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她真的很后悔這么多年來很少給過余勁佟好臉色,只是在漸漸懂事之后,能與他和平共處了,沒有故意給他找過麻煩,也沒有刻意刁難,甚至在她死之前,跟著余勁佟逃亡的日子里,阮紅紅仗著依賴,能多與余勁佟說說話,還能笑笑。 也只是多說了一些而已。 有很多話,是年幼時能夠輕易脫口而出,可是越年長,就越說不出口的了。 阮紅紅年幼時,可以任脾氣對余勁佟說‘我恨你’、‘我討厭你’、‘你滾’、‘你若不救,與兇手沒有兩樣’之類的氣話??伤轮?,說不出這些讓人聽了心寒的話,卻也再沒有臉皮說出:‘謝謝你’、‘我喜歡余大叔’、‘在我心里,余大叔就是我的家人’這類暖人心的話了。 余勁佟從未向阮紅紅要求過什么,他只是悶不吭聲,常常以行動證明,他對她看得很重,他有時會故意逗阮紅紅,但因為早年時候阮紅紅不愿與他玩鬧,所以后來,那些逗孩子般的話漸漸就少了。 阮紅紅后悔了。 她想著人這一生很漫長,她將余勁佟當成家人,以后還有很多機會可以相處,她可以用時間,慢慢磨平她與余勁佟最初不好相處的那幾年,所有不痛快的回憶,可沒想到,她卻死了。 她沒有時間與余勁佟慢慢磨合脾氣,也沒有機會用行動告訴余勁佟,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再不會不明白他的苦心,也不會再與他作對了。 秦鹿沉默了片刻,見阮紅紅一直在落淚,于是伸手摸了摸她的頭頂說:“所以,你想要找到他,親口對他說一句‘對不起’,這就是你留下來的執念?” 阮紅紅抬起頭看向秦鹿,她抿嘴道:“我不知何為執念,但這的確是我現在最想做的事了。jiejie,你說我沒有幾天能存在了,至多再有二十幾天,我想盡快找到余大叔,我想讓他知道,我早就已經不怪他了,我再也不會怪他的?!?/br> 秦鹿安撫了阮紅紅,眼見著太陽將要落山,他們還沒找到可以落腳休息的地方,夜里風大,天又冷,他們只能不停趕路,免得被凍傷。 阮紅紅跟在秦鹿與梁妄的身后,她的手一直撥弄著棉襖袖子上的絨毛,低著頭看向月光照在瑩瑩的白雪之上,努力回想自己死前之事。 她究竟發生了什么?究竟是如何死的?為何醒來之后,余勁佟便不在了? 秦鹿與梁妄走在前頭,因為秦鹿的襖子給了阮紅紅,故而梁妄將兔毛披風給了秦鹿,秦鹿與梁妄為了個披風拉扯了會兒,她說:“我又不會病,你就不同了,等會兒寒風吹著,得風寒了怎么辦?” 梁妄道:“不會病,不是不會冷?!?/br> 秦鹿聽見這話,心頭暖得像是有個小火爐在燒,她拉著兔毛披風,整個人半擠在梁妄的懷里道:“不如我們倆一人披一半吧?!?/br> 梁妄睨了她一眼,緩緩笑過。 沒一會兒,兩人便笑不出來了。 一陣夜風從道路前方吹過,帶著路面上的白雪化成了一粒粒雪沙,撲面而來時含了涼意,白雪吹在人的臉上,有些割人的疼。 秦鹿瞇起雙眼朝前方看去,竟瞧見風中大約幾十個鬼魂滿含怨氣攔在了道路中央,他們依舊是沒有意識的魂魄,雙腳都看不見,偏偏擠在一起,發出嗚嗚哭泣,仿佛只要有人靠近,都要沾上怨氣才能罷休。 秦鹿本想與梁妄朝前走,護著身后的阮紅紅,這些鬼魂應當不會將他們如何,卻沒想到這些魂魄看上去與先前在田糧鎮和林家村里看到的一樣,可身上的怨氣卻加重了許多,加上現下彎月當空,過不了多久便到子時,這些怨氣帶著隱隱的殺意,不會輕易放過每一個路過的人。 秦鹿本還想與梁妄溫存會兒,見那些鬼魂非但沒有讓路,大有跟著風雪一起沖過來的架勢,于是她將披風還給了梁妄,使著輕功幾步跳到了前頭一棵大樹的樹枝上,瞇起雙眼往那些鬼魂之后瞧去。 幾十個鬼魂之后,是零零散散的一些野魂,有的被同化了,有的尚且怨氣不深。 秦鹿對著鬼魂方向揮手,深藍之中夾著紫色的煙霧從她的食指戒指里飛出,那濃重的顏色卷起了地上的雪旋轉成了風刃,便是剎那,一道裂口在鬼魂之間沖開,緊接著駿馬長嘶之聲與馬蹄聲傳來。 便見身穿鎧甲的男人騎在一匹多人高的骷髏馬上,手中長刀指著天空方向,他扯著骷髏馬的韁繩,于道路中間噠噠繞了兩圈,那些膽怯卻又不甘的鬼魂圍著骷髏馬,似乎在找機會突破。 秦鹿本不常傷魂魄,畢竟所有可被度化的魂魄,最后都能投胎轉世,但眼前這幾十個魂魄就像是病入膏肓之人,藥石無靈,即便是大刀鎮壓,也壓不住他們身上蠢蠢欲動的殺意。 站在樹枝上的秦鹿見狀,回頭看了一眼梁妄。 梁妄的身體都裹在了兔毛披風之下,有風吹起披風一角,露出了落地的銅錢與紅線,只見那銅錢藏入雪中,一路朝大刀方向滾了過去,等對著眾多鬼魂繞了一圈再回到梁妄手中時,銅錢上已經滿是黑煙。 秦鹿見狀,便道:“大刀,斬!” 一聲令下,高舉著長刀身披鎧甲的男人,將長刀重重落下,只聽風里傳來仿若龍吟虎嘯之聲,道路上厚厚的白雪剎那從中炸開,鬼泣聲生生被撕裂開,藍煙所過之處,地面雪上紋路,蕩開了幾層漣漪。 秦鹿跳下樹枝,微微抬起自己的手,便見骷髏馬與大刀一同朝她狂奔,眼瞧就要撞上,卻又化成了一縷風,重新收回了戒指中。 方才幾十個鬼魂,全都被白雪凍住,路邊的雪,化成了一個個猙獰的鬼影,只要等到天一亮,白雪融化,他們也將隨之消失。 秦鹿回到了梁妄身側,見梁妄還在看手中的銅錢,那銅錢上的黑煙并未散去,反而繞著銅錢轉了好幾圈。 秦鹿問道:“這是什么?” “戾氣?!绷和f:“這是殺死他們的鬼身上,留下來怨恨的戾氣?!?/br> “有了這個,王爺找起對方來豈不是很方便?”秦鹿道。 梁妄點頭:“原應當是方便的,只是……” 他的話停住,忽而皺眉,將銅錢收起之后,又道:“還是快些趕路吧,看來這一路上的人,還未經歷戰爭,便都被殺死了?!?/br> 秦鹿聽見這話,總覺得自己背后刮起了一陣涼風,她回頭看去,只見阮紅紅膽怯地抱著自己的雙肩,緊張地看向兩旁如鬼一般的雪堆,那些鬼魂的手還伸得很長,隨時都能探向眾人,而后奪取性命一般。 秦鹿見狀,撿起地上的樹枝輕輕往那鬼爪上一敲,雪堆散開簌簌落下,秦鹿哄著阮紅紅道:“你瞧,他們已經不可怕了?!?/br> 阮紅紅點了點頭,又問秦鹿:“這些人,為什么會變成這樣?他們生前都是壞人嗎?” 于阮紅紅而言,只有生前是壞人的人,死后才會變成壞鬼。 秦鹿卻說:“或許是壞人,或許只是個老實巴交一輩子受盡欺負的人,使他們變得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不斷勾出他們內心深處最可怕,最憎惡的怨氣?!?/br> 阮紅紅目光一滯,看著周遭的雪堆,喃喃一聲:“怎么會這樣?!?/br> 梁妄聽見這聲,回頭看了她一眼,而后拉著秦鹿道:“瞧你手冰的,還不把樹枝給扔了?” 秦鹿將方才撿起的樹枝扔到一旁,湊近梁妄小聲地問了句:“她是不是有什么問題?” “可不是個小問題?!绷和裘颊f罷,將秦鹿重新拉回了懷里,兩只手握著秦鹿的手給她取暖,腳下不禁加快了點兒,這樣的天氣,也不知得走到幾時才能找到落腳的地方。 后半夜秦鹿倒是不覺得什么,梁妄自己漸漸有些體力不支了,一連打了好幾次噴嚏之后,果然被秦鹿給說中,他染了風寒。 病不死,但會病,病好得快,也得養著才行。 梁妄一邊打著噴嚏,一邊冒風前行,忍不住道了句:“道仙還真不是人做的,本王現下就想一杯熱茶一張暖炕,抱著你好好睡一覺,捉什么鬼……若睡前能吃上景陽齋的桃花酥就最好了,??!突然想起軒城酒樓里的白玉珍珠湯,想嘗嘗?!?/br> 秦鹿聽他這般說,都快氣笑了:“您再啰嗦兩句,咱們就真能走到軒城去了!” 梁妄又道:“本王記得你沒喝上那湯?!?/br> 秦鹿一聽,回想不起來了,于是問他:“王爺說什么?” 梁妄腳步停下,輕輕嘆了口氣:“當時本王惱你與謝盡歡走得過近,不懂矜持,故而離開了酒樓,但其實那日本王原先是想帶你去嘗嘗白玉珍珠湯的,不知現下那酒樓是否還在了……” 秦鹿怔了怔,不記得湯不湯的事兒了,就記得那日梁妄似乎與她慪氣,事后還送了她一瓶臘梅,很好聞,那幾日她的房間里都是香氣。 秦鹿問他:“王爺怎么會突然提起這些往事?” 梁妄伸手搭著她的肩,腳下一晃,道:“腦子暈,滿是凌亂的往事?!?/br> 秦鹿摸著他搭過來的手,掌心觸碰的guntang,風寒嚴重,轉高燒了。 第122章 遙歸煙西:十一 梁妄的身體很燙, 呼出來的氣息也很熱,即便如此, 這條路上也沒有可以讓他們暫時歇腳的地方。 秦鹿扶著梁妄,兩人雙手緊握,耳畔的咳嗽聲不停,直到過了寅時,秦鹿才在路邊瞧見了一輛倒地的馬車。 這處應當也是被怨氣侵襲過,所以到處飄著魂魄, 尚且未有傷人的沖動。 停了一天的雪到了后半夜又繼續落了下來,秦鹿越發覺得冷,梁妄身上的溫度卻越來越高, 秦鹿看了好幾眼倒在路邊的馬車,牽著馬車的馬不知跑到何處, 馬車里還有一個人的尸體,但這是目前唯一能避風的地方。 梁妄不喜血腥味, 眼下卻也沒有辦法了。 秦鹿將梁妄扶到一旁靠樹站著,自己過去動手將歪倒的馬車抬起來, 梁妄以拳抵唇咳嗽了好幾聲,見秦鹿在那兒忙活, 便道:“前方四十里就是一個卓城外的鎮子,我記得那處,先前我們走過,那馬車臟得很,本王不要?!?/br> “你不要也得要, 你若不早點兒好起來,誰捉鬼啊?!鼻芈拐f罷,梁妄不禁皺眉嘆了口氣,老遠便能聞見血腥味兒。 光秦鹿一人抬起馬車廢了好一會兒功夫,現下天還未完全亮,雪倒是越下越大,等秦鹿的頭頂與肩上都落了一層白雪后,那馬車才被她給扶了起來。好在馬車的輪子是好的,勉強將車身支起,里頭就算坐下兩個人也不會倒。 秦鹿整理好之后,才將里頭沾了血的東西都給拖出來扔了,尸體以雪覆蓋,勉強遮住了氣味,這些人看上去死得不久,可見那怨鬼也沒走兩日。 梁妄走到馬車前,尚且還能聞到里頭的味道,他立刻皺眉后退一步,道:“本王不進去?!?/br> 秦鹿伸手指了指前方荒田處刮來的風,連帶著田野上方的雪都紛紛飄起,如同大霧,她道:“等那風刮來時,您還走得動嗎?” 梁妄一瞬語塞,倒是這嬌生慣養的身子連累了他了。 秦鹿道:“你也說了,前方幾十里就是鎮子,等我到了鎮子里瞧瞧可有御寒之物,我記得那鎮子上有賣馬的,這一路死人與魂魄也少了許多,風中血腥味兒淡下來了,說不定我還能找到馬匹回來接你?!?/br> 梁妄眉心皺得更深,秦鹿推著他進了馬車,其實里頭幾乎沒什么味道了,只是梁妄五感敏銳,比她聞到的氣味要多。 梁妄問她:“你要去鎮子里?” 秦鹿擺出理所當然的表情:“當然,若非我去,還能誰去?” 此話一出,兩人同時看向一旁才十一二歲,已經死了的阮紅紅。 阮紅紅睜圓眼睛目光于二人之間來回,秦鹿擺了擺手道:“王爺放心,我會輕功,四十里路來去也就一個時辰左右,皆時天亮了,風不大,我若還沒回來,你便朝鎮子方向尋我去,可好?” “不好?!绷和徽?,側過頭道:“你不想與本王分開,難道本王就能讓你先走嗎?” 馬車內的確比外頭要暖和許多,因為吹了一夜的寒風,梁妄的嘴唇都是蒼白的,即便裹著兔毛披風,也依舊瑟瑟發抖。 冷風吹不進馬車內,與冷相比,馬車里些微的血腥氣味都顯得不那么重要了。 秦鹿見狀,朝阮紅紅輕輕踢了一腳,道:“轉過去?!?/br> 阮紅紅不明所以,被秦鹿扭轉身體,等她背過去了之后,秦鹿才半個身子鉆進馬車,側過頭對著梁妄的唇上親了一下。 她眉眼帶笑,道:“以往都是我靠王爺,如今王爺也有靠我之時了?!?/br> 梁妄放在膝前的手微微收緊,秦鹿又道:“我知曉,自你再施凍尸凝魂之法后,身體沒養好便被我拉去北漠,從那時起每年都得起些小毛病,恐怕不讓你安安穩穩度過個十年八年的,你都得繼續嬌弱著,都是我害得?!?/br> 梁妄沒出聲,秦鹿卻笑了笑,拉著他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位置,梁妄的掌心下,能感覺得到秦鹿撲通撲通的心跳聲,她說:“你于我心里種了一根發,我走到天南海北你都能找到,區區四十里地,怕什么?” “不是怕?!绷和次罩芈沟氖值溃骸笆遣簧??!?/br> 此話一出,秦鹿又是眉眼彎彎,附身于他唇上再度吻下,抵著額頭道:“就一個時辰,我保證回來!” 等秦鹿出了馬車,才將阮紅紅的身子給轉回來,她略微彎腰道:“你就在此,不許亂跑,聽到沒有?” 阮紅紅點了點頭,秦鹿這才離開。 距離卓城還有四十里地的鎮子,便是梁妄所說的那個,鎮子位于卓城之外,已經遠遠繞開了州水城,因為州水城與卓城之外的鎮子和村落并不多,比不得南都城與良川之外那般零散,故而異國即便攻打煜州,也沒想過要占領這幾乎可算荒無人煙之地。 秦鹿冒著風雪,睫毛都凍成霜白的了,才終于走到了那個鎮子外,鎮子前立了個石碑,鎮名叫江春鎮。 此處距離明江不遠,屬于卓城明江的下游。 秦鹿才入鎮子,便見鎮子里頭走過的人,因為霧大,她險些以為自己看錯了,直到聞到了包子的香氣,她才確定這個鎮子并未遭到怨鬼毒手。 林家村距離江春鎮,近百里地,雖說一路上死的人有不少,但江春鎮也算是較大的鎮子,比起田糧鎮并不小,人丁旺盛,滿滿生氣,即便仗已經打到煜州來了,只要州水城還扛著,江春鎮里的人恐怕都不會離開。 秦鹿撥開濃霧,朝街市里看了一眼,酒樓與賣早點的鋪子并不多,一條街也就只有三兩家,但都蒸籠都有熱氣騰騰直朝外冒,還有婦人牽著小孩兒走過巷子,眾人臉上并無多少明亮光彩,但也不算愁云滿面。 秦鹿松了口氣,便知曉自己這回是來對了。 她慣常在腰帶里頭藏銀子,手頭上的這些,足夠買一匹不錯的馬,連帶著一些干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