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少年的身影一寸寸倒映進她眼睛里,長生沒再穿內侍的青,一身靛青色的冬衣,腰帶勒出勁瘦的腰身,長發倒和之前沒什么兩樣,還是披著,肩前垂著細細的幾縷辮梢。他逆著光,謝忘之看不清長生的臉,只覺得他整個人攏在光里,一瞬間像是壁畫上天降的神佛。 然而長生沒神佛那么冷情,他直接在謝忘之面前蹲下來,伸手去抹她的臉。 “哭什么?”這一句隱約有點嫌棄的意思,手上卻是溫柔的,指腹壓在她臉上,緩緩用力,一點點抹去謝忘之眼下的淚痕,再開口時相當溫柔,“誰惹你傷心了?” 人就是這么回事,沒人問,或許憋憋就過去了,一有人問,所有的心思都兜不住。謝忘之鼻子一酸,眼淚又滲出來,她抽了口冷氣,顫著嗓音:“長生……這地方真的會吃人。這回是雨盼……雨盼沒了?!?/br> 長生聽過謝忘之提同屋的人,大概能把姚雨盼和那個總有幾分畏縮的小宮女聯系起來,到底是見過幾回,他沒多少憐憫之心,但心也沒那么硬,緩緩嘆了口氣。 “那哭會兒吧,我反正看不見,也聽不見?!彼麊问执钤谥x忘之肩上,整個人壓過去,直接把女孩抱在了懷里,另一只手在她后背上輕輕拍了拍,“哭吧??尥暝僬f?!?/br> 長這么大,結結實實抱過的人也沒幾個,謝忘之本能地一僵,片刻后卻伸手環過長生的腰,盡可能抱回去。外邊太冷了,寒風一陣陣地吹過去,長生的懷里卻是暖的,領子上綴著淡淡的熏香。 謝忘之一陣心酸,嘴唇顫抖,千言萬語都說不出,只能死死抱住少年,把臉埋在他胸口。她覺得自己心里結了塊冰,讓冷風吹著沒事,一到長生懷里,那點東西就化了,變成眼淚,撲簌簌地從眼眶里流出來。 “長生,長生……”謝忘之聽見自己輕輕的聲音,帶著哭腔,“我好難過,我是真的難過……” “我明白?!遍L生不介意讓她在自己懷里多哭會兒,也不多說沒用的話,“哭吧。就當我瞎了,看不見?!?/br> 謝忘之“嗯”了一聲,埋得更深。 少年和女孩在墻根底下相擁,雙方都蹲著,這姿勢實在是難受,尤其是長生,渾身繃緊,和上刑也沒什么兩樣。但謝忘之哭得難受,長生硬生生忍住腰背和腿上的異樣,松松地摟著她,在她背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撫著,耐心地等她哭完。 謝忘之哭了一陣,喉嚨發啞,頭也疼,吸吸鼻子,從長生懷里退出來:“……謝謝。我不該哭的?!?/br> 哭的時候抱得死緊,一哭完立馬推開,長生算是知道了什么叫作沒良心,但撞上謝忘之通紅的眼睛,他還能怎么辦,只能活動活動僵硬的肩:“哭出來就好了?!?/br> “……嗯?!?/br> “別太難過。死者不能復生,哭也沒什么用?!遍L生說,“宮里不就是這么回事嗎?!?/br> 謝忘之應了一聲,抹抹臉,小聲地說:“可我總覺得,她是被人害的?!?/br> “怎么說?” 謝忘之本來是隨口一說,連樓寒月都不愿聽,更不可能指望長生相信,他真把問題拋回來,謝忘之反倒愣了片刻,才磕磕巴巴地把先前和樓寒月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 “……也不是不可能?!遍L生耐心聽完,皺了皺眉,“我上回就說過,近來能不出去就別出去,別念著旁人,總是自己要緊?!?/br> 他想了想,“含象殿那邊,我幫你打聽,總能問出點什么的?!?/br> “不行!”謝忘之急了,“你算在教坊,去那兒肯定也不方便,萬一……萬一……” 她沒敢把那個“萬一”說出來,長生卻懂了。一個蕭貴妃而已,就算是李承儆,他也沒什么怕的,但他不好說出來,只能摸摸謝忘之的頭:“我又不會自己去,托人問問而已?!?/br> “……那若是問不出來,就算了?!敝x忘之也不好硬攔著,點點頭。 跑出來時間不短,又哭了這么一陣,心里壓著的事情陡然松了一半,一直沒管的胃終于能給反應,空得難受。 謝忘之摸摸肚子,剛想和長生說回去吃飯,掌心下的地方卻不給面子,兀自蠕動,發出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在空曠的過道里格外明顯。 第33章 胡餅 長生一愣, 詫異地看了謝忘之一眼。 被他這么一看, 原本是微燙的臉,整個全紅了,風一吹, 臉上的熱度格外明顯。謝忘之又急又惱, 話都說不清楚:“我……我沒吃午膳?!?/br> 話音剛落,手還沒從肚子上邊移開,掌心下邊又是一陣咕嚕嚕的聲音。 謝忘之傻了:“我……” 長生裝作沒聽見, 抬手擦過鼻尖,借著這個動作,把笑強行吞回去, 含含糊糊的:“也沒什么??捱@回事, 這么餓人么?” 謝忘之聽出他聲音里含著的一點笑意,整張臉通紅, 憋了半天, 抿抿嘴唇, 慚愧地低下頭:“……我是真餓了?!?/br> “嗯?!遍L生應聲,“你愛吃胡餅么?” 胡餅這玩意東西兩市里支攤賣的不要太多,謝忘之吃過幾回, 不覺得特別, 點點頭:“還行?!?/br> “那就好?!遍L生輕松地說, 在懷里摸了摸, 摸出個油紙包來, 整個遞過去, “吃吧,我今早在東市買的?!?/br> 畢竟是從宮外帶進來的,又在懷里捂了那么久,胡餅用的油多,油漬滲在紙包上,rou香和面香混在一起,哪怕是冷的,都一下激起了謝忘之的饞蟲。 “謝謝?!敝x忘之吞咽一下,從長生手里接過紙包,小心地打開一個角,“你買這個,是帶回宮吃嗎?” “差不多?!背圆怀跃瓦@么一回事,長生無所謂,故意逗她,在胸口拍了拍,“今日上值的守衛不好說話,我貼身塞著才帶進宮。若是你剛才哭得再狠點,或許能直接當泡湯的面餅吃?!?/br> 謝忘之臉上剛退一點的熱度又反上來,但剛才抱著長生一通哭,確實是她自己的鍋,被她取笑也是活該。她憋了一會兒,沒能說出話,干脆低頭咬了一口胡餅。 胡餅講究的是個剛出爐的脆,挨了這么長時間,外邊焦脆的一層都被油浸軟,咬起來反倒多了三分韌勁兒。這胡餅是rou餡的,里邊的rou切得細碎,格外入味,面餅吸飽了rou汁,一口下去,滿嘴都是溢著汁水的rou香。 謝忘之本就餓著,一個冷了的胡餅也覺得實屬人間美味,顧不上在長生面前端著,連著幾口,等壓住胃里空落落的感覺,才驀地想起是在個小郎君面前,就算四下無人,這么吃飯也顯得無儀。 手里的胡餅分明是冷的,卻莫名燙手起來,吃也不是,停也不是,她尷尬地抬頭:“謝謝你給我吃餅。我吃相不好……” “沒什么不好的,我瞧著吃得挺香?!遍L生才不管,只覺得謝忘之剛才低頭嚼嚼嚼的樣子像是只小松鼠,還挺愛,他笑吟吟地回復,“接著吃吧?!?/br> 謝忘之點點頭,再吃時慢了不少,幾乎是細嚼慢咽。等把一個胡餅全吃下去,她舔舔嘴角沾到的油漬,認真地看著長生:“我吃完啦?!?/br> 這話說得其實有點好笑,像是十歲往下的孩子和阿耶阿娘說的,為的是證明自己是個會乖乖吃飯的好孩子,倘若別人這么說,長生大概只會嗤一聲。 但謝忘之站在他面前,臉上的紅暈還沒退,一雙眼睛定定地看著他,眼尾的淚痕都沒消干凈,眼瞳上覆著薄薄的水光,長生看著女孩,心里涌起來的卻是莫名的溫情,好像一架塵封已久的箜篌,終于有人極輕地撥了一下。 “好吃嗎?”他笑笑。 “好吃?!?/br> “那下回帶你去吃剛出爐的?!遍L生說,“拿帕子擦擦臉吧,眼淚和油要混在一起了。你回去后就在尚食局留著,別往外跑,若是有消息,我立刻來找你?!?/br> “好?!敝x忘之連忙點頭,從懷里抽出帕子捂在臉上,使勁抹了幾下,確定臉上沒哪兒不對,才把帕子團在掌心。吃飽了容易胡思亂想,先前強壓下去的憂思又涌起來,她緊緊收攏手,小心翼翼地叫了長生一聲。 “怎么?” “我只是個宮人,給不了你什么,也沒法回報你?!敝x忘之咬了一下嘴唇,“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問問你。你真的幫了我好多回,可我什么都沒法替你做……你心里不怨我嗎?” 長生微微一怔,他還真沒想過謝忘之會這么問,稍作思考,面上浮出的又是一貫沒心沒肺的笑:“誰說你沒替我做事了?” “……???” “你做的糕點花樣那么多,哪兒有我白吃白喝的道理?何況還有這個?!遍L生一勾腰帶下的荷包,“自己繡的東西,忘了?” “你還帶著……” “我喜歡的東西,怎么不能帶著了?”長生嘆了口氣,雙手扶在謝忘之肩上,屈膝壓低身子,和謝忘之差不多持平,看著那雙略有些迷惘的眼睛,微微一笑,“你聽好。我幫你不為別的,也不求你回報我,純粹是因為我樂意?!?/br> “……嗯?!?/br> “所以別想著報答不報答的,我若是求這個,那叫挾恩圖報,我從不做這種事?!遍L生收手,在謝忘之眼前收攏手指,只留住左右手的食指,然后一左一右點在她嘴角,“我看得出你難過,但逝者已矣,你該做的是護好自己。消息探不探得出,看的是時運,交給我即可?!?/br> 他含著笑,指尖稍稍用力,在女孩的嘴角一提,居然真畫出個淡淡的笑靨。長生溫聲說,“來,笑一笑。你哭起來也不丑,但總是笑著好看?!?/br> 不說還好,這么一說,謝忘之眼眶又熱起來,頂著長生的視線,她眨眨眼睛,睫毛上還帶著細細的水珠,嘴唇卻抿著翹起來,是個貨真價實的笑。 “謝謝你?!彼p輕地說,“你能做我的朋友,我現在想想,是好開心的事啊?!?/br> “嗯?!遍L生這回是真的收手,順手搓了謝忘之的頭一把,“等我消息吧?!?/br> ** 當時和謝忘之說的是時運,李齊慎骨子里卻不信這個,真花了心思去打聽。畢竟是含象殿里的事兒,他總不能自己露面,正好認識的人里崔適算是長袖善舞,這事情理所應當落到了崔適頭上。 崔適在宮里混了四五年,出身又好,四處都吃得開,隔天就帶了消息回來。 一進清思殿,他沒搭理李齊慎,三兩下扯了腰帶,直接把整件外衣丟進了火盆里。這身衣裳薄,錦緞做的,入火就燒起來,一股子燒焦的味道。 “我讓人點火盆燒醋,意思是去去邪氣,你怎么整件衣裳都不要了?”李齊慎坐在桌子后邊,支著下頜。 “嫌晦氣?!?/br> “哦?” “我剛從那邊回來,全是新死的人,還聽見了別的消息,這身衣裳我絕不再穿,燒了干凈?!贝捱m從內侍手里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徑自到桌邊坐下,“下去吧?!?/br> 宮人應聲,全撤了出去。清思殿的門一關,只剩下火盆里燃燒的聲音。 李齊慎笑笑:“說吧?!?/br> “含象殿那邊反正咬死了,說這宮人是自戕,死因是自縊。大過年的,她好像不是長安城里的,家里人沒那么快來領尸體?!贝捱m皺眉,“我花了快五兩銀子,好說歹說,才讓我匆匆忙忙看了一眼?!?/br> “辛苦?!崩铨R慎說,“狀況如何?” 崔適回想起當時那一瞥,十五六歲的小娘子,長了張清秀的臉,打扮打扮也算是個佳人。分明是將開的花,就這么枯萎在泥地里,他玩的是筆,生來多情,也有些不忍,只搖搖頭:“不如何?!?/br> “是嗎?!?/br> “我就看了一眼,還離得遠,看不真切?!贝捱m眉頭皺得更緊,壓低聲音,“我總覺得……不像是自戕?!?/br> 李齊慎語氣清清淡淡:“怎么說?” “她頸子上確實有勒痕,但看得出輕重的位置不一樣。我可沒聽說過上吊還能用上幾根繩子的?!?/br> “輕重?” “對。輕處淡,深處重,她是新死,還能看得出勒痕?!贝捱m抬手,在自己頸子兩側比劃了一下,“這地方格外重,中間反倒輕。但若是上吊,力道該吊在這地方?!?/br> 李齊慎點頭,忽然伸手,虎口不輕不重地在崔適頸側卡了一下,旋即收手:“若是這樣呢?” 兩人的猜測倒是一樣,崔適卻沒敢說,只撓撓眉心,苦笑一下。 李齊慎想了想,沒把猜出七八分的事情說出來,只抬眼去看崔適:“你先前說聽見了別的消息,什么消息這么晦氣?” 崔適想起來就惡心,忍了忍,才說:“我在路上聽見兩個內侍說的,說是要采選宮人?!?/br> “提前了?” “是,提前了,且今年似乎挑得格外多。往年八歲的小娘子居多,今年卻點名要十一二歲的?!?/br> 李齊慎一頓:“為什么?” “是那兩個道士的主意,說是要取……”這就是讓崔適惡心的東西了,他渾身發毛,搓了搓手臂,勉強把話說下去,“取紅鉛和蟠桃酒?!?/br> “嗯?” “……是道家煉丹用的東西,說是延年益壽,我以前聽過,覺得惡心,我也不信這個?!贝捱m覺得這玩意說出來都臟舌頭,“紅鉛指的是女子初次的癸水,蟠桃酒……則是未婚女子,無孕,用藥硬催……” 李齊慎眼瞳一縮,話都不聽完,直接甩下崔適,起身往外走。 第34章 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