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話音剛落,就聽身后有人笑道:“韓干所畫的名駒大馬,的確較為健壯豐肥?!?/br> 祁垣被唬了一跳,回頭一看,卻是一個方巾襕衫的年輕人背著布袋拾級而上。年輕人見他回頭,笑呵呵拱了拱手:“兄臺大才,不知兄臺尊姓大名?” 祁垣面皮一熱,知道自己剛剛的話被聽去了,少不得要丟人,便看著那人問:“我怎么就大才了?” 年輕人道:“兄臺賞畫一針見血,可不是大才之人?”說話間他已經站到祁垣旁邊,卻比祁垣稍高一點,指著那幅畫道,“這畫乃是韓干所作,因過于寫實,還被詩圣嫌棄過‘干惟畫rou不畫骨,忍使驊騮氣凋喪’。兄臺今日評價,可不正和詩圣如出一轍?” 祁垣還沒聽過這么理直氣壯的馬屁,頓時驚呆了。 年輕人又微微一笑,從身后布袋中取出一卷畫軸,對祁垣道:“兄臺看這畫如何?” 展開后,卻是一頭老牛,身上皮松rou褶,但憨態可掬,挺討人喜歡。 祁垣不懂賞畫,看這老??蓯?,便點頭:“這畫不錯?!?/br> 年輕人贊道:“兄臺果然眼光獨到!此畫乃盛唐韓滉之作,小弟手中的雖為前朝的臨摹版本,但與真畫并無二樣,這個……只需二兩銀子?!?/br> 祁垣:“……”原來是個賣畫的! 祁垣后知后覺,一臉古怪地看著他。 年輕人搓了搓手,嘿嘿直笑:“名畫贈才子,換些買酒錢?!?/br> “我這也沒錢?!逼钤妼Ψ介_口了,有些不好意思。然而渾身上下摸了摸,只摸到袖子里一罐沒來得及賣的香丸。 這人做買賣可真比自己強多了,祁垣心想,待會兒自己賣香丸的時候可以跟他學著點。 想到這,又見那人雖衣著寒酸,但眉毛疏秀彎長,尾拂天倉,雙眸黑如漆白如玉,更是神藏不露,有日月精神,心里便覺得十分投緣,跟人拱了拱手,報了名字,論了齒序。 那人比他大兩歲,叫方成和,是會稽人士,竟然也是要三月入國子監的。 方成和把畫收起,笑道:“久仰祁賢弟大名,沒想到今日在這碰上了,也是緣分?!?/br> 祁垣不知道怎么接,只眼巴巴地問:“你這畫賣的如何?” 方成和搖了搖頭:“官家子弟雖愛附庸風雅,但都不愿買贗品。早知道我還不如去西園擺個攤呢?!?/br> 虎伏她們現在應該已經到西園了,也不知道有沒有把香丸賣出去。祁垣擔心,便問:“在西園好賣嗎?” 方成和點頭:“比這邊好些,只要便宜點就有人要?!彼f完打量祁垣一眼,有些詫異。 祁垣悄悄道:“實不相瞞,我帶了點香丸過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賣得出去?!?/br> 方成和一愣,跟他對視一眼,哈哈大笑起來。兩個要進國子監的人,不知道被天下多少學子羨慕,如今卻雙雙跑東池會上賺銀子,也是有趣。 倆人閑聊了兩句,方成和還要去別處兜售假畫,臨走時不忘叮囑他:“宴廳在聚賢樓上,離這邊有些遠。今天是官家管飯,兩人一席,去晚了就沒好座了,賢弟記得早點過去?!?/br> 祁垣感激地點頭應下,又跟他揮手拜別。 碼頭那仍不斷地有人乘船而來,祁垣目送方成和走遠,心情終于轉好,跟祁坤打了個招呼,便要自己閑溜達去。這東園既是京中盛景,他少不得要多看多記,回去才好跟人顯擺。 祁坤卻斷然不肯跟他分開,在后面亦步亦趨地跟上。 祁垣“嘿”了聲,不耐煩道:“你玩你的,過會兒我們在聚賢樓碰頭不就是了?” 祁坤縮了下脖子,卻小聲道:“母親讓我好好跟著你?!?/br> 祁垣冷笑,心想你母親可沒打好主意。他心里不滿,回頭瞥祁坤,只見他滿臉通紅,神色尷尬,也不知道是真老實還是裝的。 祁垣撇撇嘴,挖苦他全家的話在舌尖上打了個轉,到底沒說出口。 “我問你,”祁垣道,“咱家的宅子值多少錢?” 祁坤愣了愣:“咱忠遠伯府嗎?” 祁垣:“廢話,你家還有別的宅子?” “沒了沒了,”祁坤忙擺手,“但咱伯府是御賜的官邸,不是私宅,不能買賣?!?/br> 祁垣愣了下,他本來打算著回揚州后,不行讓人把這伯府買下來,將老太太和大房一家全趕出去,讓彭氏自個住著。沒想到這伯府竟然是朝廷的,朝廷讓住他們便能住著,回頭朝廷不讓住了,那他們只能搬走。 這么看還不如買個私宅踏實。 祁垣問:“那私宅多少錢?也不用大的,三進院子差不多?!?/br> 祁坤想了想:“普通的差不多二百兩銀子,也分地段,有的帶園子有的不帶,那臨水的又比不臨的貴些。城西那邊都是官戶,要五百兩銀子的也有。不過這些行情都是一時一變,還是要問中人?!?/br> 祁垣點頭,京中物價的確高些。二百兩銀子,放在別處足夠連房帶地買上幾十畝了。 不過齊府有錢,幾百兩銀子也不怎么看在眼里。等他走后,彭氏母女相依為命,也不適合大宅子,給她們在城西買個好的三進院落,兩側都是官宦之家,清凈安全,倒是挺不錯。 祁垣邊走邊琢磨。 祁坤卻想茬了,在一旁囁喏道:“二弟,不管怎么樣,大哥絕對不會趕你們出去的?!?/br> 祁垣一愣,這才想到倆人還有奪爵的事情呢。祁坤這口氣跟已經替襲了似的,祁垣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正要說話,就聽前面八角亭那一陣喧嘩吵鬧。 那八角亭地勢略低,掩映于蒼茫煙樹之中,另一側有曲廊相連,直通聚賢樓。 祁垣遠遠看了眼,隱約認出船上的兩個美貌歌妓和幾個浪蕩子,這會兒圍成一圈,對著中間的什么東西哄然大笑。 他心中煩惡,正要轉身離開,余光卻又瞥見有人俯身搶了個什么東西,往湖中一丟。那東西被烈風一吹,倏然散開,赫然是幅畫卷。 祁垣心里咯噔一下,趕緊順著石階下去了幾步,扶著樹再仔細看,亭中被圍著的除了方成和還能是誰? 祁坤見他臉色突變,也跟著朝下看去。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就見方成和猛得撞開一個人,又拿了個大卷軸,朝要踢他的兩個書童臉上砸去,那倆人應聲倒地,方成和身形一矮,丟掉行李撒腿便朝聚賢樓跑去了。 亭中幾人頓時叫嚷起來,祁垣正要悄悄離開,卻見那邊有人抬頭,正瞧看見了他。 那人正是船上輕薄書童的油胖浪蕩子,祁垣心里突的一跳,就見那人雙目放光地大喊:“是船上的那個小白臉!快!去捉下來玩玩!” 第10章 幾乎瞬間,變故陡生。 亭中很快竄出五六個精瘦的公子哥兒,怪笑著朝祁垣祁坤跑了過來。 祁垣猛然怔住,倒是祁坤反應快了一步,見勢頭不對,扯著他的胳膊便拼命往聚賢樓跑去。 幸好他們的位置高,那幾人爬上來時,倆人已經跑出去了一段。祁垣氣得想要破口大罵,但這身體卻虛弱的緊,沒幾步就氣喘吁吁起來。 祁坤倒是體格健壯些,拽著他沒頭沒腦地往前奔,只是心里也發慌,京中大小官吏侯爵太多,他們忠遠伯府被冷落多年,他又愚笨,所以與那些世家子弟沒什么交際往來。今日東池會上的這些人要么是皇親國戚,要么是近臣之后,萬一真有人為難他們,誰又肯幫他們兄弟的忙? 正這么想著,耳邊便聽那邊子弟家仆的呼喝聲越來越近。 祁坤慌忙回頭看,見祁垣雙腿發軟打轉,前面聚賢樓卻還離著有段距離,眉間便露出了猶豫神色。 祁垣也知道自己這身體定然是跑不過后面那幾個。他雖然不喜歡祁坤,但也沒打算讓對方一塊倒霉,這會兒見后者眼神微動,便干脆停下,喘著粗氣道:“你快跑吧,他們是找我的!” 說完目光一巡,眼疾手快地從旁邊山道上抓了兩塊石頭在手里,就要打算跟人拼命。 祁坤卻推著他道:“我攔著他們,你跑!”說罷也三兩步爬上矮坡,從旁拽下一根胳膊粗細的枯枝,擋在前面。 祁垣跳腳大罵:“你傻嗎,一塊被捉了去,倆人都挨揍!” 祁坤漲著臉說不出話,還是推他。 祁垣暗罵一聲,瞥見前面小道下似乎??苛艘蝗~小船,只得豁出去,把石頭一丟,喊著祁坤跟自己朝那小道跑去。 徐瑨這會兒正陪師弟在湖邊散心。 這位師弟名叫任彥,字文英,是徐家一位旁支遠親的兒子,卻不是親生,乃是其母改嫁前和前夫所出。 那親戚卻極愛這對母子,對任彥比親生兒子都要好。任彥五歲隨母改嫁,那親戚便修書一封,求情徐家幫忙聘請松江府的知名大儒為西席先生,教授任彥功課。任彥十歲時,那親戚又請族長說情,讓任彥來京城小住兩年,跟著幾位公子一起練騎射、學制藝。 因此徐瑨跟他既是名義上的表兄弟,又是一同拜師的師兄弟。這任彥也極為聰明,當年回到松江府后開始科考,竟是一路過關斬將,連登榜首,得了個小三元的稱號。 別說松江府,便是整個朝廷之中,三元之才都極為少見。因此去年秋天,松江府便將他作為選貢之才,送入了國子監。 只是這任彥雖然聰明,卻有些清高,只喜歡跟徐瑨相處。今日來這東池會,他也不肯和別人一處,連小廝都要遠遠打發掉。 徐瑨知他性情古怪,但還是勸道:“傳聞你們今科鄉試的主考官是阮閣老的學生,倘若日后你高中解元,那主考官便是你的座師。阮鴻既是閣老愛子,你哪怕不喜歡,也先忍耐些?!?/br> 任彥冷笑:“閣老之子又如何?不過是一紈绔罷了。再者他著實可惡,竟然想哄我買那人的假畫?!?/br> 徐瑨想起剛剛的事情,不覺一笑:“他并非故意哄你,恐怕是他真當那是真跡了。李公麟作畫筆法行云流水,洗練遒媚之氣,而剛剛那人手中的《牧放圖》線條健拔,頗有古意,連絹本設色都與真跡無二,尋常人哪能辨的出?” 任彥的臉色這才稍好一些,微抬下巴,嗤笑道:“那是他們眼拙罷了。龍眠居士的畫豈是這么好仿的?單是那份穩秀靈動之氣,便差出了七八分?!?/br> 徐瑨笑笑:“文英師弟師從逸禪先生,果然甚得丹青之妙?!?/br> 任彥卻又嘆氣起來:“這倒不敢,先生經常說我,只學得了一二分,卻裝出了七八樣。我只所以了解李公麟,乃是羨慕他仕宦居京師,十年不游權貴門。我若日后入朝為官,也能像他一樣,不附權貴,縱情山林。每逢良辰佳時,只與子敬兄載酒出城,訪園看水,豈不快活……” 徐瑨笑而不語。 任彥目光微動,又道:“聽聞京中有花朝節贈香之俗……”話音未落,卻聽后面有人大呼大叫。 倆人齊齊回頭去看,就見兩個少年正跳下山坡,慌不擇路地朝這跑著,后面還有人幾個人呼喝怒罵,眼看著就要追上了。 祁垣此時狼狽得很,他從山坡躍下時差點一個踉蹌摔倒在那,幸虧祁坤攙了他一把。 然而這一趔趄,后面便有人扯住了他的頭巾飄帶。他的儒巾頓時被人扯掉,露出了里面的束發的網巾來。 祁垣哪還顧的上這個,見前面有人擋路,邊在口中大喊著“讓開”,邊罵后面的幾個“缺德玩意兒,狗娘養的……” 他現在已經到了水邊,見那小船似乎拴著,已然來不及解繩索了,心下一狠,就要直接跳到水里去。 徐瑨便在這一瞬之間把他認了出來,很是遲疑地喊了聲:“祁公子?” 徐瑨這聲不算小,祁垣以為是祁坤遇到朋友了,忙停下腳步,欣喜地回頭,盼著被人搭救一番。 祁坤也以為是祁垣的朋友,連忙一塊停下,扭頭看向徐瑨。 祁垣這才認出眼前的是那位三公子。 他心里咯噔一下,猜著對方多半是在酒樓見過自己,試探一喊。倆人并無交集,這人也不像是能多管閑事的樣子。然而這一愣神的功夫,那幾個人已經追了上來,把他們圍在了正中。 祁垣心中暗暗著急,又有些惱火,跟祁坤相互靠著,警惕地看著那幾人。 徐瑨這會兒才看出不對勁。 那群人中領頭的一個卻正好認得他,往前走了兩步道:“小的見過三公子。三公子,這倆人偷了我們侯爺的玉佩,小的要帶回去交差,叨擾了?!?/br> 祁垣大喊:“放屁!我壓根兒不認識你!” 又一想,對方是侯爺,自己可是伯府的,便又道,“你可知道我是誰?我爹乃是忠遠伯!” 那人卻對他這話充耳不聞,只看著徐瑨,只是口氣雖然恭敬,臉上卻沒什么懼怕神色。 任彥在一旁冷眼看著,不把國公府的放眼里的,這京中只有一個武安侯了。聽說武安侯的小侯爺尤其喜愛孌童美伎,這白臉秀才生的不錯,怕是被人瞧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