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幾人以為午時就能到洛川,誰知道路上不平,還是走了許久,中午都沒用飯,許金露也的確餓了,便拽著夏途的手說要一起。 夏途看了一眼許金露抓著自己手腕的手指,慣來對人橫眉冷目,像是見了仇人的夏途,難得紅了臉,一瞬安靜乖巧了下來,然后便順從地被許金露一起拉著朝小巷子的另一邊過去。 謝盡歡吃飽了沒跟上,況且這馬車內不是還有個人沒走么。 車簾開了一條小縫,白皙的手伸了出來,謝盡歡瞧見了,左右看了兩眼,平時這個時候秦鹿就得湊過去扶著了,不過……從方才下了馬車秦鹿就像是梁妄沒跟出來似的,壓根兒就沒想過要管對方,現在都走遠得笑聲都聽不見了。 于是謝盡歡湊過去,將自己的手放在了梁妄的手下打算扶他下馬車。 梁妄的手指只是在謝盡歡的手背上碰了一下,便立刻縮了回去,車簾猛地被掀開,梁王爺皺著眉頭狠狠地朝外瞪了一眼。 謝盡歡不知所措,往后退了一步,訕笑了兩下:“道仙,秦姑奶奶……去給您尋好吃的去了?!?/br> 梁妄雙眼微瞇,瞥了一眼已經空蕩蕩的客棧門前,心想這丫頭都已經兩日沒給我好臉色了,會給本王去買東西吃?說不定吃到天黑再回來,今日便不用見了。 秦鹿那晚臨走前,帶著惱羞成怒道:“你真是欺負人!”還猶在耳邊,梁妄不禁嘆了口氣,覺得自己有些自食惡果的意思,此時跑過去拉著秦鹿問她喜不喜歡自己,得了秦鹿的回答,再說一句:本王亦是。 太跌份了。 總歸是被人捧了一百多年,從來沒受過幾分委屈,一張臉上的面子,輕易拉不下來,梁妄想著,先給她氣兩天,等她氣轉消了,自己再主動示好,三言兩語哄不好,大不了多花些時間。 來了洛川,還有正事要忙,此時談兒女私情,不是時機。 不得不說,知秦鹿者莫過梁妄,秦鹿與許金露都已經吃飽喝足了,還不愿回客棧去,在吃飯的酒家里問了小二幾句話才知道,今晚洛川有個大戶人家要娶妻,因為前段時間天熱,平日里雨水多的洛川卻足足三個月未曾降雨,山間樹死許多,草木都干枯了。 那大戶人家娶妻時還要辦個祭祀龍王的儀式,借著喜事要好好求雨。 秦鹿問:“求雨與成親有什么關系?” 小二說:“姑娘有所不知,這大戶人家的小公子找過道士算過,屬水,所娶之人也正巧是屬水的,說是屬水的女子哭紅了眼,天就要下毛毛雨,這是咱們這兒的俗語,所以今日那小姐出嫁定要好好哭嫁一次,兩個屬水的成親,加上祭祀龍王爺求雨,說不定真能下一場呢?!?/br> 秦鹿笑了笑,求雨倒是的確有,求龍王也得看龍王得不得空,都說四海之內有龍神,可呼風喚雨,但誰都沒見過,不過山海之中有神明,屬天意,求雨祭壇擺開,再畫符誠心問之,倒是可以求來大雨降臨。 梁妄會,他只試過一次,忽而變天,降下的大雨他還沒來得及從門外山間祭壇上跑回家中,便被淋個透濕,從那之后,他就再沒干過這等子蠢事了。 秦鹿聽見有熱鬧,便要拉著許金露一起去,許金露說自己看不見,不想去人多的地方,秦鹿說:“你看不見,我說給你聽,找大夫是一回事,過好自己又是另一回事?!?/br> 秦鹿的意思,許金露知道,她是想讓自己看開些,大夫畢竟不是神仙,能治得好眼睛自然最好,治不好,她也不能永遠都龜縮在一角不與旁人接觸的。 其實秦鹿知道,他們所求的大夫,不過是以古籍來換的,這樣的愿望,自然是求不到的。 許金露想了想,還是與秦鹿一起過去了,全程夏途陪著,難得在許金露的臉上瞧見了笑意,夏途心里也高興,對秦鹿的敵視至少沒那么大了,偶爾還是會瞪她,但大多的心思都放在了許金露的身上。 嫁娶這種事,自然是越熱鬧越好,便是沒有請帖,不能去人家家中吃喜酒的,在門前走過,也有下人會給一包酥糖沾沾喜氣。 秦鹿過去討酥糖,指著站在外圍不方便擠進來的許金露說他們一行是三個人,那下人也好說話,給了三包酥糖過去。 求龍神降雨的儀式誰也不懂,做的就比較簡單,便是將四海龍王的龍頭放在祭臺上供上香火瓜果,等祭祀結束了之后,再將龍頭與龍身安在了一起,然后四條被人扛起來的大龍繞著家家戶戶的門前,每家戶主都得對龍王喊一聲:“請求龍神降雨?!?/br> 這場面,秦鹿從未看過,與許金露說是也津津樂道,就連夏途一雙眼都看直了。 四條長龍朝街頭那邊過去,熱鬧也算是看完了,還未徹底散開的人群中,突然出現了一道驚叫聲:“還我!那是我的古籍!” “什么你的?我都做了記號的,這是你從我這兒偷去的!”又是一男子喊著。 他們聲音很大,叫周圍人都沒忍住看過去,許金露聽見了sao亂聲,便立刻躲在了夏途的身后,夏途抓著她的手腕,聽見古籍二字,皺著眉頭朝那邊看去。 人群中,兩個壯年男子扭打在一起,一聽有古籍,原先過來湊熱鬧的人也都擠做了一堆,一本紅皮子紙的書落地,哄搶的人多不勝數,原先跟著龍神的一聽這里有古籍,便立刻涌了上來。 被壓在最底下的男人沒一會兒便斷了氣,身上不知道被踩踏出多少條傷痕,夏途冷著一雙眼,緊緊地盯著在眾人手中幾乎撕扯開的古籍,那雙眼黑得叫人看不清。 秦鹿眼看局勢控制不住,已經有人死了,再下去,死的就不止一個,便對著邊上不敢湊上去的人道:“還不報官?” 那人哦了一聲,匆匆跑開,這里太亂,秦鹿便拉著許金露離開,夏途回頭了兩次,面色難解。 第80章 瀾城古籍:十三 秦鹿與許金露到了客棧, 見了謝盡歡,謝盡歡領許金露和夏途一起去他們的房間, 倒是秦鹿,站在梁妄的房門口猶豫著要不要進去。 方才辦喜事兒的那戶門前發酥糖吃,秦鹿厚著臉皮去討了三分,在許金露那兒蹭了一塊酥糖吃,自己的那一份沒舍得動,習慣性地打算帶回來給梁妄嘗嘗的。 走到客棧門口了才記起來她還在與梁妄鬧別扭, 這個時候主動去送糖,秦鹿的心里還有點兒過不去坎兒,而且現在時辰不早, 梁妄說不定早就睡下了,秦鹿想了想, 還是回自己房間去了。 秦鹿心里藏著事兒,一夜沒怎么睡好, 梁妄則是習慣起早,天微微亮的時候就從房間內出來, 讓客棧的廚房給他準備早飯了。 謝盡歡不敢與梁妄坐在一張桌子上吃飯,梁妄也沒這個習慣, 便另開了一桌,讓小二備了點兒重油的東西,油條、蔥餅、韭菜盒子之類,自己在那兒吃得手指上都是油,見秦鹿下樓了還特地打招呼讓秦鹿去他那兒吃。 秦鹿手上還提著酥糖, 瞥了一眼梁妄桌上的東西,清粥,醬黃瓜,水煮白菜,一小碟幾十粒炸過的黃豆,一盞干茉莉花茶,看起來,似乎是謝盡歡那邊的更能下咽。 秦鹿將酥糖放在梁妄的桌上,紅紙包著的,上頭還印了喜字,梁妄抬眉朝她看了一眼,喲了一聲:“怎么?肯理本王了?” 秦鹿哼了一聲,轉身朝謝盡歡那邊去了。 這時候許金露和夏途正好下來,他們身上還背著行李,許金露在夏途的攙扶下下了樓,走到秦鹿跟前了才道:“秦姑娘,多謝你這好些日沿途帶我們一路,否則光是憑我一雙腳,也不知得走到什么時候呢?!?/br> 秦鹿見她這樣子便知道她是要作別了,于是問:“你們已經找到那大夫的去處了?” 許金露淺笑著說:“大夫的去處沒找到,但離洛川肯定是不遠的,夏途早間聽客棧的小二說,這附近的醫館有許多,還有個神醫住山里頭,我們打算一家一家去問,總能問到的?!?/br> 秦鹿見許金露心情不錯,似乎對雙眼能看這件事兒充滿了希望,也不好說實情打擊對方,只是看著夏途的目光古怪了一點兒,便說:“那我便祝你能找到神醫,如愿治好雙眼?!?/br> “等我治好了雙眼,我能去南都城找秦姑娘嗎?”許金露問。 秦鹿笑了笑,道:“當然可以,你若看得見,便來找我,若看不見,我得了空就去找你,我記得你是在……南都城外三坡彎里,也不算太遠,走上大半日就能到了?!?/br> 許金露倒是溫柔,對秦鹿畢恭畢敬地行了個禮,是當真感謝秦鹿這一路的陪伴,若不是秦鹿,她心情不會這般開朗,說不定還自怨自艾,不敢與人接觸,其實不管她的眼睛好得了還是好不了,日子也照樣是得過的。 許金露對秦鹿行禮后,又讓夏途領自己到了梁妄那邊,梁妄放下了勺子沒繼續喝粥,而是伸手撥開秦鹿送過來的酥糖。 許金露對梁妄又是一番道謝,總歸是主人肯答應,下人才好開口,梁妄吃了口酥糖,甜得有些牙疼,于是捂著嘴,唔了一聲算是回應,夏途見他心高氣傲不理人,于是瞪了梁妄一眼。 梁妄朝他瞥去,一雙丹鳳眼中滿是鄙夷,夏途抿著嘴,這一瞬,就像是被人窺探到了心里的秘密,他領著許金露,離開客棧之后許久,背后的那一股寒意才消散了去。 梁妄與秦鹿三人用完了早飯,秦鹿便提著天音,跟梁妄一起出門。 謝盡歡這里有一本書,如若心中有愿,便能找到,雖然按照史書上記載,瀾城是在洛川這個方向,可畢竟洛川城池就這么點兒大,也沒有瀾城遺址,倒是洛川城外的山連綿許多里,陰森異常。 秦鹿將書遞給了梁妄,梁妄拿在手上掂量了幾下,如若能憑著一本書找到一個地方,那這本書上必定施了門道在上頭。 那一日梁妄只翻了書中的故事,卻沒仔細看,這紅皮子紙究竟是用什么東西做成的,摸起來像是皮制,實際上還是紙,上頭厚厚一層帶有點兒溫度滑手的,其實是一張紅紙上涂了一層厚厚的尸蠟。 尸蠟與尸油又不同,尸油需要煉制,尸蠟則是尸體腐爛后自然形成的一種東西。 這些書上的尸蠟中,都添加了符灰進去,灰為引路符燃燒而成的,多了尸蠟,則是多了一分陰氣,引路符的效果會持久一些。 這種法子其實有些復雜,無非是可以引起眾人注意,造成神乎其神之效而做的,恐怕制造這些書上尸蠟的尸體所埋之處,便是如今的瀾城所在之地。 但是要做這么多本書分散出去,尸體必然不少,能將這些尸體都埋在同一個地方的人,究竟藏著怎樣的用心? 秦鹿看得出來,梁妄對待這次瀾城之行,其實沒有之前那般運籌帷幄。 不過梁王爺依舊擺著架子,在許金露與夏途離開的一個時辰之后,還是順著書上引路符領著書本上尸蠟尸體的方向,一路朝城郊而去。 傳說洛川這處的天氣不太好,早上還艷陽高照,午間便可能傾盆大雨,可這里已經三個月沒下過雨,就是他們一路走過來都漸漸變涼的城池,到了洛川,依舊有些熱。 午時之后的太陽分外刺眼,曬在人身上燙得幾乎冒煙。 城郊之外便再沒有人家了,只有林子里山凹處,偶爾能看見幾所古宅,早就已經沒人住了,門前灰蒙蒙的,蛛網結了一屋。 偶爾山間有風吹過,如同陰魂飄蕩,嗚嗚直喚,帶著叫人顫栗的涼意,吹過之后,身上曬出的汗水,都在這一陣陣偶爾刮過的涼風中風干。 秦鹿提著天音改為在懷中抱著,雙臂遮了金籠子三分之二,只留了一條縫隙讓天音看見這林子里的東西。 謝盡歡看不見,秦鹿與梁妄倒是能瞧見的。 林子里有鬼。 倒不是那種會危害人間的鬼,而是暫時沒能引入地府,彌留在世間,沒有思想,漫無目的,只繞著自己尸體所埋之處的三里地內,來回轉悠。 這些魂魄,秦鹿不陌生,因為當年天賜王朝追趕西齊二十三載,那二十三年后又十年的時間內,天賜王朝人少的地方,到處都能遇見形單影只的魂魄,戰亂之年,死去的人無數,投胎的人都趕不上時候。 按理來說過了這么久不應當還有這么多鬼魂沒有投胎轉世,除非是有極大冤屈,又或者是戰事連綿的邊界之處,才能見到這種飄蕩于世魂無所依的鬼。 梁妄的視線也在周圍轉過,光是他們走了一炷香的時間,這林子里飄過不同長相的鬼至少有四個,更別說再往深處去,得見到多少個。 謝盡歡伸手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嘀咕了一句:“這林子里挺涼快的,怎么我還一直流汗呢?” 秦鹿朝他瞥了一眼,逗他:“你想看看嗎?” “看什么?”謝盡歡問。 秦鹿說:“鬼啊?!?/br> 謝盡歡步伐頓時一僵,扯了扯嘴角,忽而警惕地看向四周。 他不是瞧不見鬼,但是他看得見的,是那些有意識,有思想,有方向的鬼,那些鬼的身體里,三魂七魄都還在,不愿離去,或者心事未了,鬼的意識夠深,心思夠重,便能促使人看見他。 如謝盡歡幼時府上,殺他家滿門的那個女人,如周熠。 但這些飄飄蕩蕩,三魂七魄早就散了,不知何時才能投胎轉世的鬼,謝盡歡看不見。 謝盡歡問秦鹿:“這周圍真有鬼呢?” 秦鹿點頭:“有,還不止一個,喏,剛有個從你背后走過,拍了你肩膀一下,你沒察覺到右側肩頭有些涼意嗎?” 謝盡歡聽了,立刻伸手拍了拍肩頭,又吹了兩口,說:“別將我魂火給拍滅了?!?/br> 秦鹿聽他這話,哈哈笑了起來,結果被梁妄瞪了一眼,于是改成袖口捂嘴,繼續哈哈笑,只是沒露出牙齒來。 果然,越往林間深處走,飄蕩著的魂魄就越多,秦鹿見有的魂魄身體都不全,像是被誰吸走了精氣一般,她伸手勾了一縷,那魂魄如霧一般散開,落了她滿手的濕潤,而后水珠一粒粒蒸發,那魂魄的身體上,便留了個被手撥弄過后的痕跡在。 秦鹿察覺不對,問梁妄:“這些鬼是怎么回事兒?” 梁妄眉心輕輕皺著,道:“被吞了?!?/br> “我記得!《道者陰陽》中有寫,鬼吞鬼,可使鬼,若有厲害的鬼吞了其他鬼的鬼魂,便可cao縱那個鬼魂為自己做事,那這林子里飄蕩著的,都是被吞了的鬼魂?被吞后的鬼魂不得轉世輪回,難怪他們都在這林子里不走?!鼻芈拐f完,心口像是被石頭壓著一般難以呼吸。 能吞的下這么多鬼魂的人,不會是什么善茬,對方還知道梁妄師父的生平事跡,恐怕當真難纏得緊! 一路上,秦鹿心事重重,心里不安的很,就像是一步步走入他人設好的局中。 “故意放出一本書,故意說這書可以心想事成,引得天下人為其爭奪爭斗,然后消息傳入你的耳中,再引主人過來,這個人是故意的?!鼻芈姑蛄嗣蜃?,忽而拉住了梁妄的手,緊張到用力。 她的眼中滿是無措的擔憂,他們已經入林許久了,洛川城外的深林,像是永遠都走不到盡頭,他們一直如履平地,兩側卻已看不見平川,反而早就高出城池許多,像是入了云中霧里,難以后退。 秦鹿說:“王爺,我……我有些怕?!?/br> 謝盡歡聽見秦鹿的話,心跳都快停了,認識秦鹿這幾十年來,秦鹿從未懼怕過,更別說服軟了。鬼可怕,她能比鬼更可怕,加上有五鬼傍身,除了梁妄,誰她都不放在眼里了,如今她說怕,謝盡歡覺得自己小腿有些抽筋。 倒是梁妄,眼神中閃過些微震驚后,拍了拍她的肩道:“趁現在天還沒黑,你帶謝盡歡回洛川,天音給本王?!?/br> 秦鹿睜大了眼:“不,我是想我們一起走!”