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花做的鹵那么多,自蕭貴妃入宮,尚食局沒做過帶海棠的東西,當然不知道她的忌諱。嚴尚食本來想問謝忘之從哪兒知道的,轉念想到她的出身,以為是她家里的關系,咳了一聲:“忘之,你是個聰明孩子,但心思要正,不能總想著家里幫你?!?/br> “我明白?!敝x忘之不知道嚴尚食怎么想的,只以為她是顧忌長安謝氏,“這次我也有錯,按規矩罰我就好,我沒有怨言?!?/br> “你這孩子……”嚴尚食都不知道該怎么評價謝忘之,能想到去打聽喜好,轉頭又能這么實心眼地討罰,她嘆了口氣,“我與你姑母相識,也算是你的長輩,四下無人,你自己記得便好?!?/br> 沉默片刻,謝忘之忽然說:“……不是這樣的?!?/br> 嚴尚食一愣:“你想說什么?” “人不能選自己的出身,我以我出自長安謝氏為榮,因為先祖中多有俊杰,才能歷經數朝不倒,蕭條后再到長安另立門庭。我雖然無能,但我也明白不能蹭先祖的光輝,不能以此自傲?!敝x忘之抬頭,認真地看著嚴尚食,“這次我的確錯了,去外邊打聽蕭貴妃的喜好,恰好是尚食說的鉆營取巧,我愿意受罰?!?/br> 嚴尚食盯了她一會兒,又嘆了口氣:“自己去找張典膳領罰?!?/br> ** 張典膳生性板正嚴肅,不管謝忘之什么出身,罰是真罰,結結實實地用竹鞭打,左右手各五下,謝忘之的手當即泛紅,回屋時手心里一片紅腫,蹭著袖子都覺得疼,嚇得樓寒月連忙拿藥膏來給她抹了。 一開始沒見著石曼晴回來,猜到她是要倒霉,樓寒月還挺開心,但一直等到晚上,還不見人回來,樓寒月也有點急。討厭歸討厭,畢竟同屋住了幾年,活生生一個人不見了,她也沒那么心狠:“忘之,你被罰了打手心,曼晴罰的什么呀?怎么還不回來?” 謝忘之大概猜到石曼晴是回不來了,又不能直接說,邊往外走,邊含含糊糊地:“我猜是打板子吧……我也不知道?!?/br> “哦……”樓寒月想到打板子就覺得屁股疼,眼看謝忘之出門,又急了,“哎,都這個時候了,你出去干什么?” “我去晃晃,走不遠,不用擔心?!?/br> 謝忘之反手扣上門,免得樓寒月追出來。尚食局就這么大,外邊她不敢去,其實也不知道能晃去哪兒,漫無目的地沿著墻走,找了個僻靜的角落,緩緩蹲下來。 夜里涼嗖嗖的,蹲了一會兒身上發冷,還腿麻,謝忘之剛想起來,眼前一個身影站定,彎腰湊過來一張漂亮的臉。 姿容冷麗,眼瞳是淺淺的琥珀色,在夜色里像是只貓。 謝忘之一驚,直接坐到了地上,小腿一硌,疼得她“嘶”了一聲。長生托住她的袖口,把她拉起來,聲音里含著點笑:“我這么嚇人?” “……你還笑話我?!敝x忘之有點委屈,皺了皺眉,收手時掌心不小心蹭到袖口,一陣刺痛,又倒吸一口冷氣。 這反應不太對,長生問:“怎么了?” “我做錯事了,被罰的?!敝x忘之倒不遮掩,老老實實地,“張典膳打了手心,已經上過藥了,就是碰到還有點疼?!?/br> 確實隱約有點雨后草木的味道,長生點頭:“我瞧著你挺老實的,你做錯什么了?” 謝忘之看了他一眼,張口想說,又把話吞回去,遲疑著搖搖頭:“小事?!?/br> “你這樣子可不像是小事?!遍L生好奇心不重,但他不想讓她憋著,“不好說,還是不能說?” “……不好說?!?/br> “那你就想想,該怎么說,才會變得容易?!遍L生笑吟吟的,“我先前就說啦,我不認識什么人,聽過就忘,不會把你的秘密說出去的?!?/br> 謝忘之抬眼,恰好撞上長生的笑臉。 少年站在她面前,微微歪著頭看她,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女孩,他含著笑,眉眼卻冷肅,像是大雪后的崇山峻嶺。但他給人的感覺又不冷,暖黃的光打在他漆黑的長發上,光點順著肩前的辮梢滴落,在衣衫上暈成光圈。 胸口悶著的東西像是驟然找到了出口,謝忘之吸吸鼻子,慢吞吞地開始說石曼晴的事。長生始終含著笑,一直聽到謝忘之說:“……同屋有人問我她怎么還不回來,我答不出來,又氣悶,就跑到外邊來了?!?/br> “別等了,她回不來了?!遍L生毫無憐憫之心,“運氣好點,大概打個半死,讓家里人接回家……唔,我記得你說過她父親是主書,或許能留條命;運氣差點,那就打死咯?!?/br> 先前是這么想過,但他這么大喇喇地說出來,謝忘之有點受不了,眉頭緊皺,舔舔嘴唇,沒能說出話。 “你可憐她?”長生揣摩著謝忘之的神色。 “……不。是她自己做了壞事,她活該?!敝x忘之吞咽一下,忽然覺得無力,“我只是……只是突然感覺,大明宮好像會吃人?!?/br> 她沒那么天真純善,不會憐憫石曼晴,但她也隱約知道,海棠透花糍實際上是張典膳選的,若不是整個尚食局急著推鍋,石曼晴未必會淪落到這個地步。 謝忘之背靠著墻,再度蹲下來。 墻外掛著一盞盞宮燈,照亮長長的宮道,照得紅墻上影影綽綽。大明宮是后來興建的,建造時召集了不知道多少工匠,建得很美,地勢又高,站在宮墻上可以俯瞰整個長安城。 可是這地方會吃人。連皮帶骨,一寸寸吃下去,連根頭發絲都不剩。 謝忘之把臉埋進手臂里,忽然聽見身邊一聲嘆息,隨后是長生的聲音:“來,抬頭?!?/br> 她茫然地抬手,看見長生朝她伸手,掌心里浮著細細的光點。 那些光點是淡淡的銀色,在他手中閃爍著。恰巧夜風吹過,穿過長生的手,把他掌心里的光吹成一條織帶,流淌著遠去,像是盛夏時陡然瞥見的天河,里邊盛滿星辰。 第9章 夜話 星辰轉瞬即逝,長生有點遺憾:“起風了,不然能留得更久?!?/br> 這一幕太神奇,像是場瞬間的幻夢,謝忘之都不記得之前的心思,連忙問:“這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遍L生在謝忘之身邊蹲下,伸手給她看,“其實就是粉,很輕,一吹就掉,在夜里會發光。我在東市時看見有人變戲法,用的是這個,就問他買了點?!?/br> 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吹去掌心里殘存的粉末。粉不夠,吹不成織帶,只能吹出一片薄薄的亮光,仔細看能看出里邊一閃一閃的,像是一只只小小的螢火蟲。 長生收手:“就這么回事,沒什么稀奇的,不過我確實不知道這究竟是什么?!?/br> “很好看?!笔郎喜恢赖氖聝憾嗔?,謝忘之也不是非要知道,她把手搭在膝上,看著對面的宮墻,“謝謝你?!?/br> “你說得沒錯,大明宮確實會吃人,只不過有些人擠破頭想進來,總覺得自己是吃人的?!遍L生語氣很輕松,“你呢,為什么進宮?” 這問題還真沒人問過,真要說也沒什么,但畢竟背后是長安謝氏,謝忘之遲疑著,不確定能不能和這個算不上熟悉的少年實話實說。她舔舔嘴唇:“唔……” “不方便說就算了?!笨陕牽刹宦牭氖聝?,長生不太在意,他就是一時興起,對謝忘之陡然萌生出興趣,沒打算逼她。 他要是追問,謝忘之能含糊過去,但他這副坦坦蕩蕩的樣子,她反倒覺得自己支支吾吾的像個小人,心一橫:“那我告訴你?” 長生看了她一眼,笑笑:“說吧,我聽著?!?/br> “其實……我出身長安謝氏?!敝x忘之鼓起勇氣,輕輕地開頭,等著長生接話。 長生做好了準備聽個悲慘故事,鬼知道是這么一句話,一時都沒反應過來。 長安謝氏多英才,綿延百年,前朝時不可避免地衰落,旁人以為這就是世家的結局,感慨有堂前燕飛的悲涼。然而沉寂幾十年,開國時有一支卻又另立門庭,一舉從陳郡謝氏改稱長安謝氏,重新扶起了世家的榮光。 長安城里多世家權貴,長安謝氏也得算其中翹楚,在清河崔氏面前都不遑多讓,真要送貴女進宮,直接往后宮塞都行,也不至于在尚食局當個小宮女。 長生想,謝忘之可能出身旁支,試探著問:“你家里人不介意?” “是我自己要來的,我阿耶也拘不住我?!敝x忘之垂下眼簾,“如今想想,我進宮,其實是為了躲開他們吧?!?/br> “……躲?” “嗯。我阿娘早幾年去世,之后我阿耶新娶,也出身瑯琊王氏,算起來還是我阿娘的族妹?!敝x忘之頓了頓,沒能把“母親”兩個字說出口,“夫人知書達理,待人處事沒人不夸,后來也生了自己的孩子。她待我很好,但我總覺得,我還是想我自己的阿娘?!?/br> “阿耶和夫人要看顧新的孩子,我阿兄在門下省博前程,還得想著議親的事情。沒人趕我進宮,也沒人待我不好,”謝忘之勉強笑了一下,想到那兩年在家里過的寂寞日子,抬手狀似無意地蹭過眼尾,“可我就是很多余啊?!?/br> 長生蹲在邊上,扭頭看向謝忘之。女孩沒注意到他的視線,兀自垂著頭,分明有那么好的出身,說出去能招來諸多艷羨,她卻憋著不說,在尚食局因為打聽件事兒而被打手心,僅僅因為她覺得自己“多余”。 長生也不知道該說什么,沉默良久,拍了拍謝忘之的頭,在她發頂揉了一下。 謝忘之做的是宮女打扮,這個年紀的小宮女都梳丫髻,兩邊有珠花,發頂卻沒裝飾,長生這一把揉下來,感覺格外清晰,她甚至能隱約感到發絲被揉亂了,有一邊的珠釵都松了小半截。 她趕緊抬手護頭,看著長生:“別摸頭,會長不高的?!?/br> 頂著女孩近乎譴責的視線,長生不痛不癢,順手把脫出的珠釵別回去:“那你上回也摸我了?!?/br> 謝忘之一噎,想想長生站起來的模樣:“你還嫌自己不夠高嗎?” “這怎么夠?”十四歲還有得長呢,這個年紀的男孩,長生算是高挑的,但放在成年男人堆里,就顯矮了,長生呼出一口氣,“我至少得再高一截吧?!?/br> “……那得多高啊?!敝x忘之沒法想象,“對了,你剛才問我這個,那我能問問你,你為什么進宮嗎?” 長生心說因為我沒得選,但他肯定不能這么說,稍作考慮,伸手把謝忘之的臉掰過來,正對自己,再稍稍湊過去一點:“看我的眼睛?!?/br> 謝忘之從沒和男孩這么親近過,乍讓他碰到,胳膊上都起了層雞皮疙瘩,但她居然不討厭,也沒想著推開他,反而沉進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 長生的眼睛很漂亮,眼型略顯狹長,但現在還沒徹底長開,殘存著孩童的圓潤稚氣,眼尾卻又微微上挑,顯出幾分近乎少年和男人之間的味道,簡直是顧盼神飛??康眠@么近,謝忘之甚至發覺長生的眼底沉著細碎的金色,像是淺色的琥珀里揉了一把金粉。 心跳在那一瞬間驟然加快,她臉上驀地紅起來,這種感覺太陌生,謝忘之趕緊往后縮了縮,拉開距離:“你的眼睛……怎么了?” “不是黑色的,對吧?”長生渾然不覺,笑瞇瞇地說。 人眼顏色有深有淺,謝忘之也見過偏淺的,但都不像長生這樣,她腦子發昏,沒留神把藏在心里的話說出去了:“像貓?!?/br> “像貓?”長生覺得好笑,“其實是像我阿娘。我阿娘是鮮卑人?!?/br> 謝忘之一愣,傻傻地盯著長生。 “我阿耶阿娘可不是什么兩情相悅,我阿娘只不過是個妾,還是被賣給我阿耶的。我阿娘去得很早,我連她長什么樣都不記得了,只記得她膚色很白,頭發和漢人一樣也是黑的,眼睛顏色卻很淺,太陽底下看還以為是金色?!?/br> 謝忘之想象一下,再看看長生的臉:“你這么好看,你阿娘肯定是美人?!?/br> “可能吧,否則我阿耶也不會要我阿娘。不過我長得應該更像我阿耶這邊的,聽說祖上全是少見的美人?!遍L生沒那么矯情,生作男兒身,也不介意讓謝忘之夸一兩句容貌,“但我阿耶不想要我這個鮮卑雜種,放哪兒都礙眼,我就在這兒啦?!?/br> 他提起來時很輕松,反正從小到大明里暗里,說他是雜種的人太多,一開始會生氣,后來就習慣了,被說幾句又不會掉塊rou。 謝忘之卻不行,她知道這話多傷人,卻不知道該怎么安慰長生。能蓄妾室,至少家底殷實,做阿耶的要多狠心多冷情,才能逞一時的歡愉,有鮮卑血統的兒子,又因此嫌棄他,把他送進宮。 憋了一會兒,謝忘之忽然撲過去,死死地抱住長生,臉埋在他肩上,聲音都在發顫:“沒關系的。生來是什么模樣,不是你的錯,讓你在這里,是你阿耶的錯?!?/br> 她肯定沒別的意思,這一抱結結實實,長生卻當場愣了,像是被一榔頭敲到了腦殼。萬千思緒涌上來,那一瞬間他想哭又想笑,能理出來的卻是空空如也。 他抬起手,虛虛地做了個環抱的動作,最終卻按在謝忘之肩上,把她拉開,對著那雙茫然的眼睛,嚴肅地說:“還有件事忘了說。宴上,你送過去的東西,確實是櫻花糕吧?” 謝忘之莫名其妙,點點頭:“怎么了?” “……那是夾生的?!?/br> “怎么可能?”謝忘之驚了,都忘了問長生怎么知道的,“可是,可是明明有位殿下說喜歡……要是夾生的,怎么會……” “……我聽清思殿的內侍說的,確實是夾生的。你想想做的時候,或是出鍋之前,有沒有讓別人碰過?!遍L生嘆了口氣,“我猜你是得罪了什么人?!?/br> 謝忘之回憶起當時的狀況:“上鍋以后,我去做梨羹了……梨羹麻煩,等我回去……石曼晴!是她,她和我說,蒸好了,讓宮人拿過去了?!?/br> 能回想起來是好事,但是石曼晴已經被處理了,不能動手,長生有點遺憾,舔舔嘴角:“總之下回注意些,別一不小心被人使了什么絆子?!?/br> 謝忘之沒想到石曼晴能狠心至此,是真的要送她去死,先前僅存的一點悲戚都沒了,又想到長生之前的話:“對了,你剛剛說,是清思殿?那就是七殿下吃的?” 李承儆風流,子嗣卻不豐,后宮佳麗三千人,生到如今也就十來個孩子,除去其中早夭的,居然只有兩個兒子,一個是太子,另一個就是清思殿的皇子,還沒封王,只能按排行叫一聲七殿下。 長生點點頭:“我猜是?!?/br> “……那他為什么還夸我做得好?櫻花糕要用花汁,不熟會發澀,生面的味道也不好……”謝忘之絞盡腦汁,想著這位殿下為什么這么說。 長生笑吟吟地看著謝忘之,等著她抬頭夸人,“寬宏大量”“宅心仁厚”,什么都行,雖然和他這個人完全不搭邊,但他不介意多讓人夸幾句。 頂著他的視線,謝忘之猛地抬頭,滿臉嚴肅:“這么看來,七殿下的口味是真的好奇怪啊?!?/br> 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