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當時想學箜篌,是突如其來跳出來的一個想法,謝忘之沒仔細想過,究竟是為了什么。這幾個月學著箜篌,在窗口撥弦,她又不是木頭人,指尖發疼不是感覺不出,但她像是個機器一樣反復彈奏箜篌,在漸漸熟練的曲子里感覺到莫名的安寧。 現下袁三娘一句問,她還真答不出來。 ……為了誰? 看謝忘之一臉茫然的樣子,袁三娘就知道她答不了,搖搖頭:“娘子需知,箜篌也好,琴也好,都是樂器,若非吃這口飯,那為的是陶冶情cao,終歸是為了自己。若是為了學個樂器,傷了手,是得不償失?!?/br> “……是?!?/br> “時候不早,這便回去了?!痹镎f,“既然娘子傷了手,這幾日只需回想譜子即可,七日后我再來?!?/br> “今日也多謝先生?!?/br> 謝忘之把袁三娘送到院子門口,剛轉身,紅云迎上來:“娘子,豐州來信了?!?/br> “豐州?!”這還是頭回收到豐州來的信,謝忘之一驚,追問,“是天德軍城來的嗎?” “您怎么知道?”紅云有點詫異,“是那兒來的,寄信的好像是……雁陽郡王?!?/br> 謝忘之愣了片刻,心底猛地涌起股欣喜,先前和袁三娘交談時略微的落寞一掃而空,她向著紅云點點頭,轉頭急匆匆地往書房跑。 一進書房,果真在書桌上看到一封信。從豐州到長安,這封信一路顛沛流離,信封邊兒都有點發毛,好在封口的東西沒壞。信封邊上還壓了個小小的罐子,看不出是什么。 “娘子,那是獺子油?!奔t云其實也沒見過,只會復述信使的話,“是旱獺子熬出的油,說是治燒傷、燙傷有奇效?!?/br> “……我知道了?!敝x忘之看著桌上的信和小罐子,心口一酸,萬千情緒涌上來,一時都不敢上前,生怕這也是一場夢,等她碰那封信,夢就醒了。 一別三個月,李齊慎的信終于送到,順帶來的就是能收信的地址,她終于能以書信為托,再度和他相逢。 謝忘之強壓下心里涌動的東西,在書桌前坐下,執起開信封的小刀,忍著指尖微微的刺痛,一點點拆開信。 出乎意料,信封里就一張浣花箋,薄得很。字也很少,清清淡淡幾行,筆走銀鉤自成風骨,末尾幾筆卻有些飄,像是信手急匆匆寫的,又像是大醉后提筆。 李齊慎只字未提那罐旱獺子油,也沒說自己在哪兒、過得如何、去豐州的路上辛苦不辛苦,他說的話簡直莫名其妙。大意是說以前聽聞北邊冷,過了四月還有桃花,現下在豐州這么北邊,他尋遍了草原,卻沒有桃花可折,只好自己畫一枝,隨信相贈。 總共幾行字,就占了浣花箋的上半截,下半截是水墨的桃花,枝葉分明,花瓣宛然,簡直是栩栩如生。 謝忘之看著那枝遲來的桃花,盯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出聲。 “……笨死了?!彼寥パ畚参⑽⒌腻?,“豐州可是大漠草場,哪里來的桃花?” 第60章 行獵 先元十二年, 李齊慎到豐州的第二年。 豐州靠近北邊, 氣候和長安城頗為不同,一到十一月, 草場上的草一律枯黃,隱約露出底下的土, 站在高處一看,倒有點像是天德軍里一位姓田的校尉,把他頭毛稀疏的腦殼放大若干倍, 居高臨下看下去, 大概就是如今的草場。 草場如何暫且不論,豐州的雪也下得早, 十月起開始下零零星星的雪,十一月就是鋪天蓋地的大雪。天寒地凍,雪片兒用鵝毛形容都不夠,拴在外邊的馬身上掛滿白霜, 負責寫檄文的幾位文職天天皺著眉抱怨墨研不開。 偏偏這時間最需要防備,將士冒著嚴寒,天天在外邊巡邏, 李齊慎也別想跑。他有個郡王的封位,可惜豐州天高皇帝遠, 李容津才不管這個, 讓他挑了匹戰馬, 塞給他一桿槍, 每天帶著他在外邊游走。 今天倒還好, 不像前幾天那樣,風雪大得睜不開眼睛,李齊慎放慢馬步,跟著李容津往前走。細細碎碎的雪落到他身上,在披風上的自然積起來,發上或是眼睫上的倒是能因體溫漸漸化去,在化干凈前又有新的落下,襯得他像是尊玉雕。 “冷不冷?”李容津回頭看他一眼,“來口酒?” 能帶出來的都是烈酒,一口下去,身子自然暖起來,李齊慎卻搖頭,含笑說:“不喝,怕醉。栽下去還得勞煩叔父帶我回去?!?/br> “放你……”李容津頓了頓,強行把軍中的臟話吞下去,槍尖不輕不重地在李齊慎的戰馬馬腿上敲了敲,被噴了個響鼻才收手,“少來,前天你溜出去和哲步他們喝酒,別以為我不知道?!?/br> 李齊慎面色不變:“有這回事?” “再給我裝!好家伙,喝倒了那幫兔崽子,我說那天見你,怎么一身酒氣,還撒謊說是被人潑的酒?!崩钊萁蛘f,“當年阿古達木的一口酒,都只抿一口,現在我看你是要對著酒壇喝?!?/br> “酒壇多沒意思,”被這么戳穿,李齊慎也懶得再裝,笑吟吟的,“不如直接找個酒缸?!?/br> “去!”李容津瞪了他一眼,旋即笑起來,打馬往前幾步,聲音沉下來,“冷也沒轍,熬著吧,往年都是這時候不安分,若是不巡,真會出大事?!?/br> 李齊慎縱馬跟上:“突厥?” “突厥早沒了,現在這群強盜可不是突厥人,最多沾親帶故,借個名頭罷了。不過就這么叫吧?!崩钊萁蛱嶂鴺?,緩緩前行,“你來這兒也快兩年了,看見草場變化了吧?” 李齊慎明白他指的是什么:“夏時草最茂盛,春秋尚可,冬天就枯了,且多風雪?!?/br> “對,就是這個。這幫人不像城里的漢人有地耕種,也不像牧民那樣劃草場而居,養的牛羊趕到哪兒吃到哪兒。前三季能這么湊合過,到冬天就完了,能吃的牛羊殺干凈,”李容津嘆了口氣,“再熬不過去,就明搶了?!?/br> “我記得城外特地放了多余的谷物,留給他們的?” “好歹是人命,有余糧,給些也無妨,就當換個安靜?!崩钊萁蛘f,“不過今年收成不好,留的不多,我總得緊著自家人。若是這幫人安分,倒也無妨,若是不安分……” 他沒接著說,李齊慎卻懂,信手挽了個槍花,帶起獵獵的風聲,槍尖破開風雪,刃光寒涼。 “收心?!崩钊萁蛘f,“你這人哪兒都好,就是心性太兇,少年時倒不要緊,等到了我這年紀,有你好受的?!?/br> “那等我到叔父這年紀再說?!崩铨R慎笑著接話。 李容津看他一眼,也笑了一下,搖搖頭,繼續往前走。李齊慎趕緊跟上。 叔侄倆沉默地走了一段,眼看快要到巡城的邊界,是該回去的時候,忽然一陣大風,冰冷刺骨,吹到臉上像是刀割,細細的雪粒擦過去,李齊慎懷疑自己臉上被擦出了血,不由摸了一把。 這當然是幻覺,他只摸到滿手冰涼,剛放下手,恰好發現李容津停了腳步:“叔父?” “別說話?!崩钊萁蚓X地側耳,“聽?!?/br> 李齊慎微微一怔,學著他的樣子,從風里聽聲音。 草場開闊,風聲格外響,嗚嗚咽咽,像是哀哭。李齊慎聽了一會兒,在風聲里聽見混雜的聲音,悠遠蒼涼,彼此之間似乎應和。 他一勒馬:“狼?” “對,是狼?!?/br> 李容津剛說完,李齊慎來不及驚詫,遠處隱約浮出狼的身形。不算多,但隔著風雪,一眼看也有六七只。 草原上有狼這事兒李齊慎早就知道,但從未正面碰上過,且還是一來一小群。狼這玩意在草原上所向披靡,牧民都得養成群的大狗來對付,戰馬能馱著人沖鋒,骨子里卻依舊怕狼,不住地噴著響鼻,前蹄焦躁地在地上敲擊。 李齊慎倒沒慌,迅速定下心神。馬鞍邊上栓了弓和箭筒,里邊就十二支箭,身上還有隨身的短刀,他估了估,不一定有勝算:“是遇上狼群了嗎?” “不算,正兒八經的狼群得有幾十只?!崩钊萁蚪z毫不慌,自上往下順了一把馬鬃,“這倒是巧,遇見狼王出來打獵?!?/br> “狼王?” “你看?!崩钊萁蛱鹣骂M示意,“打頭那個,左耳朵缺了一塊?!?/br> 李齊慎順著看過去,果真看到李容津所說的那只狼。這狼在最前面,安靜地立著,身形矯健,肩膀比跟在后邊的狼都高一截。確實一看就是頭狼的料子,但左耳缺了一塊,像是被什么野獸咬的。 “怎么,叔父和它認識?”李齊慎看向李容津,“不如和它說說,就當沒看見我們,各自過去?” “不用說,遇上它也不是一回兩回。它又不傻,不會撲過來?!崩钊萁蚶罩\繩,并不掉轉馬頭,控著戰馬緩緩后退,“不算認識,有段緣分,這狼小時候被它阿耶趕出去,沒吃沒喝,跑到阿古達木家里叼羊羔,差點被打死。我看它可憐,攔了阿古達木,之后它就沒來過了?!?/br> “趕出去?” “你不知道?這是狼群的規矩。它阿耶是頭狼,自己生的崽子,雌的留在群里,雄的一律趕出去,免得將來和自己搶?!?/br> “原來如此?!崩铨R慎學著李容津的樣子,同樣讓馬后退,“我倒真不知道?!?/br> 他們不轉身,那邊的狼群不轉身,也不前進,任由叔侄兩人緩緩拉開距離。 “后來我又意外見著一回,好像是它遇上了狼群,被它阿耶咬得半死不活,耳朵就是那時候咬殘的。我覺得也是緣分,讓軍醫給它包扎,灌了一帖草藥?!?/br> “叔父心善?!?/br> 李齊慎是隨口一說,李容津卻接著話題:“后來你猜怎么著?” “怎么?” “我剛不說了嗎,它可是如今的頭狼?!崩钊萁蚩戳死铨R慎一眼,頓了頓,才接著說,“它在外流浪了大半年,跑回狼群,咬死了它阿耶,就成了新狼王?!?/br> 李齊慎神色一凝,旋即又笑起來,像是什么都沒聽出來:“那它還挺厲害?!?/br> “這事兒不好說對錯,它阿耶當時若讓它留在狼群里,或許不至于落到這個地步。但又不好說,萬一它心就是這么野,非要當狼王不可呢?!蓖说貌畈欢?,李容津一扯韁繩,掉轉馬頭,“行了,回去!” 他一馬鞭抽下去,戰馬吃痛,撒開蹄子往城里跑。李齊慎趕緊也掉轉方向,跟上李容津。 在扯韁繩之前,他鬼使神差地回頭看了一眼,正好隔著風雪對上狼群。雪漸漸大起來,成群的狼立在雪里,全在狼王后邊,沒有一只趕率先往前邁一步。狼王肅穆地迎著風雪,看著這邊的人和馬離開,始終沒有往前一步,簡直要站成一具雕塑。 和后邊狼群綠瑩瑩的眼睛不同,它的瞳色偏黃,仿佛臉上鑲著兩塊淺色的琥珀。 ** 長安城,山水池。 長寧公主好宴飲是長安城里人盡皆知的事兒,都到了十一月中,天冷得出門都覺得寒風刮臉,她卻照常開宴。這回設宴的地方是山水池,這園子是靖穆皇后娘家居住的宅邸,因靖穆皇后無兄弟姊妹,膝下的皇子公主自然也不可能來撈回去,時過境遷,等到如今,就成了皇家園林的一部分。 能進山水池,且是長寧公主宴,長安城里多少世家權貴虎視眈眈,就等著能在宴上搭上長寧公主這條線,故而自從帖子發出去,拿到帖子的沾沾自喜,沒拿到帖子的則是捶胸頓足,絞盡腦汁想著下回該找個什么由頭靠近她。 宴是午宴,開宴前各家受邀的貴人有來得早的,都聚在外院,三三兩兩,郎君聊前程,娘子聊閨閣,聊來聊去,還是聊到了人身上。 其中聊的最多的,自然是長安謝氏,謝侍郎家的那位嫡女。當朝風氣開放,世家權貴好交游,這位娘子前幾年卻仿佛沒這個人,從今年起才露頭,且一露面就是在長寧公主宴上。 她似乎不怎么愛見人,除了長寧公主,其他人一概不搭理,聽著像是囂張跋扈之輩,見過她的人卻沒有不夸好的。別管是客套話還是什么,反正說起來都夸謝娘子美貌驚人且溫婉賢淑,倒也不是非見不可,但見一面絕對不虧。 長安謝氏的出身,引人夸贊的性子和美貌,不論藏著的心思是艷羨、嫉妒還是好奇,總歸現下院里不少人等著的就是這位謝娘子。 這么等著聊著,開宴前差不多一刻鐘,謝府的馬車終于停在了山水池大開的門前。 第61章 赴宴 馬車一來, 院里原本湊在一塊兒聊天的郎君娘子當即都頓了頓, 沒見過謝忘之的有些難言的忐忑;見過的就輕松得多,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看著邊上的人,心里暗暗發笑。當然,心里再好奇,面子還是得撿起來, 總不能盯著別人的馬車看,多數人只敢偶爾瞥一眼, 反倒是那些以風流聞名的郎君肆無忌憚, 視線落在車簾上,就等著看里邊能走出個什么美人。 頂著眾人的目光, 車簾終于掀開一角,馬車里出來個身姿曼妙的娘子,一身湖綠的冬衣,發髻上只斜斜地簪了支珍珠簪。她扶著仆役的手,踩著事先移來的胡床下馬車,回身時只給了眾人一個側臉。 候在門口的郎君看了看,都沒什么上前的意思,其中一個身著錦衣的甚至往門邊一靠, 打開折扇搖了搖。 “你這什么意思?”杜二郎拿手肘頂頂孫遠道,“我瞧著這謝娘子也是個美人兒, 你怎么這個模樣?” 孫遠道搖搖頭:“美則美矣, 沒什么味道?!?/br> 杜二郎看了那綠衣娘子一眼, 沒反駁。 自少年時起混跡平康坊,什么美人沒見過,或許是先前聽傳聞太多,心里的期待抬起來,等真看見馬車里的人,反倒沒什么驚艷之感。 下車的娘子確實漂亮,五官挑不出什么錯,湖綠的衣裙襯得也好,乍一眼確實美,壓過了不少到場的貴女,能讓人魂牽夢縈幾天。 可惜,頭上就一支珍珠簪,有些寡淡。這娘子的神色也和想象中不太一樣,溫柔賢淑,但有些過了,近乎低眉順眼,好像能隨意揉搓,反倒少了幾分滋味。 是個小美人兒,玩玩尚可,卻沒興致認真,杜二郎嘆了口氣,心說真是被那群沒見識的坑了。 他搖搖頭,剛想轉身,忽然聽見那綠衣娘子開口,語調低柔:“娘子,到了,奴婢扶您下車?!?/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