。祁垣小時候還顯擺一些,后來稍大一些便只肯在祖母壽宴上玩一次,點出的草木蟲魚栩栩如生,頗有野趣,老太太每次都要開心好久。 想到這,他忍不住又難過起來。祖母生日是四月下旬,自己這次一出事,還不知道老太太該如何傷心,自己說什么都要趕在壽宴前回去。 大概誰都想不到,堂堂的齊府小少爺會淪落到點茶賣笑,取悅于人的地步。祁垣又難過了一會兒,自己細細地把東西整飭干凈,在東屋里耐心等了起來。 誰想這一等,直到太陽西落也沒見徐瑨回來。 祁垣漸漸等得不耐,又沒法催人去看,游驥一走,那個下人對他也十分不耐,就端了點冷飯過來給他。祁垣吃不下,等人撤走了,肚子又餓得咕咕直叫,卻也不好再找人要了。 他一邊苦等一邊坐在那里給自己揉肚子。 又過了一個時辰,終于外面有人說話,是徐瑨回來了。 祁垣趕緊出門去看。 徐瑨手里拿了個木盒,抬頭看見他,竟然一笑:“他們說你找我?” 祁垣點了點頭,覺得不太對勁,湊近一看,才發現徐瑨玉雕似的臉這會兒紅通通的,平時神威不露的鳳眸更是眼波橫流,透著醉意。 他心里犯嘀咕,忍不住問:“你喝醉了?” 徐瑨搖了搖頭,只問:“你找我是不是有事?” 祁垣拿定主意,點了點頭,帶他一塊進了東屋,又把自己的茶具茶餅都擺了上去。 徐瑨神色訝然,抬眼不住地看他。 祁垣這次不敢?;屃?,往那一坐,委委屈屈道:“我知道徐公子是個好人。這次我真的是想去揚州,至于緣由,日后一定會跟你說明白?!?/br> 徐瑨微微皺眉。 祁垣忙搶在前面,對他道:“我知道羅儀跟你是兄弟,你很為難。所以我想跟徐公子打個賭,若我能讓徐公子道一聲‘好’,公子便幫我支開那倆軍卒,至于我能不能走得掉,就看我的命了,這樣如何?” 徐瑨猶豫,抬眼問:“你為何非要去揚州?” 祁垣有苦難言,只得道:“你就說肯不肯吧?!?/br> 徐瑨遲疑了一會兒,緩緩點了點頭:“我只幫你拖延一刻鐘。那如果不能讓我道一聲好呢?” 祁垣認真拱手:“那我便答應公子一個請求?!?/br> 倆人痛快決定,當即便鋪紙磨墨,徐瑨大筆一揮,寫下字據,隨后一撩袍裾,在一旁坐了下來。 祁垣知道他這是認真了,心想多虧這人喝醉了,好像比平時好說話。 他心中大定,一溜擺上幾個茶碗,隨后碾碎茶磚,依次放進些許,又從一旁挪過早就備好的小爐,架上了砂瓶。 徐瑨挑眉看他:“你會點茶?” 祁垣點頭 徐瑨卻道:“若是點些山水花草便沒什么稀罕了。不如,你點一下我今晚干什么去了?若說的有道理,我便認輸?!?/br> 祁垣一愣,回頭看了他一眼。 徐瑨平時十分知禮,這會兒卻目光不躲不閃,饒有興趣地跟他對視,臉上的紅色雖然退下了一些,雙眼依舊水光充盈,薄唇也似涂過口脂一樣。 砂瓶中隱隱有嗡鳴之聲。 祁垣心中一動,心想不就是喝花酒度春宵去了嗎?真當自己是小孩,不懂這個呢?他心里嘖嘖出聲,又收回目光,認真思索起來,怎么把這風流事點到茶里? 砂瓶里的水倏然轉聲,祁垣辨聲便知道水沸了,沉著地將沸水倒入小銅壺。隨后右手提起銅壺,往茶碗中倒水,左手拿著小勺飛速攪動,茶粉瞬間粘稠起來,茶油浮起。 祁垣邊沖邊攪,小勺子“啪嗒啪嗒”一路敲完,放下銅壺,就見第一碗的茶油層層疊疊的暈開,上面竟浮現出了幾個字。 徐瑨暗暗稱奇,早已站到他身后,認真辨認起來。 那幾個茶碗上的字跡依次暈開,有的四字,有的五字,卻個個都十分清楚。 祁垣眼珠子溜過去,悄悄打量徐瑨神色,雖然有些害臊,但還是小聲念道:“紅顏雖好,精氣神三寶,都被野狐偷了。眉峰皺,腰肢裊,房術誤人,公子莫要被打倒?!?/br> 徐瑨:“……” 作者有話要說: ps: 宋朝點茶比較流行,宋徽宗就很牛逼,能點出超級逼真的工筆畫。(明朝之后喝茶方式改變了,點茶的就少了。) pps: 本文架空,大致官職制度參考的是明朝。但明朝熏香之風不如宋朝興盛,衣服要求也比較多(比如一般人不能戴玉帶)所以是雜糅的朝代背景。 v后作話會貼些相關的資料知識,不喜歡的小伙伴可以關掉作話。 第20章 室內是可怕的寂靜。 徐瑨瞪著茶碗上的一排《戒色歌》,好半天不能回神。 祁垣才點完的時候還暗暗得意,這會兒看他臉色越來越紅,但雙目清湛,不復之前醉態,不覺又忐忑起來。 徐瑨可是個一聽男女私相授受就臉紅的人,這喝花酒的事情被自己點破,不會惱羞成怒吧? 不對啊,這人既然那么害羞,為何還去喝花酒? “祁賢弟,”徐瑨也無奈了,捂了把臉問,“你看我,像是去喝花酒的人嗎?” “不知道?!逼钤止局f,“但花酒一定愿意讓你喝?!?/br> 徐瑨眼波一轉,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祁垣今晚格外老實,坐姿都乖巧起來,小聲說:“誰不知道京城三公子最是豐神俊秀,嚴謹端方。別說花酒,就是相府的女兒紅恐怕都愿意給你備著呢?!?/br> “此言倒也不差?!毙飕掚y得開了個玩笑,過了會兒,才微微低頭,看著他道:“徐某今日出去,乃是蔡公公有請?!?/br> 祁垣疑惑地偏了偏頭:“怎么?” 徐瑨道:“蔡公公問起我忠遠伯替襲之事?!?/br> 祁垣這才想起忠遠伯府的老太婆和大房太太都姓蔡。大家都說蔡府權勢滔天,他只當是蔡府的當家做官厲害呢,萬萬沒想到是個太監! “他怎么來問你了?”祁垣納悶,“你不是在大理寺嗎?” 徐瑨點頭,耐著性子道:“但我大哥是都指揮使,掌管前軍都督府。而忠遠伯封爵前任職的文案便在前軍都督府,所以貴府的襲爵之事,均需那邊先行勘驗請襲者身份?!?/br> 祁垣一聽,不覺震驚。 徐家一門三子,老大在都督府,老二是兵部侍郎,如今老三又進了大理寺歷事!如果徐瑨明年也去參加會試,他又在大理寺掛過名,那他以后左右無非兩條路——要么進翰林入內閣,要么進大理石掌刑獄。 大理寺勢力再弱,那也是三法司之一。這兄弟仨也太成器了吧! 徐家這是何等權貴之家…… 徐瑨看他神情驚詫,卻沒有停頓,繼續道:“蔡府若想讓人替襲忠遠伯之位,少不了要去都督府打交道。再者公侯伯必先奏請殯葬,方可襲爵。你父親祁卓如今在崖川失蹤,再過段時日,才會被朝廷定為陣亡?!?/br> 忠遠伯府再失寵,那也是有丹書鐵券的伯府,且不說那些良田商鋪,各地莊子,單是一張免死牌就夠多少人惦記了。 彭氏雖然性格軟弱,所料卻不差,這伯爵之位的確是被蔡府看上了,只不過蔡府見他們母子勢弱,祁老太太又聽擺布,遂改了主意,想要讓蔡賢寵愛的一位干兒子入贅伯府,由他干兒子襲替。 至于結親的對象,自然是祁卓的女兒云嵐。這些消息極為機密,蔡老太太婆媳倆都被蒙在鼓中。 祁垣卻有些疑惑,兄弟之間借襲都難,讓女婿襲替,豈不是玩笑? 他的念頭轉了轉,忽然意識到了另一種可能。 徐瑨看他臉色煞白,陡然朝自己看來,便知道他想通了。 “你此前落水之事,我雖是聽說,但也覺得事情有些過于湊巧。太祖時曾有義男、女婿甚至妻弟承襲的先例,前提是可承襲人亡故?!?/br> 徐瑨微微斂目,嘆息道,“當年你們老伯爺因為娶蔡氏女,惹怒族長,現在跟族人再無聯系。假如伯府一脈無后,爵位由女婿承襲,倒比替襲好辦一些?!?/br> 祁垣聽到這里,終于忍不住打了個冷顫,抖聲問:“便是我死了……不,不還有我弟弟嗎?大房也有祁坤?!?/br> 徐瑨抬眼看他,沒有說話,只是眼神透著微微的悲憫。 蔡府既然打算好了,一個人和三個人有什么區別?他在大理寺歷事的這段日子里,已經見過太多令人膽寒之事了。 屋外忽然起風,瑟瑟作響。祁垣分茶時忙出了一身汗,此時卻覺脊背涼透,頭皮發麻。 徐瑨沉默片刻,才道:“我二哥曾在信里說過,忠遠伯在崖川視百姓如家人,不畏生死,不急名利……這次失蹤之事牽涉朝堂紛爭,旁人不好妄言。只是看你們母子無端被害,我也于心不忍?!?/br> 祁垣木愣愣地點了點頭。 徐瑨看出他害怕,又安慰道:“蔡賢的打算,只是我探聽到的一點消息?,F在他所圖不止你一處,所以徐某只是提醒祁公子事事小心而已。原本徐某想著,國子監中有監丞和祭酒看顧,你應當安全許多。但料想到你要去揚州?!?/br> 他說到這里輕輕停頓了一會兒,又看向祁垣:“這次通州相遇,實屬意外。我原打算,你若能告訴我為何非去揚州,那我也將所知和盤托出。但看祁公子為難成這樣……這并非徐某本意。所以,若你執意要走……” 祁垣的心跳停滯了一瞬。 “我可以幫你支開軍卒?!毙飕捿p輕一嘆,“兩刻鐘的時間,祁公子自己安排去吧?!?/br> 祁垣怔住,只見他肅然起身,朝自己遙遙一拜,隨后邁步走了出去。 外面隱約傳來幾聲低低的說話聲。祁垣過了會兒往外看,院中果然空無一人了。 通州沒有宵禁,碼頭那邊日夜都有船只航行,他若是此時離去,拔足狂奔,應當能趕上船。只要上了船,那么之后隨便哪個驛站下來,再換乘去揚州,自此之后便可天高遠闊,徹底自由了。 祁垣心緒澎湃,不知道為何眼里突然冒了淚。他匆匆拿袖子擦了,收拾著包裹就要往外去。 包裹里仍是那幾樣東西,換洗的衣物,原主的耳挖簪,云嵐送的薔薇水,自己給老爹買的沉香塊……等走到門口,他忍不住停下,又退回來,看了眼鏡子。 鏡子里的人眼睛秀長,鼻梁堅挺,一雙薄唇,跟之前的自己并不相像。 這讓他想起了彭氏,彭氏的眉毛很好看,柳葉彎彎,不畫自濃。也想起了云嵐,云嵐的鼻子跟自己一樣,這使得她不笑的時候頗有英氣。 無數的念頭涌了上來,祁垣看了看鏡子,又抹了一把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